修道人的灵觉,是不同于五识的直接感官,勘探青冥,扫射四方只是最为普通的用法,更重要的是交感天地,感悟大道的妙用。

    所以一些灵觉强大的修道人,常常有些‘灵机一动’,‘心有所感’,‘福至心灵’的感觉,颇有一些玄之又玄的味道。

    许庄忽有所觉,却大感纳闷:大海何其辽阔,我这三日来日夜兼程,也没遇上什么事儿,怎得今日便有这么许多“缘法”?沉吟片刻,还是没有动身离去。

    过了几刻,忽然海浪翻涌之声大作,一艘两百丈来长,高达五层的巨大海舟分海而来,帆上书写大大一个‘贺’字。

    海舟开到近处,忽然从甲板上冒出来半个人影,呼喝道:“喂!那边道人,怎么沦落到海上的?我家老爷请你到船上歇脚。”

    许庄挑挑眉,纵身一跃,便飞上数十丈高,飘飘飞落到甲板之上。

    虽然夜色已深,甲板上却并不冷清,仍有不少船客呼朋唤友,垂钓赏月,饮酒作乐。

    倒是船头之上,十分安静,只有四人正在此处。

    其中两人显是侍从,而另有一人,中年模样,衣着华贵,披着洁白鹤氅,形貌富态,脸上挂着笑容,却隐含忧虑之色。

    还有一人却又截然不同,竟然是个衣衫褴褛,袒胸露乳,足下布鞋都曝露出脚趾的老乞儿模样,须发灰白,面相老气,龇着一口黄牙,还缺露两三,从一处露风的牙门除叼着一枚卷纸,卷着似乎烟草的干叶子,唯有一双眼睛十分明亮。

    这人形象本来就十分奇特,叼着烟草的模样更是引起许庄一些追忆,许庄不由得多瞧了两眼,老头儿却没望许庄一眼,自顾自半低着头,抬起手搓了一下卷着烟草的卷纸,便点燃卷烟,吞云吐雾起来。

    这……许庄知晓世间本就有烟草之物,但似这幅姿态此世还是首次见。按下了心头的古怪,许庄这才落到四人面前,拱了拱手问道:“见过各位,不知哪位是主家?”

    不出许庄所料,果然富态中年人回道:“见过道长,在下贺山海,是这船上主事。这大海看似平静,实则危机四伏,我见道长似乎独自在海上漂泊,便请道长上船上歇脚。”

    “那倒要谢过主事好意。”许庄略作思索,本来便有歇脚调息的打算,在这行船之上,也无不可,于是微笑拱拱手,“不知贵船搭乘资费多少,贫道还是照常付费,否则实在不好意思。”

    “欸!道长说笑了。”贺山海笑呵呵道,“贺某名下倒也有搭载乘客的海船,但此行只为通商,船上搭载的除了商员船员,都是亲朋友客,哪有收受船费的道理。大海辽阔,难得相遇,道长便当做是一种缘分吧。”

    “嗯?”贺山海说到此处,乞儿老头突然抬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挪到许庄身上不住打量,纳闷道:“道爷我算定姓贺的此行要倒血霉,但路上又有一线机会偶遇有缘之人替他消灾,莫非便是此人?这么个毛头小子,有那般本事吗?”

    只是越打量越有些惊讶,忍不住叫道:“怎么可能?”

    许庄本就十分在意这古怪老头儿,同贺山海交谈时也不忘分心留意,忽然便见他开始不停打量自己,正有些不适地皱起眉头,便听他叫道:“怎么可能?”

    许庄不禁扭头瞧了老乞儿一眼,贺山海问道:“什么怎么可能?”

    老乞儿叼着的卷烟翘了翘,对着许庄道:“天底下什么时候出了你这号人物,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许庄奇道:“先不谈许某算是什么‘人物’,这天底下有多少‘人物’,又哪有叫你全数知晓的道理。”

    老乞儿伸出双指夹住卷烟,鼻腔中喷出长长的烟雾,没好气说道:“你懂个屁,这天底下哪有道爷我不知道的事情。”

    许庄倒不着恼,反觉有些好笑道:“既然如此,那怎得又不知道许某呢?”

    老乞儿牛气哄哄道:“先前不知道,见了自然就知道了。”

    许庄道:“哦?那您且说说,贫道是什么来历。”

    “哼哼,小子还考较道爷我。”老乞儿沉思片刻,忽然道,“原来你是太素宗的真传弟子!啧啧,你们太素宗可挺久没出过像样的人物了,无怪道爷一时没知晓。”

    太素真传!贺山海吃了一惊,他虽是东海人士,但常在近海行船,来去东胜海岸,可听过太素宗的鼎鼎大名,传闻乃是不在三山仙宗之下的道宗,难不成眼前道人,竟是上品金丹修士。

    许庄也有些惊讶,他一身太素道法固然明显,但以他的修为,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一眼看穿的,不由高看了老乞儿一眼,听完了他全话,又不禁问道:“这又何出此言,太素当代真传六人炼成金丹,还在贫道之前许久,怎能算没什么‘像样人物’?”

    老乞儿嗤笑道:“哦!像你们这样的传世道宗,出几些个上品金丹,便算是像样人物么?”

    这老乞儿口气也实在太大,上品金丹竟也不放在眼里一般,许庄微微皱起眉,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那照前辈意思,许某算得上是个像样人物?”

    老乞儿又抬起手中卷烟塞回口中,美美吸了一口,嘿嘿笑道:“你嘛……勉强够得上道爷眼界,算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吧。”

    许庄固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高他人一等,但也有着绝对的傲气,自觉绝不输过任何人,闻言不置可否道:“哦?那在前辈眼中,什么样才能称作大人物呢?”

    老乞儿道:“这个嘛……如果能成就元神,那便可称一声大人物吧。”

    “嗯?”许庄不由打量了一番这个口气比天还要高的老头儿,沉吟片刻道:“敢问前辈是何方神圣?”

    “哈哈哈哈哈。”老乞儿发出破锣一般的笑声,傲然道,“道爷我人称缺德道人。”

    果然是他!许庄虽有一定猜测,还是吃了一惊,眼前之人竟然是玄黄有名的元神高人,也是给钟神秀批命“造化钟神秀,天生了道真”的缺德道人!

    “原来是真人当面。”许庄拱手行了个礼,想到眼前这人的事迹,忍不住道:“那钟神秀在真人眼里又算什么人物?”

    “唔。”缺德道人吐出一个烟圈,沉默片刻道,“钟神秀,也可算个大人物吧!”

    许庄讶道:“真人之意,是觉得钟神秀定能成就元神真人么?”

    “哼,成就元神,长生久视,哪有十成十的事情。”缺德道人冷哼道。

    “哦?造化钟神秀,天生了道真,也不是十成十能成就元神么?”许庄微笑道,“那钟神秀若炼成元神,又算什么人物?”

    “小子,你的问题未免也太多。”缺德道人没好气道,“道爷就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钟神秀若能炼成元神……”

    “那便算是个了不得的厉害人物。”沉默片刻,缺德道人如是说道,说罢便转过头对着贺山海道,“好了!既然你遇上这小子,那你的麻烦自然得以解决,道爷也懒得留下看戏,先走一步了。”

    “真人且慢!”许庄眉头一跳,连忙问道,“真人所言是什么意思?”

    “嗯?”缺德道人斜睨许庄一眼,吐着烟道:“很简单,道爷算到这小子这趟行商,有九成九要倒大血霉,偏偏又一线生机。道爷我最好看戏,就留下来看看他能不能死里逃生。现在有你小子在这船上,自然会救他一命,也就没什么好看戏份了。”

    贺山海闻言苦笑不已,显然早已知道缺德道人所说。

    “这?”许庄皱眉道,“这是真人的意思?”

    “嗯?与道爷有什么干系?”缺德道人瞪眼道,“他是与你有缘,又不是与我有缘?哼哼,因果天成,既然这小子的一线生机,与你小子有关,指不定这门灾劫,也和你小子难逃干系。”

    说到最后,缺德道人嘿嘿两声,一跺甲板,忽然就鸿飞冥冥了。

    “这……”许庄还在思索缺德道人的言中之意,缺德道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贺山海见状赶紧上前两步便行一个大礼道:“道长定要救我啊!”

    这事态发展也太突然,许庄叹了口气,想到缺德道人最后的话语,还是道:“主事快快起身吧,相逢是缘,如今贫道既然到了船上,必要之时自不会视而不见。”

    贺山海大喜过望,连声道:“道长恩德,在下必有厚报……”

    许庄摇摇头打断了他:“真人可曾与主事说过,此行灾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贺山海闻言叹道:“哎,在下亦不知晓,若非见识过真人的神通,又怎会相信随便一个人,就没由来断言你血光之灾,九死一生……”

    许庄皱了皱眉,无奈道:“既然没有头绪,贫道也只能暂且在船上住下静待……只是贫道还另有要务,不想耽搁太久,不知主事此行目的去往何处?”

    贺山海小心道:“在下此行是为赶月中蓬玄阁宝会,载乘商货去往照月岛,尚有十数日航程……”

    这倒确实颇有缘分,许庄哑然,十数日航程虽比他独自赶路慢上许多,但总算也还顺道,于是点点头道:“那贫道便送完主事此程吧。”

    “那太好了!在下这便令人为道长收拾最好的客房,道长且稍等……”贺山海喜上眉梢,许庄却抬头望望上方,淡淡道:“那倒不必了,贫道随意寻个安静之处打坐便是,若有什么紧急,也方便照看。”

    “便到上方吧。”他一指五层楼船最顶处之上,纵身一跃,乘上风飘飘落在顶楼之上,遥遥传来淡淡一声,“若有紧急之事到顶上寻贫道便是。”

    许庄在顶楼寻了处平整之处盘坐下来,倒没有入定,只是望着郎朗夜空,陷入了浅浅的思索。

    其实他并不是什么非常好善乐施之辈,若真路见不平,或许愿意出手相助,但还不到因为心存些许善念,便护送本不相干之人一程的程度,何况还拖累自己本身要事。

    只是缺德道人最后的话却由不得他有些许在意。

    “因果?……”正在许庄思索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动静,他回首一望,居然是贺山海又带着仆从跟了上来。

    正微微皱眉,便见贺山海张望一番,便挂起笑容快步迈至身前,见许庄盘坐在地上,便微微躬身垂下头道:“道长见怪,在下也知道不应打扰道长小息,只是道长走得急,在下有些心意还未来得及奉上。”

    他招招手,身后仆从赶忙奉上一个小小乾坤布袋,贺山海双手接过布袋递过许庄身前道:“小小十万灵石,不成敬意,还请道长收下。”

    “主事不必如此,快些收回去吧。”许庄无奈道,“我愿留下护持一程,不是贪图谢礼,主事忘了真人走前曾说过,彼之灾劫,或许与我有因缘关系,是以我才不能坐视不管。”

    “不管是何缘故,在下一船上下多少人员,商货无数,都要依仗道长您护持,这般大恩大德,与任何因缘关系都要另做别谈。”贺山海诚恳道,“请道长收下吧,否则在下心里难安。”

    “话虽如此,这灵石我是不能收下的。”许庄沉吟片刻道,“贺主事你们不是载运商货吗,不知可有上品火属云砂?”

    “上品火属云砂?”贺山海立时道,“自然是有的!在下此趟携有最好的火属云砂便有上千之数,若合道长所用,我马上令人奉上。”

    上千上品火属云砂,价值可比十万灵石要再翻番,但贺山海没有丝毫犹豫,立即便要唤人去取,许庄笑道:“主事稍等,贫道并非此意,只是此物正合我修行只用,所以若主事船上有此物品,主事原价售予我便是,也算是助力贫道修行了。”

    贺山海闻言微微一怔,随即便唤过侍从耳语两句,驱遣其离去后又露出笑容道:“道长,虽然您不愿收受在下的赠予,但还请您体谅在下的感激之情,既然您有意采买,这批云砂在下便做主以最大折扣售予您,每两枚只收售一枚三山仙宝,或是一百灵石。”

    “您放心,在下保证是最上乘的品质,绝没有一点瑕疵,我已经着人去取来,您瞧过便知。”

    每两枚只售一枚三山仙宝,这样的价格,似乎与白送也没有太大区别别了。许庄犹豫片刻,还是不再推脱,便缓缓点了点头。

    贺山海果然大喜,见侍从还未归来,又另唤一人着紧去催促,没过的一会儿,两人便抬着一个金锁红木的箱子赶回。

    一经掀开,果然光彩都给月夜增色几分,一箱云砂,颗颗珍珠一般,珠圆玉润。

    贺山海道:“道长见着了,这一箱云砂,品质绝对足够上乘。共有上千枚,也无暇清点,便算作一千枚足数,道长意下如何?”

    这一箱云砂,当然不止千枚足数,但既然已经受了贺山海的好意,许庄也并不纠结,便道:“这便谢过主事了,不知主事可收受太素法钱?”

    “太素法钱?自然是收的!”贺山海乐呵呵道,“听说太素法钱,价值与三山仙宝相当,在蓬玄阁可以完全通兑。在下还从未见识过,难得从道长处得见,在下倒更想收藏起来,他日返程之后,叫兄弟姐妹,也长长见识。”

    许庄失笑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法钱交过贺山海手中。

    贺山海是圆滑的商人,见许庄神色,便知道他兴致已尽,朝侍从使了个眼神,着人将一箱云砂在许庄身前放下,便恭恭敬敬道:“不打扰道长修行,在下这便告退了。”

    许庄微微颔首,见贺山海带着人匆匆离去,挥袖将箱子收起,盘坐回远处,捻起一粒云砂思索起来。

    “大海之上,火元灵气实在稀薄,炼制这赤火罡雷,还需得我以自身法力供给。”许庄思索道,“不过打坐之余,分出些许心神炼制,倒也不算难事。”

    摩挲之间,云砂渐渐通体盈红起来,没过几刻,其中忽然传出爆烈的气息,空气中隐隐响起炸响,许庄腾出一手掐个法决,朝其中打入道术禁制,又过得片刻,云砂总算才稳定下来,居然是已经炼成了一枚赤火罡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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