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腊月已过,时间便来到了正统十九年。

    去年十一月初一被册立为太子,朱景洪的生活其实变化不大,甚至为表达对先太子的缅怀,他都没有搬到东宫去居住。

    依照他的说法,太子薨逝他无比哀痛,担心睹物思人情难自已,会误了国家大事,所以在太子两年祭之前,他都不会搬去东宫居住。

    对朱景洪来说,搬去东宫反而限制较多,没有在襄王府住着自在,况且还能立一波兄友弟恭的人设,简直是一举两得的好买卖。

    都说缺啥才需要补啥,皇帝同意朱景洪这荒唐请求,显然也觉得兄友弟恭确实差点儿意思。

    当然朱咸铭也没闲着,为了表明皇家父慈之孝的一面,他还多次安排太医为朱景渊诊治,屡屡亲自过问其病情。

    你要问朱景渊什么病?太医院官方给出的说法是“癫狂症”,对此恭顺王府上下也都认可。

    当然,这些全都是题外话了,因为朱景洪的正常生活节奏,在过年之后便被打乱了。

    只因在年初半个月,有太多祭典仪式要开展,皇帝依旧例全让他代劳了。

    而宝钗这位新晋太子妃,甚至比朱景洪还要累的多。

    只因在新年家宴之上,皇帝特意下了一道谕旨,将中宫之权拆成了两份。

    原本代管此务的嘉贵妃,如今只负责管理内宫,基本可以说是没有权力。

    毕竟皇后最重要的职责,便是管理和赏罚数量庞大的外命妇,里面牵涉到文官武勋和宗室众人。

    如此职权牵扯甚大,皇后来管当然是名正言顺,此前由贵妃代管则有失其分,很多事情的处理都让嘉贵妃感到棘手。

    所以在这道谕旨之前,在重大事务的处置上,嘉贵妃都会主动邀请宝钗商议,以此把自己的压力分担出去。

    如今,这部分职权被分出去了,嘉贵妃只觉得心里松了口气,心中并无半分怨言失衡。

    她这才是聪明人,没被眼前浮华迷惑,更未因手握权柄而自得。

    管理外命妇,在京之外命妇文官武勋加上宗室,即便五品以上者也已超过千人,更别说还有外官来京拜见。

    每日接见、赏罚、慰问的事,简直是一桩接着一桩的,宝钗这位太子妃难得半刻空闲。

    而府内之庶务,她便交给了几位女官处置,只有重大事情才向她禀告。

    正月初八,朱景洪代替皇帝去了世祖陵祭奠,第二天他还要去相隔不远的太上皇陵园。

    所以初八初九这两天,朱景洪会一直待在城外。

    初八下午这天,京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却是朝鲜王妃崔秀青。

    她在到京后,便第一时间赶去了襄王府,如今已改名为“太子行在”,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崔秀青要到京来,消息早在半个月前就送到了,今天到京的消息是昨天传到太子行在。

    可即便如此,崔秀青到了太子行在之后,也没能第一时间见到宝钗。

    “太子妃娘娘,正在接见南越国王妃,今日前面还有扎萨克汗国夫人,以及叶赫部夫人!”

    前面两个崔秀青倒不在意,唯有这叶赫部的夫人海兰,让她恨得是牙痒痒。

    原因在于,叶赫部受征召的军队,其军需过半由朝鲜供给,叶赫部总是出各种幺蛾子,要朝鲜方面增调再增调。

    “一会儿我得告她一状!”崔秀青暗暗道。

    她这次来大明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和宝钗拉近关系,二是表明朝鲜的难处。

    最终,崔秀青被引到同心殿外东侧配殿,里面已有几位命妇坐着,看起衣冠就知道品级还不低。

    殿内虽有七八人,但此刻却是异常安静,众人只抬眼瞧了崔秀青后,便随即调转了视线。

    哪知崔秀青才落座,引路的女官还未退下,就从外面又进来一女官。

    “朝鲜王妃,该到西殿候见!”

    听到这话,引路的女官小声嘀咕道:“这不是都在东殿等候?”

    “这是柳姑姑的话!”来传话的女官答道。

    她口中的“柳姑姑”,便是太子行在四大女官之一,当下主要的负责接待命妇事宜。

    “王妃,请!”

    于是乎,崔秀青只得起身,跟着传话的女官出了东殿,走下台阶朝着对面西殿走去。

    行走之间,她看向了北侧的同心殿,她知道宝钗此刻就在里面。

    虽然相隔不过三五丈远,可此时却是真正的咫尺天涯,要相见就得老老实实等着。

    进到西殿,这里只有一个人,看其衣冠品级乃是超品,只是崔秀青却不知她是谁。

    待她就座之后,自有侍女奉茶,然后便是安静等待。

    屋子内安静了好一会儿,最终坐在崔秀青对面的妇人开口问道:“你是朝鲜王妃?”

    “正是……不知您是?”

    “我是新任安东行都司都指挥使,诚誉伯耿宗贵的夫人!”耿秦氏答道。

    听到这话,崔秀青大为惊讶,她竟不知安东行都司都指挥使要换人了。

    朝鲜和日本的叛乱,历经一年大体上已平定,坐镇指挥的总督去年十一月就已返京述职,朝鲜日本和女真的防务,如今便是由安东行都司负责。

    崔秀青从朝鲜启程时,都指挥使是一等男孙茂智,此人之前担任过辽东都司都指挥使,跟随朱景洪参与过平朝之战。

    不管是荣升都督同知的祁延泽,还是这位荣升都督佥事的孙茂智,都是朱景洪的坚定支持者,而军中这样的人还有许多,就比如眼前这位耿夫人的丈夫。

    耿宗贵已是都督佥事,此前任奋武营总兵官,履历比孙茂智更漂亮。

    派他去接孙茂智的职,通常意义上说是“贬谪”,但这件事还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安东的形势始终难以平定,此刻朱景洪派耿宗贵过去,其实是要重用他的意思,事情办好回来板上钉钉就是都督同知。

    至于孙茂智,从安东行都司解职之后,如何安排朱景洪还没想好,更大的可能是送到西北去,那边的事相对来说好处理些,用他主要在乎一个“忠”字。

    可以预见的是,孙茂智仕途便止步于此了,非有大际遇也就正三品到头儿了。

    但其实换个角度来说,武官实职最高为正二品,他这正三品都督佥事已超越绝大多数将领,最关键的是能安然退休,其实已算是很幸运的事。

    “竟是耿夫人,失敬失敬!”崔秀青直接起身。

    她是郡王妃的身份,比起伯爵夫人高出三级,按理说不必如此行大礼。

    可老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太子行在一个女官都能安排她的起居,更何况这位都指挥使夫人。

    何况县官不如现管,若能与这位耿夫人交好,与行都司关系处得更融洽一些,她崔秀青也不用受那些女真蛮子的气了。

    崔秀青起身后,耿秦氏也不敢托大,随后也连忙起身回礼。

    简单寒暄后,二人重新落座之后,便听耿秦氏道:“王妃跨越千山万水,特来拜见太子妃娘娘,可真是诚心十足啊!”

    “夫人有所不知,我与太子妃娘娘,当年在京时便为手帕之交,还一同参选过襄王府妃呢!”

    这就叫拉起虎皮做大旗,耿秦氏还真不知道这些旧事,一个落选秀女本就不容易受关注。

    “当年在宫里,我们吃住都在一起,诗词歌赋丹青对弈,皆……”

    听崔秀青说着这些,耿秦氏对她态度一变再变,最后便只剩她这个年纪才有的“慈祥”了。

    “这般缘分,可真是天下少有,如今重逢……只怕有不少话要说呢!”

    “正是呢,这些年都是书信来玩,言词虽密可哪比得面谈!”

    二人又这么聊了一阵,很快就是半个时辰过去了,到这里她俩已是非常熟悉。

    而且崔秀青已了解到,因家中二老皆已亡故,且儿女们都已经长大成家,这位耿秦氏此番会亲自跟去安东,专门照料丈夫之饮食起居。

    所以聊天后半截,崔秀青没少跟耿秦氏套近乎,为的就是日后对自己有所助力。

    “朝鲜王妃,太子妃娘娘召见,请跟我来!”

    在等了半个时辰后,崔秀青终于得到了召见,而耿秦氏明明比她先来却还得等,很明显她是插了了人家队。

    当然,见谁不见谁先见谁,都是那位太子妃说了算,这也怪不得崔秀青。

    但崔秀青还是说了几句致歉之言,然后才跟着侍女走出了大殿。

    朝着前方同心殿走去,靠近之时崔秀青内心开始躁动,更确切的说是紧张起来。

    方才她与耿秦氏聊天,吹嘘自己跟太子妃如何亲密,但真实情况怎样她自己最清楚。

    亲密吗?或许当年参选时亲密,可到现在都已经七八年了,双方都在各自人生路上走了很远。

    崔秀青作为郡王妃,这一路变化多大她已了然,自然明白这位新任太子妃变化只会更大。

    什么情谊私教,在正事上通通都得让路,这一点崔秀青更是清楚。

    “王妃,请!”

    引路女官将她带至大殿门口,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正殿之内空着,崔秀青便知不是在此接见,随后她迈步进到了殿内。

    内里当值有几名女官,就听其中一人高呼道:“朝鲜王妃到!”

    随后东侧偏厅出来一名侍女,再度向崔秀青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崔秀青便朝着偏厅方向走去。

    等她进到偏厅内,就见到这处房间不是很大,靠北方向摆着一张软榻。

    软榻之上,一名头上扎着狄髻,上身着墨蓝色短袄,下着深青色马面裙的雍容女子,手里正拿着一份单子在看。

    没错,宝钗这是穿着便装,而且头饰也很简单,完全不妨碍她的高贵气质。

    主要原因在于,穿太正式过于麻烦,而且人也不太舒服。

    “臣妇朝鲜王妃崔秀青,叩见太子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收起手中“章奏”,宝钗抬头看向眼前,面露笑容道:“不必多礼,你起来吧!”

    “多谢娘娘!”

    言罢,崔秀青慢慢站了起来,甚至不敢再抬头看宝钗。

    “怎么,都到京了,却不愿看我一眼?”

    听到这话,崔秀青在弯腰的同时抬起头,然后答道:“娘娘荣光焕发,臣妇……”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外道,多年难得一见的姐妹,今日重逢就该亲近些,这些虚言就不必说了!”

    “娘娘如此宽容体贴,实令臣妇感戴涕零!”

    见崔秀青还是说这些官面上的话,宝钗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落,她其实怀有姐妹重逢共诉衷肠的奢望,但现实是奢望就是奢望。

    当然,所谓失落也就一丝丝而已,她本就不是太过矫情的人。

    在比较生疏的亲密交谈后,宝钗终于开始了正式会谈,只听她问道:“你此番远道而来,总不是光是跟我叙旧!”

    “娘娘明鉴,是有一二小事,想要娘娘指点!”崔秀青小心答道。

    “何事?”

    崔秀青的两件大事,第一是跟宝钗拉近关系,到这里其实已做得差不多,完成情况只能说是一般。

    但对崔秀青来说,此行能结交耿秦氏,便已算得上意外之喜。

    所以眼下,她要说的是第二件事,给宝钗说说朝鲜的难处。

    “娘娘明鉴,如今朝鲜局势,稳中有忧啊!”

    “哦?”

    见宝钗不表态,崔秀青只能接着说道:“朝鲜国小,历来贫弊,近些年来,朝廷征调不断,如今实在已……”

    “继续说嘛!”宝钗神情和煦,让人瞧不出喜怒来。

    “如今朝鲜,每年负担女真、朝鲜、日本三地驻屯军共二十万石粮草,原本对此就已是艰难无比,去年遭逢巨变仓廪耗尽,今年之军粮负担……实在是难以为继!”

    “朝鲜对太子殿下对娘娘,历来忠顺勤勉侍奉,还望太子殿下多加体恤,对今年军粮予以减免!”

    “若朝廷可以降下恩泽,朝鲜万民必不忘太子殿下之隆恩!”

    沉默几息后,宝钗端起茶杯,慢悠悠说道:“这些军国要务,我其实不便过问,你求我啊……实在是找错人了!”

    “你们有难处,可以上表奏知朝廷,陛下圣明定有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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