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米粒站在院门口，风把她的裙角吹得微微扬起，像一只不肯安分的小雀儿。她踮着脚尖往远处张望，嘴里还念念有词：“七狗哥怎么还不来？柳大哥都快把菜炒糊了！”
宋芷安从厨房探出头，眉心微蹙：“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再嚷嚷，待会儿真露馅了，看你怎么收场。”
“我哪有嚷！”余米粒一扭脖子，不服气地回道，“再说了，我又不是为我自己着急??我是替柳大哥担心！他今天特意炖了山菌煨鸡，那可是七狗哥最爱吃的……要是人不来，岂不是白忙活？”
欧阳戎在灶台前掀了下锅盖，热气扑面而来，模糊了他的眉眼。他没回头，只淡淡道：“菜不会糊，人也不会不来。”
“你怎么知道？”余米粒转过身，眼睛亮亮的，“你和七狗哥通了灵识传音？”
“我不用通。”欧阳戎舀了一勺汤，轻轻吹了口气，“他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来。”
这话轻描淡写，却让宋芷安心头一动。她悄悄看了欧阳戎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这语气，太熟了??就像从前在桃源镇时，每逢暴雨将至，柳阿青总会说一句：“别怕，雨不会落到院子里。” 他不说为何，也不解释，可偏偏，雨真的从未落进来过。
如今的欧阳戎，也是一样。
余米粒却不信邪，叉腰道：“可蓝师姐都说了，七狗哥最近心事重重，连修炼都静不下心来。你说他会为了顿饭专门赶过来？”
“正因为心事重，才更该来。”沙二狗终于开口，手里还在剥蒜，动作不紧不慢，“人心里压着东西的时候，最怕独处。一顿热饭，几张熟脸，比打坐参悟管用得多。”
余米粒愣了愣，随即撇嘴：“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像老学究似的？说得好像谁都懂七狗哥的心思一样。”
“我们不懂。”宋芷安忽然轻声道，“但我们懂柳大哥。”
这句话落下，厨房里安静了一瞬。连灶火噼啪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余米粒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小声嘀咕：“可你们到底瞒了我多少事啊……”
??她当然不满。从昨日蓝若曦匆匆来访，到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饭局；从七狗归还佩剑的异举，到柳大哥反常的沉默……她觉得自己像个被蒙在鼓里的外人，明明就在身边，却始终触不到真相的核心。
可她又不敢追问太多。
因为每当她试图靠近那个秘密，总会撞上一层无形的墙??是欧阳戎不动声色的岔开话题，是宋芷安欲言又止的眼神，是沙二狗意味深长的沉默。他们像一群守夜人，默默围住一团即将熄灭的火，不让风吹进去，也不让旁人轻易窥见。
而她，只能在外围跳脚。
“来了。”欧阳戎忽然道。
几乎同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踏在青石板上，像是走了很久，又像是终于走到了终点。
余米粒猛地转身，心跳不知为何快了几拍。
门开了。
沙七狗站在夕阳之下，肩上还披着一层薄金般的光。他穿着竹堂弟子的青灰道袍，发带有些松了，一缕黑发垂在额前。他的脸色略显疲惫，眼底有淡淡的青影，可嘴角却挂着笑??不是强撑的笑，也不是敷衍的笑，而是真正松了一口气后的那种释然。
“抱歉，来晚了。”他走进院子，声音温和，“路上遇见一位迷路的老丈，顺手送他回了村。”
“哎哟我的天！”余米粒一个箭步冲上去，差点撞翻门前的灯笼架，“你还知道晚啊！我们都快饿死了！”
沙七狗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发：“米粒还是这么急。”
“我急？你才急呢！”余米粒双手叉腰，“你知不知道蓝师姐都来说啥了？你还剑的事，全秋堂快传遍了！”
沙七狗神色微动，却并未惊讶，只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做？”余米粒瞪大眼，“你是不是傻？那可是降福剑！八男君开过光的！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倒好，说还就还！”
“它本就不该属于我。”沙七狗语气平静，“蓝师姐赠剑，是出于情谊，可我若因私情而受重礼，便是坏了规矩。剑泽以律立身，我不能例外。”
这话出口，连欧阳戎都微微侧目。
他停下手中的活，第一次真正看向沙七狗。
??变了。
不只是言行举止上的改变，而是骨子里的东西不一样了。从前的沙七狗，虽正直守礼，却仍有几分少年意气，遇事会犹豫，会动摇，会在情与理之间挣扎。可现在的他，眼神清明，言语坚定，仿佛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
“所以你是想通了？”欧阳戎问。
沙七狗点头：“我想通了。蓝师姐关心我，是怕我被人蛊惑，误入歧途。可真正让我归还佩剑的，不是谁说了什么，而是我自己明白??若我连一把剑都把持不住，又谈何守护更重要的东西？”
“更重要的东西？”余米粒抓着重点，“比如？”
“比如人心。”沙七狗看着她，认真道，“比如信任，比如底线。米粒，你记得咱们刚来剑泽时，柳大哥说过一句话吗？”
余米粒眨眨眼：“哪句？”
“他说：‘修仙之路，修的是心，不是术。’”
余米粒怔住。
那句话，确实是欧阳戎说的。那时他们还在桃源镇，日子清苦，可每个人都笑得坦荡。她记得那天傍晚，柳阿青蹲在井边洗菜，一边搓着冻红的手，一边对他们几个孩子说：“本事再大，心歪了，早晚摔跟头。本事小点没关系，只要心正，路就不会错。”
当时她还笑他酸，说他像老夫子。
可现在，她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还剑的？”宋芷安轻声问。
“是。”沙七狗颔首，“我不否认，最初接过降福时，我心里有过一丝得意。可越是得意，就越心虚。我配吗？我凭什么？仅仅因为和蓝师姐相熟？若是如此，那我和那些趋炎附势之徒有何区别？我不想让柳大哥失望，更不想让自己瞧不起自己。”
他说完，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欧阳戎身上：“谢谢你，柳大哥。虽然你没直接劝我，可你平时说的那些话，我一直记着。”
欧阳戎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他揭开砂锅，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坐下吧。”他盛了一碗汤，递过去，“饭凉了，话也该说完了。”
沙七狗接过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眼眶竟有些发热。
他知道，这一碗汤，不只是慰藉肠胃，更是接纳与认可。
他们没有追问他还剑的细节，没有质疑他的决定，甚至没有多说什么道理??他们只是像从前一样，留了一副碗筷，等他回来吃饭。
这就够了。
李纨在一旁静静看着，忽然感慨道：“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看你们这群孩子，倒是真有几分那个味儿。”
“夫人谬赞。”沙二狗笑道，“我们可不敢称君子。”
“怎么不敢？”李纨摇头，“能守住本心的人，就是君子。尤其是在这种地方??人人争机缘、抢资源，你们还能彼此扶持，不争不抢，反倒让人安心。”
她说着，目光落在欧阳戎身上，多了几分探究：“陶心兄弟，你平日不多话，可我看你这几个朋友，个个都被你影响颇深。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让全场都安静了一瞬。
连余米粒都屏住了呼吸。
欧阳戎低头切菜，刀锋落在砧板上的声音清脆而稳定。
良久，他才缓缓道：“我没有影响谁。我只是……做我自己罢了。”
“做你自己？”李纨挑眉。
“对。”欧阳戎抬眼，眸光清澈，“我不骗人，不贪心，不占便宜，不说违心话。如果这些也算影响，那我认。”
李纨怔住。
她忽然想起昨日蓝若曦来找她时说的话。
??“李夫人，您觉得陶心兄弟是个怎样的人？”
??“老实，本分，靠得住。”
??“可您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他太靠得住，别人才容易防着他？”
当时她不解：“为何？越可靠的人，不该越值得信赖吗？”
蓝若曦苦笑：“可有些人会觉得，太过完美的人，反而不像真人。他们会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在装？是不是另有所图？久而久之，反而不敢亲近。”
她这才明白。
原来欧阳戎这些年，并非无人嫉妒，也并非一路顺遂。相反，他走得格外艰难??因为他太正，正到让人不安；因为他太稳，稳到令人怀疑。
可他从未改变。
哪怕被误解，被疏远，被暗中提防，他也始终如一。
就像此刻，他依旧在灶台前忙碌，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仿佛一根钉子，牢牢扎在这片土地上。
“柳大哥……”余米粒忽然小声唤他。
“嗯？”
“你以后……也会一直这样吗？”
欧阳戎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后继续翻炒锅中的菜肴。
“我会尽力。”
四个字，轻如鸿毛，却又重若千钧。
饭桌很快摆好。八人围坐，灯火初上，饭菜飘香。
席间谈笑风生，仿佛刚才的沉重从未存在。只有沙七狗偶尔抬头看一眼欧阳戎，眼中藏着感激与敬意。
他知道，有些人看似平凡，实则如山岳般不可撼动。
他们不张扬，不争抢，却能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他人心里的支柱。
夜渐深，星子浮上天幕。
饭罢，众人陆续告辞。
沙七狗临走前，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欧阳戎：“柳大哥，明日我还要去藏经阁抄录《清心诀》，你要一起来吗？”
欧阳戎正在收拾碗筷，闻言一怔。
《清心诀》是秋堂入门典籍之一，早已烂熟于心，何须再抄？
但他很快明白了沙七狗的意思。
??这不是求学，是陪伴。
“好。”他点头，“我陪你。”
沙七狗笑了，笑容干净明亮，一如当年在桃源镇时的模样。
待人散尽，院中只剩宋芷安与欧阳戎两人。
她拿起抹布擦桌子，低声问：“你觉得他真的放下了吗？”
“谁？”
“七狗。还有剑的事，还有蓝师姐的态度。”
欧阳戎停下动作，望向夜空。
星河浩瀚，月色如练。
“他比我们想象的更清醒。”他轻声道，“有时候，放下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因为太在乎。他归还的不是一把剑，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宋芷安默然。
半晌，她忽然笑了：“你说，咱们这群人，是不是特别奇怪？”
“怎么？”
“明明都在修仙，追求长生大道，可整天纠结的，却是这些琐碎小事??谁吃了几口饭，谁说了什么话，谁心里藏了什么事……”
“可这些不才是活着的味道吗？”欧阳戎反问。
她一愣。
“若修行只是为了冷情绝欲，那与枯木顽石何异？真正的道，不在云端，而在人间烟火里。我们争吵、牵挂、担忧、欢喜……这些情绪，才是心未死的证明。”
宋芷安怔怔望着他，忽觉心头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所以你才会一直这样？”她轻声问，“不争不抢，不说破，只是默默守着？”
“因为我怕。”欧阳戎终于说出一句从未说过的话，“我怕一旦我变了，他们就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风过庭院，吹动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宋芷安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他。
很轻，很短，像一片叶子落在肩上。
“你不用怕。”她在风中说，“我们会一直在。”
欧阳戎僵住，随即缓缓闭上了眼。
那一刻，他仿佛听见了多年前桃源镇的蝉鸣，看见了井边洗衣的小女孩，还有泥地上追逐打闹的孩童。
他们都长大了，可有些东西，从未走远。
夜色温柔，万家灯火渐次熄灭。
唯有这一方小院，仍亮着灯。
??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宋芷安从厨房探出头，眉心微蹙：“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再嚷嚷，待会儿真露馅了，看你怎么收场。”
“我哪有嚷！”余米粒一扭脖子，不服气地回道，“再说了，我又不是为我自己着急??我是替柳大哥担心！他今天特意炖了山菌煨鸡，那可是七狗哥最爱吃的……要是人不来，岂不是白忙活？”
欧阳戎在灶台前掀了下锅盖，热气扑面而来，模糊了他的眉眼。他没回头，只淡淡道：“菜不会糊，人也不会不来。”
“你怎么知道？”余米粒转过身，眼睛亮亮的，“你和七狗哥通了灵识传音？”
“我不用通。”欧阳戎舀了一勺汤，轻轻吹了口气，“他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来。”
这话轻描淡写，却让宋芷安心头一动。她悄悄看了欧阳戎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这语气，太熟了??就像从前在桃源镇时，每逢暴雨将至，柳阿青总会说一句：“别怕，雨不会落到院子里。” 他不说为何，也不解释，可偏偏，雨真的从未落进来过。
如今的欧阳戎，也是一样。
余米粒却不信邪，叉腰道：“可蓝师姐都说了，七狗哥最近心事重重，连修炼都静不下心来。你说他会为了顿饭专门赶过来？”
“正因为心事重，才更该来。”沙二狗终于开口，手里还在剥蒜，动作不紧不慢，“人心里压着东西的时候，最怕独处。一顿热饭，几张熟脸，比打坐参悟管用得多。”
余米粒愣了愣，随即撇嘴：“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像老学究似的？说得好像谁都懂七狗哥的心思一样。”
“我们不懂。”宋芷安忽然轻声道，“但我们懂柳大哥。”
这句话落下，厨房里安静了一瞬。连灶火噼啪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余米粒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小声嘀咕：“可你们到底瞒了我多少事啊……”
??她当然不满。从昨日蓝若曦匆匆来访，到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饭局；从七狗归还佩剑的异举，到柳大哥反常的沉默……她觉得自己像个被蒙在鼓里的外人，明明就在身边，却始终触不到真相的核心。
可她又不敢追问太多。
因为每当她试图靠近那个秘密，总会撞上一层无形的墙??是欧阳戎不动声色的岔开话题，是宋芷安欲言又止的眼神，是沙二狗意味深长的沉默。他们像一群守夜人，默默围住一团即将熄灭的火，不让风吹进去，也不让旁人轻易窥见。
而她，只能在外围跳脚。
“来了。”欧阳戎忽然道。
几乎同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踏在青石板上，像是走了很久，又像是终于走到了终点。
余米粒猛地转身，心跳不知为何快了几拍。
门开了。
沙七狗站在夕阳之下，肩上还披着一层薄金般的光。他穿着竹堂弟子的青灰道袍，发带有些松了，一缕黑发垂在额前。他的脸色略显疲惫，眼底有淡淡的青影，可嘴角却挂着笑??不是强撑的笑，也不是敷衍的笑，而是真正松了一口气后的那种释然。
“抱歉，来晚了。”他走进院子，声音温和，“路上遇见一位迷路的老丈，顺手送他回了村。”
“哎哟我的天！”余米粒一个箭步冲上去，差点撞翻门前的灯笼架，“你还知道晚啊！我们都快饿死了！”
沙七狗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发：“米粒还是这么急。”
“我急？你才急呢！”余米粒双手叉腰，“你知不知道蓝师姐都来说啥了？你还剑的事，全秋堂快传遍了！”
沙七狗神色微动，却并未惊讶，只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做？”余米粒瞪大眼，“你是不是傻？那可是降福剑！八男君开过光的！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倒好，说还就还！”
“它本就不该属于我。”沙七狗语气平静，“蓝师姐赠剑，是出于情谊，可我若因私情而受重礼，便是坏了规矩。剑泽以律立身，我不能例外。”
这话出口，连欧阳戎都微微侧目。
他停下手中的活，第一次真正看向沙七狗。
??变了。
不只是言行举止上的改变，而是骨子里的东西不一样了。从前的沙七狗，虽正直守礼，却仍有几分少年意气，遇事会犹豫，会动摇，会在情与理之间挣扎。可现在的他，眼神清明，言语坚定，仿佛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
“所以你是想通了？”欧阳戎问。
沙七狗点头：“我想通了。蓝师姐关心我，是怕我被人蛊惑，误入歧途。可真正让我归还佩剑的，不是谁说了什么，而是我自己明白??若我连一把剑都把持不住，又谈何守护更重要的东西？”
“更重要的东西？”余米粒抓着重点，“比如？”
“比如人心。”沙七狗看着她，认真道，“比如信任，比如底线。米粒，你记得咱们刚来剑泽时，柳大哥说过一句话吗？”
余米粒眨眨眼：“哪句？”
“他说：‘修仙之路，修的是心，不是术。’”
余米粒怔住。
那句话，确实是欧阳戎说的。那时他们还在桃源镇，日子清苦，可每个人都笑得坦荡。她记得那天傍晚，柳阿青蹲在井边洗菜，一边搓着冻红的手，一边对他们几个孩子说：“本事再大，心歪了，早晚摔跟头。本事小点没关系，只要心正，路就不会错。”
当时她还笑他酸，说他像老夫子。
可现在，她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还剑的？”宋芷安轻声问。
“是。”沙七狗颔首，“我不否认，最初接过降福时，我心里有过一丝得意。可越是得意，就越心虚。我配吗？我凭什么？仅仅因为和蓝师姐相熟？若是如此，那我和那些趋炎附势之徒有何区别？我不想让柳大哥失望，更不想让自己瞧不起自己。”
他说完，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欧阳戎身上：“谢谢你，柳大哥。虽然你没直接劝我，可你平时说的那些话，我一直记着。”
欧阳戎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他揭开砂锅，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坐下吧。”他盛了一碗汤，递过去，“饭凉了，话也该说完了。”
沙七狗接过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眼眶竟有些发热。
他知道，这一碗汤，不只是慰藉肠胃，更是接纳与认可。
他们没有追问他还剑的细节，没有质疑他的决定，甚至没有多说什么道理??他们只是像从前一样，留了一副碗筷，等他回来吃饭。
这就够了。
李纨在一旁静静看着，忽然感慨道：“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看你们这群孩子，倒是真有几分那个味儿。”
“夫人谬赞。”沙二狗笑道，“我们可不敢称君子。”
“怎么不敢？”李纨摇头，“能守住本心的人，就是君子。尤其是在这种地方??人人争机缘、抢资源，你们还能彼此扶持，不争不抢，反倒让人安心。”
她说着，目光落在欧阳戎身上，多了几分探究：“陶心兄弟，你平日不多话，可我看你这几个朋友，个个都被你影响颇深。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让全场都安静了一瞬。
连余米粒都屏住了呼吸。
欧阳戎低头切菜，刀锋落在砧板上的声音清脆而稳定。
良久，他才缓缓道：“我没有影响谁。我只是……做我自己罢了。”
“做你自己？”李纨挑眉。
“对。”欧阳戎抬眼，眸光清澈，“我不骗人，不贪心，不占便宜，不说违心话。如果这些也算影响，那我认。”
李纨怔住。
她忽然想起昨日蓝若曦来找她时说的话。
??“李夫人，您觉得陶心兄弟是个怎样的人？”
??“老实，本分，靠得住。”
??“可您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他太靠得住，别人才容易防着他？”
当时她不解：“为何？越可靠的人，不该越值得信赖吗？”
蓝若曦苦笑：“可有些人会觉得，太过完美的人，反而不像真人。他们会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在装？是不是另有所图？久而久之，反而不敢亲近。”
她这才明白。
原来欧阳戎这些年，并非无人嫉妒，也并非一路顺遂。相反，他走得格外艰难??因为他太正，正到让人不安；因为他太稳，稳到令人怀疑。
可他从未改变。
哪怕被误解，被疏远，被暗中提防，他也始终如一。
就像此刻，他依旧在灶台前忙碌，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仿佛一根钉子，牢牢扎在这片土地上。
“柳大哥……”余米粒忽然小声唤他。
“嗯？”
“你以后……也会一直这样吗？”
欧阳戎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后继续翻炒锅中的菜肴。
“我会尽力。”
四个字，轻如鸿毛，却又重若千钧。
饭桌很快摆好。八人围坐，灯火初上，饭菜飘香。
席间谈笑风生，仿佛刚才的沉重从未存在。只有沙七狗偶尔抬头看一眼欧阳戎，眼中藏着感激与敬意。
他知道，有些人看似平凡，实则如山岳般不可撼动。
他们不张扬，不争抢，却能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他人心里的支柱。
夜渐深，星子浮上天幕。
饭罢，众人陆续告辞。
沙七狗临走前，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欧阳戎：“柳大哥，明日我还要去藏经阁抄录《清心诀》，你要一起来吗？”
欧阳戎正在收拾碗筷，闻言一怔。
《清心诀》是秋堂入门典籍之一，早已烂熟于心，何须再抄？
但他很快明白了沙七狗的意思。
??这不是求学，是陪伴。
“好。”他点头，“我陪你。”
沙七狗笑了，笑容干净明亮，一如当年在桃源镇时的模样。
待人散尽，院中只剩宋芷安与欧阳戎两人。
她拿起抹布擦桌子，低声问：“你觉得他真的放下了吗？”
“谁？”
“七狗。还有剑的事，还有蓝师姐的态度。”
欧阳戎停下动作，望向夜空。
星河浩瀚，月色如练。
“他比我们想象的更清醒。”他轻声道，“有时候，放下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因为太在乎。他归还的不是一把剑，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宋芷安默然。
半晌，她忽然笑了：“你说，咱们这群人，是不是特别奇怪？”
“怎么？”
“明明都在修仙，追求长生大道，可整天纠结的，却是这些琐碎小事??谁吃了几口饭，谁说了什么话，谁心里藏了什么事……”
“可这些不才是活着的味道吗？”欧阳戎反问。
她一愣。
“若修行只是为了冷情绝欲，那与枯木顽石何异？真正的道，不在云端，而在人间烟火里。我们争吵、牵挂、担忧、欢喜……这些情绪，才是心未死的证明。”
宋芷安怔怔望着他，忽觉心头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所以你才会一直这样？”她轻声问，“不争不抢，不说破，只是默默守着？”
“因为我怕。”欧阳戎终于说出一句从未说过的话，“我怕一旦我变了，他们就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风过庭院，吹动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宋芷安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他。
很轻，很短，像一片叶子落在肩上。
“你不用怕。”她在风中说，“我们会一直在。”
欧阳戎僵住，随即缓缓闭上了眼。
那一刻，他仿佛听见了多年前桃源镇的蝉鸣，看见了井边洗衣的小女孩，还有泥地上追逐打闹的孩童。
他们都长大了，可有些东西，从未走远。
夜色温柔，万家灯火渐次熄灭。
唯有这一方小院，仍亮着灯。
??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