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简单到极致的竹制小屋,院子露天,用矮矮的篱笆围起,院内晾晒有一件紫裙,欧阳戎送的雨伞斜靠门边。

    容真走近,院门口正有一位中年女官低头等待,并且朝她恭敬行礼:

    “女史大人。”

    “何事。”容真启唇,慵懒经过心腹手下的身边。

    中年女官低声:“昨日早上送信之人又来了,跟随一位陌生汉子,说是有事求见女史大人。”

    容真背影顿了顿,过了片刻,淡淡摆手:

    “不见。”

    中年女官微微一愣,领命退下:

    “是。”

    院子寂静下来,容真走进屋中。

    天际布满火烧云,人间万家渐渐兴起灯火。

    屋内布置简朴,光线昏暗,容真也点了一盏灯,手掌孤灯,走到里屋。

    传闻宫廷中,有一座神秘佛堂,乃女皇陛下吃斋念佛之处,卫氏双王与相王离轮都无资格进入,除非是佛门圣僧和国老夫子,才有幸一入,传法讲道,但次数也寥寥无几……

    而有资格进入此佛堂为圣人掌灯的女官,不超过四位,是大周宫廷无数宫人女官梦寐以求的终点。

    宋嬷嬷因为很早跟随圣人,资历老,是其一。

    而年轻一代,身为彩裳女史的容真,在洛阳宫廷时,几乎是无可争议的未来入堂掌灯女官,除了自身天赋,还有圣人的浩荡恩宠。

    容真掌灯前进,在床边的衣箱旁停步,于衣箱中翻找起来。

    俄顷。

    她翻出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紫色肚兜儿,小手缓缓握紧。

    若是欧阳戎此刻也在这里,定然熟悉这件贴身小衣……

    其实从这件小肚兜自蝶恋花主人手里还回来起,容真就有想过,一把火将它烧个干净,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干。

    这是娘亲留给她的遗物之一,是其亲手缝制的……

    容真低头凝视紫色肚兜儿内部的那几粒小字。

    久久不语。

    ……

    晚霞如火。

    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一处路边停靠,有一位头戴黑纱帷帽的黑裙妇人低调上车。

    马车继续行驶,速度颇慢。

    车内有两人,面对面坐着。

    有些昏暗的空间内,只剩下车轮滚滚的声音。

    除此之外,裴十三娘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对面的公子迟迟不说话,她不太敢抬眼去看。

    “拿着。”

    忽然响起的欧阳戎嗓音,令裴十三娘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她立即掀开碍事帷帽,去接他递过来物品。

    捧在手中,看清楚后,她怔了下。

    是一盒膏药。

    盖子已经被打开,能看见里面的褐黄色药膏。

    “公子,这是……”

    还没等裴十三娘反应,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抓着一团手帕,已经伸进了她的黑纱帷帽,轻柔触碰她的脸颊。

    细细擦拭着。

    “肿的有点严重,她俩出手没轻没重的,确实过分了……”

    欧阳戎表情平静的开口,手中手帕沾着药膏,代替他的手指,为裴十三娘有巴掌印的红肿脸颊细致抹药。

    裴十三娘的身子像是一根钉子,定在了座位上,任由欧阳戎抹药,呆然、错愕、感动等情绪在她心头杂糅在了一起,甚至盖过了药膏触碰红肿皮肤后如同针扎般的刺痛感。

    裴十三娘脸颊上浮现出一些难言的复杂表情。

    就在这时,她感受到欧阳戎似嫌碍事的掀开了她的黑纱帷帽,身子前倾,靠近了些她脸颊,继续涂抹药膏。

    她下意识的偏开了脑袋,前方却传来他平静却蕴含威严的声音。

    “别乱动。”

    裴十三娘立即老实下来,听话的正脸面对着他,不过却垂下眼睛,没去对视。

    安静擦了一会儿,黑裙美妇人某刻悄悄抬眸去看面前俊朗青年有些认真专注的脸庞。

    欧阳戎突然开口:

    “十三娘没做错,至少在我的角度,你恪尽职守,忠心耿耿。”

    裴十三娘默默打量的视线立马躲开,看向别处,低声说:

    “错了就是错了,是妾身没有办好事情,两位小娘子都没错,打是很对,她们还是气头上,妾身很理解……”

    欧阳戎摇摇头:

    “不,不是这道理,你没错,就算你有错、她们所说的那种错,那也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

    “公子没错,妾身……”

    欧阳戎语气果决的打断:“你只是奉我命行事,已经把事情办的很好了,只是受我连累,祸及池鱼,是我的错,不许再争。”

    裴十三娘看了会儿欧阳戎正色的表情,不再争论,脑袋微微低垂,有些哽咽起来。

    “公子真好……”

    这时,欧阳戎收回手帕,拍了拍手,打量着她脸颊道:

    “好了,擦好了,你把药膏拿着,这消肿药膏是我从元长史哪里取来的,他比较有这方面经验,经常会用此物,我看效果不错,你且用着,不够再说,按道理过几天应该就能消肿……”

    裴十三娘深呼吸一口气,收敛复杂情绪,从座位上半蹲起身,施施然要行礼:

    “多谢公子怜爱……”

    欧阳戎把她按回了座位,摇摇头:

    “客气啥,好了,早点回去休息。”

    裴十三娘低声:“是。”

    少顷,马车在星子坊内一间奢华宅邸前停留,放下了黑裙美妇人。

    自家府门口,裴十三娘原地眺望,目送马车远去。

    她回过头,摸了摸火辣痛感消减许多的脸颊,低头看了看药膏盒子,某刻,一句呢喃落入晚风之中:

    “真羡慕她们两位啊,逢君正在好年华……”

    ……

    “你若是闲得慌,可以去挤点灵墨,你若是想蹦哒,可以回衣柜撒野,所以能不能下去,别在书桌上蹦蹦跳跳。”

    “本仙姑就想陪你。”

    饮冰斋,书房,欧阳戎低头写字,冷声开口。

    书桌上,小墨精妙思坐在一堆宣纸上,甩着小短腿,两手撑着下巴,细细端详着认真书写的欧阳戎。

    她也不说话。

    欧阳戎懒得理她,自顾自的写东西,丢下一句:

    “好,你若是有病,可以去找大夫。”

    妙思歪头问:“小戎子,你是不是在生本仙姑的气?唔,你不能生仙姑的气,知道没。”

    欧阳戎一言不发。

    妙思看了会儿,从宣纸堆上跳下来,拉扯他的袖子:

    “要不本仙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吧。”

    被连续拉扯了好几下,欧阳戎甩手说:

    “太小了,不看。”

    “……?”

    “想的美,谁给你看那个,你以为我是谢丫头和那个哑巴盲女啊。”

    “那就滚。”

    “……”

    妙思突然捂脸,呜呜呜哭了起来,似是伤心。?可欧阳戎依旧纹丝不动,在写信。

    妙思哭了一会儿,似是觉得无聊,放下手,面无表情:

    “小戎子,你变了,变狠心了。”

    “麻烦放尊重点,什么小戎子。”

    “小戎子,你就是小戎子,假正经的小戎子,在外面偷偷藏女子的小戎子,嘻嘻,不过在本仙姑记忆里,也有帅的一面啦,当初在小萱院子里见你带着青铜面具,闲庭散步的丢出红叶,一首诗词一个人头,还别说,真是帅坏了。”

    “下去,嘴甜也没用。”

    欧阳戎准备挥手推开,不过顿了顿,又收回手,继续写信。

    不过写字时,左手撑着桌面,袖子布料拖在桌面上。

    巴掌大小的妙思,干脆坐在他袖口边,还认真把袖口布料聚拢成一个小枕头。

    她一边躺下,一边枕着“小枕头”,打哈欠道:

    “唔,困了,睡会儿啊,小戎子忙完了和本仙姑说。”

    她倒头大睡,欧阳戎察觉到她睡觉时,右手都下意识的攥紧他袖口布料,似是害怕他跑路。

    欧阳戎抿嘴。

    妙思突然悄悄话:

    “小戎子,你不会不要本仙姑吧。”

    欧阳戎轻哼。

    妙思爬起来,半跪在桌面上,扯了扯袖口,眼巴巴仰头说:

    “好啦,本仙姑承认做错了一丢丢,你别生气啦。”

    她挠挠头道:

    “唔,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是不得不承认,本仙姑有时候做事容易上头,自觉是有趣的事情,以为问题不大,没想到会引起你的不快,本仙姑当时想当然的以为咱们是好朋友,这么没啥问题,把你的当做自己的了,用你以前的话说,就是没啥分寸感和边界感……”

    听到手边的小墨精难得的自我检讨和碎碎念。

    欧阳戎轻声:

    “再说一遍,没气。”

    “那为何不和本仙姑说话。”

    “我在忙,写信呢。”

    “写给谁呀?”

    “老师,还有谢夫人,小师妹的姑姑。”

    “写信给他们作何?”

    欧阳戎认真道:

    “和小师妹订婚的事情,婶娘说,她去讲,但是我觉得,有些事情,我也需要表态,不光是长辈那边。

    “所以最近在和老师和谢夫人那边往来书信,和小师妹的事,我的情况,还有……绣娘的事情,都大致讲了讲。”

    听欧阳戎轻声说完,妙思忍不住道:

    “难怪谢丫头还有那个哑巴盲女对你爱的死去活来,小戎子这样的男子,是个女子应该都喜欢吧。”

    小墨精甚是感慨,

    欧阳戎扳脸:

    “如果只是想尬吹,你可以回衣柜,对着柜子说。”

    妙思摇头:

    “不是假话,真话,本仙姑是真如此觉得。”

    欧阳戎不太想说话,专心写信。

    妙思突然问:

    “其实仔细想想,那日确实是本仙姑不对,发现那位绣娘的事,应该先通知下你,不该突然袭击。”

    欧阳戎问:

    “所以,你是通过护身符纸条上的文气和墨水确定绣娘院子的?”

    “唔,差不多。”

    “那容女史那边,你知道她是什么法子吗?找到绣娘院子的吗。”

    妙思摇摇头。

    二人之间再次陷入安静。

    只余下欧阳戎窸窣写字的声响。

    妙思忽然说:

    “是不是只要本仙姑产灵墨,你就彻底原谅本仙姑了?”

    欧阳戎皱眉,没说话。

    妙思突然从袖口跳下来,往衣柜跑去。

    语气有一丝坚毅决然:

    “小戎子,这几天别太想本仙姑了。”

    “你要干嘛?”

    “闭关挤灵墨,要忙起来了。”

    “合着你之前都说在摸鱼是吧,比小公主院子里的有种都闲,却天天说挤不出灵墨。”

    “咳咳,不是不是,算了,懒得和你解释,你别太想本仙姑就行了哼。”

    说完,小墨精一头钻进了衣柜中。

    咔嚓一声。

    柜子中还传出了她从内锁门的声响。

    一顿饱,和顿顿饱,小墨精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欧阳戎摇了摇头,对此不抱太大的期望。从以往的经验看,在让人失望方面,小墨精从不让人失望。

    不多时,书信写好,他蜡封完毕,放在桌边,起身回屋休息。

    第二日,早。

    欧阳戎携带书信出门。

    在早膳厅吃完饭,准备出门时,甄淑媛突然道:

    “你是不是惹婠婠生气了?”

    甄淑媛看见欧阳戎动作如常,没停顿:

    “嗯,做了件错事,但可挽回,我去解决。”

    甄淑媛轻声说:

    “难怪昨日和她聊天,婠婠语气有些奇怪,提不上劲一样,还爱发呆,后面也没等你回来,就提前走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看来妾身猜的没错,肯定是有事。”

    顿了顿,她忽问:

    “是不是和你那个朋友……那个女子有关?她知道了?”

    欧阳戎抿嘴。

    算是默认,出门而去。

    欧阳戎登上马车,揉了揉眉心。

    自从小师妹见过绣娘后,这段日子,一直避而不见欧阳戎。

    欧阳戎与谢旬、谢雪娥那边有书信往来,挑明关系,商讨订婚之事。

    后二人肯定写信和谢令姜有联系,但是谢令姜依旧不见他。

    二人就保持着这种若即若离的距离与关系。

    欧阳戎倒是每日都上门去找谢令姜,但是都被婉拒。

    不过像婶娘说的,昨日白天,欧阳戎在忙公务时,小师妹又来看望她了。

    如此态度,令欧阳戎也有些摸不准。

    去往江州大堂的途中,欧阳戎抽空进入功德塔,看了一眼小木鱼上方的功德值:

    【功德:三千九百一十二】

    这两日,星子坊又有一批廉租房交公,欧阳戎的功德值涨了不少,不过本来更多的,但是前几日,谢令姜、容真见到绣娘,原本的功德经验包发生了反噬。

    欧阳戎叹了口气:

    “还能接受,话说,喂了绣娘这么多,她身子怎么还不见动静……额是说修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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