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那个什么酒呢?”

    欧阳戎刚登上浔阳楼的顶楼天台,恍然想起什么,回头询问旁边恭敬跟随的美婢。

    他从西城门那边赶回浔阳楼赴约,燕六郎在楼下看守,得知欧阳戎返回,浔阳楼的东家与琵琶清倌人秦大家都热情赶来迎接,不过都被他温和摆手,推却了,只留下一位美婢引他上楼,来到了提前预约好的天台。

    美婢细声问:

    “大人说的是我们楼的盆水酒?”

    “嗯嗯没错,是这名,怀民兄存在你们酒楼的,全取来吧,他晚上过来时应该和你们东家提过一嘴。”

    美婢夸道:

    “是提过,这可是浔阳名酒,爱酒的元大人,都只在我楼存有两壶半,还题诗夸过哩……浔阳多美酒,可使杯不燥。说的就是它……”

    欧阳戎点点头:

    “可使杯不燥,却可使人燥是吧?好,全端上来,别给咱们元大人省,否则就是看不起他了。”他笑语。

    “是,大人稍等,奴婢找东家,去地窖取。”

    眼见美婢款款离去,欧阳戎收回目光,在桌边随便抽了一条椅子,把身体甩入椅中,两手按住扶手,长吐一口气。

    四望了一圈布置的精致妥当的天台。

    他拿起桌上一只包袱,打开。

    这是刚刚上楼前,燕六郎递来的,遵循欧阳戎的吩咐准备的。

    包袱打开,里面有一个包装精致的黑檀木盒子,和一束新摘的鲜花,尚有露珠凝结在花瓣上。

    欧阳戎没有打开黑檀木盒子。

    他脸色略微满意的点了点头。

    俗是俗了点,可女人就没有不喜欢花和礼物的,其次是黄金珠宝。

    本就是爱浪漫和仪式感的生物。

    即使嘴里说着老套,接花的手可是一点也不慢的。

    你若是不送,才会出问题呢,因为别的小娘都有的,她不能没有。

    女子最爱观察细节,再添加一些自行脑补。

    有的话,她或许不一定脑补好的方面,但缺的话,她一定会往不好的方面脑补。

    花与礼物本身不值几个钱,但却能体现你有没有用心,背后的心意才是女子眼中最有价值的。

    当然,这是建立在喜欢你的前提下,你送啥她都喜爱,若是不喜欢你,你送花送礼就是老套无趣,甚至嫌弃油腻。

    不过欧阳戎的这套流程和仪式感,放在这方世界还是很超前的。

    眼下大周,很多男子都是大丈夫思维,连“多喝热水”都不会关心一句,怕有辱斯文,怕被说是河东狮吼,除非是偷情专业户的那种奶油小生,花言巧语,会哄小娘,不过这也是大周主流舆论看不起的。

    欧阳戎则没有这种思维包袱。

    再加上他还是一州刺史的身份,公务又忙,却能心思细腻,给足耐心的准备这些“小事情”……反正刚刚燕六郎看向欧阳戎的眼神是十分敬仰的。

    能屈能伸,活该明府娶五姓女,就该他娶!

    哪家小娘子不喜欢?

    明明已经确定了关系,却和初见时一样浪漫。

    谢姑娘被明府吃的死死的,不是没有原因的。

    把包袱放在天台入口方便拿取的柜子上,欧阳戎看了眼头顶的明月。

    今日十五,月圆皎洁。

    高楼矗立江畔,晚风徐来。

    欧阳戎拍栏,静静等待起来,暂时没有去内视体内丹田的灵气变化,等回饮冰斋书房再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亥正二刻,还是不见人影。

    欧阳戎微微皱眉。

    难道是还在修炼?

    其实欧阳戎也不清楚,小师妹为何如此内卷,这好像是从他在龙城病愈时开始的,这副外松内紧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何事刺激到了她……

    思绪漫游之际,楼梯道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欧阳戎立马打起精神,转身迎接,伸手摸向那只包袱。

    “来的正好……”

    他话语说到一半,脸色愣住,包袱上的手也顿住。

    “容、容女史。”

    欧阳戎诧异出声,只见容真怀抱一个琴盒,冷脸闯了上来。

    她身后跟着欲言又止的燕六郎,看来是没有拦住。

    看见天台上走来迎接的欧阳戎,容真似是微微松了口气,不过脸色依旧保持冷淡。

    后方燕六郎朝欧阳戎投来请罪的目光。

    欧阳戎微微摆手,燕六郎先行退下了。

    走上天台,容真神色有些不耐的左右张望了下。

    “本宫一直找你呢,欧阳良翰,你跑回这里干嘛?刚刚在西城门,为何不辞而别,这不是你作风,招呼都不打一声,是不开心吗?难道今夜本宫做了什么得罪你的事,对本宫不满,所以提前走人?哼,这种耍脾气,未免也太幼稚了点,你……咦。”

    她嘴中批评着,眼睛渐渐看清楚天台上的布置,特别是明月清风中的一张精致小茶几,整个天台就这一张露天桌子,点着一盏气氛感极好的油灯,似是等待着某人落座。

    女史大人的眼神微微变了变,有些狐疑之色:

    “你等谁呢?”

    欧阳戎正色回答:“没、没等谁,就是自己小酌一杯,容女史有何事,这儿风大,下楼,咱们边走边聊……”

    容真却脚步扎根,追问了句:“要喝为何不回家喝,挑这儿喝干嘛?还有,你的酒呢。”

    不等欧阳戎作答,楼梯道处出现了一道身影。

    “大人,您要的酒来了。”

    那位美婢捧着托盘,盘中有三只酒壶,款步登上天台,放在了欧阳戎、容真面前的桌子上。

    美婢先是眼神好奇的打量了下冰美人般的宫装少女,又看了看旁边有些拘谨的欧阳戎,她手帕掩嘴一笑,快步退下了。

    “大人,小娘子,二位慢慢聊,今晚夜色正好。”

    欧阳戎立马解释:“这不是我的酒,是元怀民的,她们上错了……”

    容真低头看了看精装的盆水酒,忽然打断:

    “难怪元长史傍晚走的这么早,还带走了易指挥使。”

    欧阳戎皱眉:“啊?”

    容真转头,盯着他:“你是不是生气了?今夜本宫确实心不在焉,没有理会你的感受。”

    他摇头:“没,容女史的事重要,得照顾好老前辈那边。”

    容真抿嘴,直接在多余的那个座位坐下,眸子盯着面前的酒壶,微微垂首:

    “本宫喝不了太浓的酒,心跳会莫名加快,以往很少沾酒。”

    欧阳戎当即伸手,去收酒盘:“那就不喝,容女史说说过来何事吧,咱们聊正事……”

    话还没说完,“啵”的一声,容真纤细玉手已经掰开酒口布盖,启封倒酒。

    欧阳戎:……

    容真往面前小酒盏中倒了半杯,顿了顿,又倾斜酒壶,添了点,七分满。

    两指捻起小酒盏,她低头嗅了一口:“是有急事,按道理,本宫不能饮酒的,但如果你能帮上忙,破例也不是完全不行。”

    “没事,你不用喝,我直接帮忙。”欧阳戎摆摆手,屁股沾凳子,小心翼翼问:“不过,容女史先说说是什么忙。”

    “此前俞老在匡庐山游玩时,弹过的曲子,你都还记得吗?”

    欧阳戎看了眼她认真的表情,稍微犹豫,点头:“记得。”

    “还会弹吗?”

    欧阳戎再点头:“会的。”

    容真蓦然松了口气:“教本宫。”

    欧阳戎不动声色问:

    “那六首曲子里,有容女史要找的那首?”

    容真盯着酒盏中的水面,安静了会儿,突然抿上了一口。

    “其实那首琴曲,是这六首曲子的融汇。”

    “融汇?”欧阳戎露出意外的语气。

    “没错!”

    容真盘膝而坐,腰肢不由的挺直,轻吟:

    “远桥清浅泛莲舟,岱岩难阻溪松流。翠山远看梨亭立,尚有声谷空悠悠。”

    他问:“这是什么?”

    “刚刚你不在那辆马车里,走的也早,没听到老前辈的话和琴音,这首七绝诗是老前辈提及过的。

    “说是按照此诗,也就是远桥,莲舟,岱岩,溪松,翠山,梨亭,声谷……以此顺序,去合并琴曲,可得那首真正的曲子。”

    欧阳戎脸色若有所思,忽问:

    “不是七个吗?是不是缺了一个。”

    容真郑重颔首:

    “没错,缺了一首曲子,对应‘莲舟’。”

    欧阳戎自言自语了一遍七绝诗,摸了摸下巴:

    “按照顺序排列,‘远桥清浅泛莲舟’乃首联,莲舟是第二个出现的意象,等于说,缺少的‘莲舟’曲,该当放在第二的位置。”

    容真微微眯眸:“没错。”

    欧阳戎仰头望月,长吐一口浊气。

    这回他终于知道那道琴音少了什么了。

    牢记住此顺序,他望向容真的眼神,有些许感谢。

    女史大人有时候是真不把他当外人。

    “容女史和在下讲这个,不怕在下知道此曲,泄露机密吗。”

    此前欧阳戎还以为老乐师和容真需要的那首琴曲,只是司天监内的一些阵法杀招,现在才知,这是剑诀!而容真肯定更清楚。

    容真没说话,目视前方,举杯抿了口酒。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

    “你要教本宫,你发誓。”

    欧阳戎无奈:

    “发誓干嘛,本就是你的,我既然旁听会了,当然教。”

    容真闻言,转过头,清冷眸子直直的注视他。

    欧阳戎发现她眼眶有些红晕浮现。

    胸口也有些起伏起来……不,是加快的心跳。

    他看了眼容真手中空了一半的小酒盏。

    “好,在下发誓倾力教女史大人琴曲。”

    欧阳戎举手,正色颔首,似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劝:

    “容女史别喝了,不是说喝酒容易心跳加速吗?万一是病怎么办。”

    说完,就要去抢她杯子。

    却被红眼眶少女蓦然躲过。

    半杯酒,她一口饮尽,睨视欧阳戎,还有些得瑟。

    可没一会儿,容真的身子摇摇晃晃起来,突然破口大骂:

    “你才有病,欧阳良翰,你全是大病!就知道给人灌酒,你真下流,枉读圣贤书,有辱斯文,衣冠禽兽!”

    可能是宫中待久了,教养太好,宫装少女只会这些老调常谈的骂人词汇,杀伤力约等于零。

    不过欧阳戎觉得自己吃亏了,明明什么都没干,挨这顿骂,和谁说理去。

    “怎么,心虚不说话?”容真脸蛋红扑扑的冷笑:“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孬种,真是孬种。”

    “第一,容女史醉了,骂我无效。”欧阳戎一脸平静的竖起两根手指,慢条斯理的说:“第二,我不知道容女史会来,酒不是灌你的,甚至不是我的……”

    这时,不远处楼梯道,突然出现一道火红倩影,像黑夜中的一把火。

    “大师兄……女史大人?”

    谢令姜的身影顿了顿,歉意摇头:

    “没事,你们先忙。”

    她语气温柔,转身走人,莲步款款,步下楼梯。

    “等等,小师妹,容女史是来商量事情的,六郎应该和你说了吧。”

    欧阳戎立马起身,喊住了她。

    谢令姜不置可否,微微歪头:

    “女史大人来,你别怠慢了,咱俩不急。”

    容真像是懂了什么,环顾了一圈周围天台,还有欧阳戎的脸色。

    “砰。”

    手中酒杯放下,立即起身,甩袖离开。

    “抱歉,不该公事叨扰你们。”她板脸冰冷冷下楼。

    谢令姜停步,侧目看着容真,容真经过她身边,二人一高一矮,身高差距有点大,可女史大人一米五的气势却走出了一米八的霸气。

    在欧阳戎尴尬视线下,谢令姜忽然上前,接过包袱,打开瞧了眼,她突然扭头喊道:

    “女史大人,您喝糊涂了?您紫檀木梳和花忘带了。”

    “本宫没醉,不是本宫的!”容真下意识反驳。

    可旋即反应过来什么,她耳根子通红,没有转身。

    “哦,那就是我误会了,抱歉。”

    谢令姜看着她娇小背影,轻轻点头,又看向欧阳戎,走去搂住,抬手为他仔细整理了下衣领;

    “多谢大师兄的礼物,有心了,我很喜欢。”

    她很小声。

    却声不小。

    容真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没有去看上方柔笑的红衣女郎。

    她朝欧阳戎认真说:

    “刺史大人早点休息,明早辰初二刻前,到浔阳石窟找本宫,嗯,别忘了你刚刚的誓言。”

    不等欧阳戎点头,谢令姜微笑,礼貌做答:

    “也要女史大人起得来才行,几杯酒啊就醉这样,女史大人慢走不送,小心夜路。”

    欧阳戎刚要开口,立马闭嘴,目不斜视。

    谢令姜也目不转睛,从容不迫,微笑目送冰冷冷宫装少女有些急促的背影离去。

    欧阳戎腰间正有一只素手,轻轻放在腰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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