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雪中烛的话语,魏少奇微笑不语。

    三人走出了地下石室。

    地下入口是在一个假山处,有几位吴服越女严守。

    不过眼下,周围来来往往的吴服越女们,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撤离。

    整个山庄处于一种寂静却忙碌的状态,众女如同猫一般轻盈无声。

    闷葫芦一样的杜书清,捧着《桃花源图》,亦步亦趋跟在魏少奇身后。

    雪中烛走在最前面,魏少奇稍微慢这位跋扈大女君半个身位。

    三人走出地下藏身处后。

    雪木山庄名义上的女主人,一位风韵犹存、深居简出的年轻夫人带着两位贴身侍女,默默吊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寂静紧随,对于被无视,她神色没有丝毫不满。

    雪中烛头不回,继续冷问:

    “重见天日?这副《桃花源图》难道不是陶渊明画的?”

    魏少奇摇头:

    “一半是,一半不是。”

    雪中烛不耐烦:

    “什么意思?别给本座装神弄鬼,乱打谜语,说清楚点。”

    魏少奇回头,接过了杜书清手中的画卷,小心翼翼抚摸了下轴杆。

    他两手捧画,挺腰前行:

    “卷轴中的图画,出自吴先生之手,而卷轴的两根血青铜轴杆,还是当年陶渊明亲手制成的。

    “原迹卷轴是一篇文稿,名为《桃花源记》,不过早就消失了……”

    雪中烛讥讽:

    “什么制成,也不知是从哪偷学我宗的。”

    魏少奇笑了笑,不置可否。

    雪中烛没好气道:

    “千百年来,我宗有不少东西流到山下,也有不少隐秘的炼气知识自女君殿深处泄露。

    “可没想到,今日本座还能抓个现行的,虽然这小偷已经化为一抔黄土,可他陶渊明堂堂一位【寒士】的传奇执剑人,竟做此事。”

    她转过头,瞅着魏少奇、杜书清二人问:

    “这么说来,他死前寻到了桃花源?在云梦泽中?”

    魏少奇轻轻颔首:

    “嗯,否则何来他辞官后晚年的那一篇《桃花源记》。”

    雪中烛轻笑:

    “魏先生,你和李正炎不是要造反吗?拿着此图屡次三番去寻找桃花源作何,看来里面有些重要的东西。”

    魏少奇像是没有听到,自顾自的说:

    “据鄙人所知,最初的那一副《桃花源记》,是在南朝刘宋皇室手中,元嘉年间,一场大战,耻辱败北,它被北魏的精锐铁骑作为战利品,掠夺北归,辗转腾挪,到了北魏太武帝手里。

    “北魏太武帝,这位姓拓跋的鲜卑帝王,确实聪明雄断,颇为神武,可陶渊明留下的此物,其实是专门为南朝刘宋打造的,别说北魏太武帝,包括当时的大多数北人胡人,并不会用它,不知其玄妙。

    “甚至,这篇《桃花源记》只要是过了长江,离了南国,就已经与废纸无异,失了功用。”

    说到这里,他脸色感慨:

    “但是命运这东西,偏偏就奇妙在这里。

    “当时的北魏朝堂,太武帝的身边,刚好有一位崔姓读书人,是北地的汉家儿郎,他注意到了此物。

    “此人名叫崔浩,出身北方大族清河崔氏,年少神童,智谋过人,历仕北魏三朝,是北魏太武帝最重要的谋臣,深受其倚信。

    “史书上说,此子织妍洁白,如美妇人,却才艺通博,究览天人。

    “他还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涉及,真奇人也……”

    魏少奇津津乐道,雪中烛板着一张冷脸。

    她听了一会儿,隐隐觉得头大,平日本就讨厌读史,最烦那种卖弄才学,满口之乎者也的小白脸书生。

    若是二师妹在就好了,什么话题都能接住,还能特意聊的通俗易懂……雪中烛突然想到。

    不过此刻,若是她啥话也不说,岂不是显得堂堂云梦大女君是个笨人?

    雪中烛冷漠打断,抓了个词问道:

    “清河崔氏?是不是五姓七望之一,其中排行前列,隐隐为首的那座豪阀世家?”

    魏少奇微愣,点头:

    “没错,崔浩是现在五姓七望魁首的清河崔氏的老祖宗,而且还是清河崔氏祖祀堂里最引以为傲的几个祖宗牌位之一。在民间士民眼中,崔氏女在五姓女之中最贵的,是有原因的。”

    “嗯。”雪中烛表情淡淡:“继续说。”

    魏少奇颔首到一半,取出一方白帕,剧烈咳嗽,捂嘴片刻,才开口:

    “崔浩注意到了那篇《桃花源记》,从太武帝手中讨要了过去,包括北魏诸帝起居录在内的正统史料到了这儿,后面再也没提过这篇《桃花源记》的事情了。

    后续正史上记载的是,北魏太武帝,在崇儒厌佛的崔浩极力建议下,在北地进行了一场规模浩大的废佛毁寺行动,最后整个北朝境内,短时间只剩下了三百二十座佛寺,可以合法经营,并且这些佛寺内,都要描绘上吹捧弘扬北魏拓跋皇室引起佛陀神迹的佛本生画……”

    雪中烛侧目,看见魏少奇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到底什么意思?说清楚。”她皱眉催道。

    魏少奇缓缓抚摸《桃花源图》卷轴:

    “于是,从此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便没有了,不,还有,还有一半,剩下这两根血青铜材质的轴杆。”

    “没有了?难道被崔浩毁了?一把火烧的只剩下轴杆了不成。”

    魏少奇慢慢摇头,眼神追忆:

    “吴先生说,一篇《桃花源记》共计三百二十个字。”

    “本座管它多少字……”雪中烛下意识开口,说到一半,话语徐徐顿住:“三百二十?”

    她问:“和那剩下的三百二十座佛寺难道有关联?”

    魏少奇脸色感慨道:

    “好一个崔浩,陶渊明禅精竭虑、鞠躬尽瘁为南朝刘宋精心打造的《桃花源记》卷轴,被他拆为了三百二十粒字,装进了三百二十座佛寺。

    “原本只限于南朝境内施展之物,在北地上百座佛寺缭绕的香火气中,变为了北朝魏镇压国运龙气的基石。

    “算上北魏末年,拓跋氏以鼎剑之锋血腥镇压过的六镇之乱,之后苟延残喘的十一年。

    “崔浩此举,至少为北魏续命八十年。

    “无怪乎清河崔氏在北魏一朝荣宠至极,在北地稳居顶级高门士族,奠定了五姓七望的魁首之基,祖荫延续至今。

    “现今的伪周朝堂,司天监、四大禁卫玩的这些,都是崔浩玩剩下的。”

    雪中烛默然前行。

    “咳咳咳咳……”

    魏少奇一阵剧烈咳嗽,手帕捂嘴了会儿,却嘴角噙笑:

    “一个陶渊明,一个崔浩,分别是南朝读书人和北朝读书人的代表,只可惜二人同处一个时代,却因为南北战乱隔阂,从来没有遇到过,而针对《桃花源记》的隔空交手,鄙人还是觉得不太过瘾,但也算是开创性的了……

    “大女君阁下,你们云梦剑泽一向处江湖之远,遗世独立般神隐,是天下第一剑宗,量身专设了匹配执剑人道脉的隐君一职,走的应该是最原始正宗的执剑人、护剑人流派。

    “对于这两位南北读书人合力开创的新执剑人流派如何看待?”

    前方的雪中烛看不清具体脸色,只听到她语气有点寡淡:

    “本座只有三个字。”

    “哪三个字?”

    “不收徒。”

    魏少奇:……

    杜书清:……

    魏少奇怔了下,目光落在雪中烛紧握腰间雪白剑柄的手背上。

    这只修长手掌一会儿捏紧剑柄,一会儿陡然松弛,一捏一松之间,手背有些失血发白。

    魏少奇哑然失笑。

    这位大女君阁下太傲了,可不傲也做不了云梦剑泽的首席大女君,威慑镇压不了有些散心的天南江湖。

    况且,她如此年轻就紫气上品修为,前年桃谷问剑后,更是目前天下公认的剑道魁首,有傲的资格!

    一直闷葫芦的杜书清突然问:

    “魏先生,既然《桃花源记》真迹原稿,三百二十个字已经被拆开失散,那现在被京兆元氏所收藏的《桃花源记》真迹,除去已失的两根青铜轴杆外,剩下重新被补充轴杆的文稿,是怎么回事,何人写的?”

    魏少奇闻言,眼神意味深长,看了眼观察细致的杜书清:

    “你说呢?它经过几人之手?”

    杜书清点头:“明白了。”

    雪中烛脸色不感兴趣,吴服大袖一甩:

    “死人就不要再去夸了,你们同为读书人,倒是惺惺相惜,不过二师妹有句话说的好,我辈应当厚今薄古,此乃进取之道,送给魏先生了。”

    金发及腰的高大胡姬话风一转:

    “对了,你嘴里的那个吴先生,听起来好像挺厉害,应该还活着吧?”

    魏少奇点头:“吴先生在鄙人看来,不输南北朝的陶、崔二人。”

    说着,他低头,轻轻抚摸起了被复原为《桃花源图》的血青铜卷轴。

    “哦?是吗。”雪中烛嘴角噙着一丝讥讽笑意:“那他为何不自己过来,为何把这副《桃花源图》交给你这个病秧子?”

    魏少奇一脸好奇反问:“谁说吴先生没来?”

    雪中烛昂起下巴,高声:“人呢?”

    不等她反应,魏少奇随手翻开《桃花源图》卷轴,食指指着纸上一个“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小老头,疑惑问:

    “吴先生不就在这吗?”

    雪中烛扭头一瞧。

    身后原本魏少奇站着的位置,有一位怡然自得的眯眯眼小老头,背手佝偻站立。

    魏少奇消失无踪,杜书清眼神不忍的偏向一旁。

    “大女君找老道?”小老头笑眯眯问。

    雪中烛骤然一惊,雪白剑气四溢长廊,小老头与画不动,杜书清后退数步。

    旋即反应过来,剑气收敛,金发胡姬雅言生硬的大骂:

    “魏少奇,你不要命了?原来你这痨病是在自作孽!”

    ……

    傍晚,日暮。

    雪木山庄。

    云梦越女们,还有魏少奇、杜书清等坐上宾,都已经转移离开。

    但山庄却与往日一样,清净安详,暮鼓晨钟。

    一位金发及腰的高大胡姬身影返回,在年轻寡居的雪木夫人和一众侍女的恭敬迎接下,她气息寒冷的走进山庄。

    少顷,雪中烛的身影出现在半山腰一座水池旁的茂盛草丛前。

    她眸光扫过面前的草丛。

    正有一个怀抱碎花小包袱,坐地上打瞌睡的扎总角小萝莉。

    脖子上被咬了不少红包,春夏之际野外的蚊子还是很毒的,只可惜遇到了一个更狠的主。

    李姝不时的抬手抓抓痒痒,小脑袋往下一垂一垂的,像是秋天田里饱满的稻穗。

    也不知道是白天发生的某事导致心情不好,还是被眼前这个和她躲迷藏的小师侄女给弄气笑了。

    雪中烛脸色十分不善,抬起脚去踢……去轻轻碰了下李姝。

    “本座让你跟着小师姐们撤离,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干嘛?”她声音清寒,压低嗓门质问。

    “唔……呜呜呜师斧师斧你回来啦……你是不知道,大师伯假装搬家,带着全山庄的人演戏,想哄骗我走,却偏偏说不能带大白,嘿嘿小姝才不上当呢,为啥不带大白?大师伯真是骗三岁小孩呢,就想背着咱们和小师叔,一个人偷吃……”

    李姝一张小脸迷迷糊糊的,缺门牙的嘴巴说话漏风,傻笑着去抱雪中烛的腿。

    雪中烛:?

    她深呼吸一口气,甩了几下腿,却没有甩掉这颗小牛皮糖。

    “你……你……”

    雪中烛脸色不耐烦。

    “师斧……师斧……就知道你不会丢下小姝……”

    她闻言,表情逐渐收敛起来,低头看了眼抱她大腿的扎总角小萝莉。

    大女君缓缓蹲下,掰开她的细胳膊,再将其抱起,放在怀中,转身走了。

    李姝在“师斧”怀里习惯性的乱蹭了一会儿,半梦半醒间,嘴里奇怪嘀咕:

    “咦师斧怎么变大变软了……”

    雪中烛努力忍住打人的冲动。

    “唔……师斧别忘了大白啊……”

    李姝一手揉眼,一手指了下水池那边。

    雪中烛头都没回。

    虫娘从云霄俯冲下来,抓走了水中转圈的一尾白鲟。

    李姝这才满意,不过小脑袋懒懒在雪中烛的肩膀搁了会儿后,扭臀黏人的撒娇起来:

    “师斧,你说小师叔什么时候回来呀,大白都等不及了,你看它下午都急得团团转……”

    雪中烛嘴角抽搐了下。

    “奇怪,师斧怎么穿大师伯的衣服唔唔唔……”

    雪中烛表情冷漠,抬手捂住了这张缺门牙的欠揍小嘴。

    “唔唔唔等等!我……我师斧呢?”

    “呵。”

    李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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