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戎沉吟道:

    “这个梦,绣娘来回做了多久。”

    【很久很久】

    “小时候就有吗?”他轻声问。

    【不记得了】

    欧阳戎走去,取一条干净的天青色缎带返回,为她蒙住哭红的呆滞眼眸。

    他在赵清秀后方坐下,看着她披在肩头的柔顺青丝,低头为她捋顺,表情看不清楚的低声问:

    “那,你周围有没有人也做同样类似的梦,比如你那些家人。”

    赵清秀扭头,似是“望”了下他,在他搁放在床沿上的腿上写字:

    【有】

    欧阳戎安静了会儿,系好她脑后的缎带绳结,转至正面,脱履上榻,在赵清秀面前盘膝坐下。

    他两手捧住她这张楚楚可人的泪痕脸蛋,理性分析了下:

    “只是一个梦,你越是藏在心里,越是害怕,这种恶蛟,某种意义上是绣娘心中所有恐惧之物的集合体,或说恶念,它当然杀不死,因为太阳底下也有照不到的角落,光与暗,善与恶是伴生的,人心亦是如此。

    “绣娘与其害怕它,不如大方接受,下次再梦到,就大着胆子,好好瞧一瞧它,但心里牢记只是个梦,不可能真吃了你,说不得你捡起块石头砸进去,看看哪个倒霉蛟的小脑壳中招。

    “梦醒之后,绣娘也可以和我说,我帮你分析一下,别害怕,我在呢。”

    赵清秀听到欧阳戎说“捡起块石头砸进去”时,原本专注倾听的小脸忍俊不禁,又重新收敛浅笑,歪头写道:

    【檀郎不信这世上有大蛟吗?小时候没有听过,深水里藏有大蛟的童谣吗?】

    “信,或许以前真有,比如先秦的时候,但是放在现在,只能说,不太够看。”

    欧阳戎冁然一笑:

    “因为这世上有比恶蛟更恶的东西,咱们连这个也不怕,害怕它什么恶蛟,它要是真有本事,至于到现在绝迹吗。”

    榻上,他盘膝而坐,低吟道:

    “有道是,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赵清秀小脸愣愣,过了许久才落字。

    【檀郎有大勇】

    欧阳戎神色有些平淡。

    轻描淡写的话语,却让赵清秀蹙眉细听:

    “主要是当初在龙城锻炼过一回了,再汹涌的洪水都见识过了。

    “那日站在摇摇欲坠的狄公闸上,与父老乡亲一起抢救水坝,我看着下面暴涨的水位,某刻有想过,就算这水中有蛟龙,最后发现是这玩意儿在作祟,我也得把它收拾服帖了。”

    欧阳戎语气缓慢,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毅然坚硬:

    “最后事实证明,再大的天灾也不抵一场人祸,龙城柳家犯下的罪孽,比一百只恶蛟还要严重。

    “所以,绣娘,该怕的不是我们,该怕的是恶蛟才对,我们才是它的噩梦。”

    欧阳戎伸手,把怔怔倾听的赵清秀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削背,总结道。

    赵清秀歪头,安静片刻,浅浅笑了。

    【檀郎看着文弱,却是做大事的人,很多人看走了眼,不识大丈夫呢】

    欧阳戎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忧郁嘘唏:

    “绣娘,能不能忘了以前我在地宫爬绳子那事?虽然是姿势不太雅观,显得弱鸡了一点,但是也尽显王霸之气好不好。”

    他语气一本正经。

    “扑哧~”

    赵清秀小脸埋在他怀中,额头顶住他胸膛,咯咯笑个不停。

    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气调匀了,落字:

    【就不,我要记上一辈子哩】

    欧阳戎脸色有些无可奈何。

    二人打情骂俏了会儿。

    赵清秀有些认真的写道:

    【我有一位姐姐,也说过和檀郎类似的话,要我们不惧渊中的恶蛟】

    欧阳戎笑了下:

    “绣娘的姐姐还挺多。”

    “啊。”她歪头。

    欧阳戎转头看了眼窗外的晨曦。

    天色已明,大概是早上七点左右。

    入春后,逐渐昼长夜短,放在一个月前刚初春,估计还是蒙蒙亮,可现在,已经要太阳晒屁股了。

    不过大多数人的作息,还没有跟随调整过来。

    特别是大小姐作风的方家姐妹,承天寺那边,僧人们都已经成群结队敲钟上早课了,而刚刚欧阳戎从承天寺回来这里时,二女所睡的西厢房静悄悄的,到现在都没有起床动静,估计还在呼呼大睡。

    晨曦落在闺榻旁边的窗户上。

    刚刚光线昏暗时还好,没有什么特别,可现在光亮起来,闺榻被折腾一夜的凌乱一览无余。

    从客厅桌子到闺榻床下地板上一路静躺的皱巴衣物,有些湿漉的床单,揉成一团的汗巾,还有秀发披散、楚楚可人的纤瘦盲女……

    全部落入欧阳戎眼中。

    赵清秀似是也察觉到了这些,隐隐察觉到欧阳戎的眼神,她羞的把脸埋进旁边被褥。

    【檀郎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又跑来了】

    欧阳戎板脸:

    “不放心,也幸好回来看看了,不回来看看,有好哭鬼不知道又要偷偷哭多久,连做个梦都会被吓哭。”

    赵清秀讷讷:“哦。”

    又写:

    【檀郎快走吧,方大娘子她们要醒了】

    欧阳戎眨巴眼睛:“按照习惯,她们还要睡一个时辰吧。”

    【我、不、知、道】

    她写的断断续续,在欧阳戎的直视下,娇躯羞的颤栗。

    欧阳戎恶趣味的伸手入被褥,顿时摸到了一张滚烫的小脸,无奈说:

    “怎么还这么害羞,昨晚不是都见过了吗,你别烫坏了……”

    赵清秀突然起身,紧张到颤栗的抓住他手掌,匆匆落字:

    【檀郎回来,是不是在找落红】

    欧阳戎一愣,下意识摇头:

    “没……”

    顿了顿,改口:

    “没啥必要,这玩意儿不是所有女子都有,绣娘要是以前家务活做的多,说不定……”

    不等他说完,她又落字:

    【檀郎会不会觉得绣娘是随便的女子?】

    欧阳戎多看了眼赵清秀,她一张小脸满是担忧,似是比刚刚做噩梦的恶蛟还要让她害怕。

    等待他回答的间隙,赵清秀蒙眼的天青色缎带被染湿了。

    又流泪了。

    “没有。”欧阳戎认真问:“为什么这么觉得?”

    赵清秀抱住被褥,本就瘦弱的身子微微晃动,似是患得患失。

    【突然想到,好朋友之间就这样,檀郎会不会心里看低我】

    欧阳戎没有说话,做出行动。

    伸出手,抓住她攥的通红的手,掰开,放在他的脸庞上,坚定摇头,让她感受幅度。

    赵清秀吸了吸鼻子:

    【檀郎,好朋友真的会这样吗?】

    欧阳戎正色:“有些好朋友还能生五个呢。”

    赵清秀刚听吓了一跳,犹豫了下,落字:

    【檀郎也要吗】

    欧阳戎无奈,玩笑话怎么还当真了,真笨啊,他叹气:“我怕绣娘你身子骨受不了。”

    赵清秀抱膝等了会儿,一字一句的写道:

    【绣娘能忍很多痛的,咬下牙就行了,比檀郎想的要坚强的多,绣娘受得了所有苦的,看为谁吃】

    写着写着,她一颗脑袋越来越低:【绣娘只有檀郎这一个好朋友,这辈子也只会有檀郎这一个,以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欧阳戎抿嘴:“我知道的。”

    赵清秀歪头发呆了会儿,忍不住又多写了一句,格外坚持强调:

    【我的初身,是檀郎拿的】

    欧阳戎再次复述:“我,知道。”

    赵清秀却摇头,流泪:

    【你是傻子】

    欧阳戎轻声,摸了摸她红肿的眼泡:

    “是啊,我是傻子,你是哑巴,用第一次见面时,孙老道的话说,咱们天生一对。”

    【天生一对的好朋友对吗】

    赵清秀偏着头,写道,字里行间难得有些嗔意。

    欧阳戎不答,直接道出:

    “当初在龙城三慧院,我重伤,你是不是当女工照顾过我?”

    赵清秀呆住,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出。

    “啊、啊……”

    她下意识摇头,又心虚停下,支支吾吾。

    欧阳戎抓起她手,放在手掌,示意她写字。

    赵清秀在他手心画起了圆圈,似是心思杂乱。

    欧阳戎看着她的颈脖,指了指,轻声道:

    “我记得我咬过一口,之前在承天寺刚遇见你时,看见有一些伤口在。”

    赵清秀蓦然抬头。

    欧阳戎摘去她缎带,额头与她额头顶着,眼睛看着眼睛,像是在对视。

    都说眼睛是通往心灵的窗口,绣娘知道他在眼前,伸手去摸他的脸庞,欧阳戎侧脸贴近她的手掌,他问:

    “为何不辞而别,为何当时还傻乎乎的把身子交给我,还不让我知道?你是很重视清白很传统的女子,我从未看轻过你,越是这样,越无法理解,是不是有人逼迫你,比如你的家人。”

    赵清秀呆了好一会儿,内疚低头,写字:【檀郎,绣娘能先不说吗】

    欧阳戎没有强迫她,沉默了会儿,飒然一笑:

    “可以,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但绣娘要知道,檀郎不是傻瓜,而且,檀郎也有一点事,没有和绣娘说,很想说,可不能说,檀郎也想问下你,能先不说吗。”

    赵清秀小脸有些疑惑,却点了点头:【好,檀郎想说的时候再说,绣娘愿意等】

    欧阳戎蓦笑:“好,那就说定了,只要不是伤害对方的事就行。还有,檀郎也一样,不是谁都能当好朋友的,绣娘独一无二。咱们这一对好朋友也有些不一样,嗯,上次提过我婶娘生辰礼的事情,绣娘还记得吗。”

    “嗯。”赵清秀老实点头。

    “生辰礼你要去,我带你去,我们一起去。”他叮嘱,反复强调:“必须去,听到没。”

    “啊啊……”赵清秀讷讷起来,似是有话要说。

    欧阳戎食指挡在她唇上,轻声打断:

    “想生五个就得这样,得和好朋友我一起回家,让所有人见见,这叫名分,绣娘知道名分吗,不知道也没关系,不过是好朋友改个称谓,你这么理解,嗯多简单。”

    听到“名分”二字,赵清秀胸口一阵起伏,有些难以呼吸喘气,一张小脸激动的通红。

    名分是什么,她怎会不知道。

    奢求之物,忽然摆在眼前,和梦一样有些不真实……

    赵清秀呆然之际,欧阳戎不由分说,捏住她酸楚中的鼻子:

    “听话,写字。”

    赵清秀背过身,埋头进被褥。

    欧阳戎看着她这俏模样,特别是她还傻乎乎的背对着他,和鸵鸟遇到危险把头埋进沙子里一样。

    本就单薄的睡裙,勾勒出了清晨满是活力的弧线,绣娘是瘦,腰却很细,臀儿不小。

    欧阳戎又瞧了瞧外面寂静的长廊。

    想也没想,欺身而上。

    “咿呀……”

    “别动,好朋友检查身体,免得你说我欺负你,你先检查我的吧。”

    “……”

    赵清秀慌慌张张写:

    【不、不检查好不好,我好羞】

    “检查我的羞什么?我都不羞。”

    欧阳戎一边放下床帘热身,一边眨眼问。

    【檀郎…也有恶蛟】

    欧阳戎:……?

    他板脸掀开了被褥,捏起她的可爱下巴,正色说:

    “那更得来了,给绣娘练一练胆,今日斩了它先,拿它练手。”

    赵清秀:……!!

    ……

    大半个时辰后。

    黑发披肩的欧阳戎,轻手轻脚关上了房门,长廊上,他一袭白色里衣,怀抱揉成一团的儒衫外套,神清气爽的离开。

    他身后主厢房深处的闺榻上一片凌乱、一塌糊涂、一清二白、一泻千里、一针见血、一吐为快、一日千里……

    早上他们又开了一局,新回合耗时比昨晚还长一点。

    他又注入了一千多功德,一千多息啊,五秒一息来算。

    功德还剩六千余。

    留三千功德给降神敕令,多余的,他都能给绣娘。

    欧阳戎悄摸离开的时间,卡的恰到好处,经过西厢房门口时,听到门内传来一些细簌动静。

    赶在方家姐妹起床出门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走出院门,欧阳戎穿好儒衫,系好腰带,下意识伸了个懒腰,不过伸到一半,停住了,若无其事的收回。

    腰杆挺直、保持硬气的离开了幽静小院。

    走了没几步,他表情平静下来,转头看了眼今早无事发生的承天寺方向,又回头望了一眼幽静小院。

    欧阳戎抿了下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姐,你早上听到啥动静没?”

    “你呼噜声确实挺响?”

    “哎呀,不是这个,我是说外面的声音,好像是小主的房间传来的,等等,小主是不是出事了……”

    “不准瞎闯,打搅小主,她早上可能是在修炼,昨晚也是努力修行了一夜,况且,小主何等人物,她都解决不了的危险,咱们进去能行?”

    “哦,倒也是……”

    外面传来方家姐妹的讨论声。

    主厢房,凌乱闺榻上,赵清秀原本那条蒙眼缎带,系在及腰长的乌黑秀发上,挽发肩头,她慵懒靠在枕上,两臂怀抱尚存檀郎余温的软褥,檀口好不容易息匀气定,正垂眸回味,闻言,脸颊愈发红艳。

    好一会儿,身子才缓过劲来。

    赵清秀手撑着起床,浑身难掩酸痛,

    穿戴完毕,她微微咬唇,整理了下床榻,中途,已经为君打开的眉宇蹙了下。

    一夜过去,丹田修为好像莫名涨了一截。

    现在是彻底的七品圆满了。

    而且蠢蠢欲动,似是随时就要突破。难道是檀郎体内那半只龟甲天牛的缘故?与她体内的半只发生融汇,相互惠及?

    赵清秀轻轻抚摸小腹丹田,眼底神色有些复杂。

    二师姐的判断可能没错,与檀郎行夫妻之事,确实会使她短暂得到一些龟甲天牛自带的静气药效,恢复一些原有的修行天赋。

    可是恢复天赋,与灵气修为一夜精进之间,是有区别的,毕竟天赋再高,也得老实练气一步一个脚印不是。

    就算是按她以前巅峰时的修为天赋来说,练至眼下这七品圆满,也需小一个月,这已经是极快了,可现在倒好,更快,一夜达成!

    而且赵清秀十分严肃的内视检查了一遍,精进的这一部分修为,实打实的稳固,并非拔苗助长。

    难不成……是龟甲天牛完全合体后的额外好处?涉及到了某种阴阳双修的逻辑?

    还是说,在与檀郎圆梦后,她的静气道心已经恢复,原先的修行天赋也已回来,现在是又得了额外完整一只龟甲天牛的药效,修为天赋变得堪称恐怖,于是一日千里?

    不管如何,肯定与檀郎有关,就像檀郎无意中所说的,他们真是天生一对……赵清秀忍不住转头,望向门外檀郎离去的方向,一张小脸满是惊喜幸福之色。

    如此快的精进幅度,再多来两次,都够直接破境晋升六品了,大师姐她们要是知晓,估计也得被震惊到。

    可这种类似双修的神异效果,岂不是需要檀郎一直在才行。

    而且,岂不是说要经常……经常帮檀郎斩恶蛟。

    赵清秀一张小脸烫的和火炉一样,不敢再多想了,摇晃了下脑袋。

    她匆匆埋头,准备出门。

    一颗心既怕又期待。

    出门前,想起什么,赵清秀走去检查佩剑,习惯性的去摸了下红莲剑印。

    微烫。

    包裹剑印的布料,隐隐残留一丝余温,在清晨清凉空气中缓缓流逝。

    捕捉到这一丝余温,原本羞喜于修为不正经精进的赵清秀,小脸怔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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