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王府安排的清扫妇人,每半旬前来打扫一次,不止是维护苏府内宅,还有这座梅鹿苑也在内,都是由她们负责。

    “不过,梅鹿苑里那座明府您住过的梅林小院,是由阿青姑娘亲自负责,她不让清扫妇人碰,每三日都会过来一次,下官给她配了一把钥匙,这样就不用每回麻烦跑来龙城大堂取钥匙了。

    “咦,这园子里的葡萄架怎么倒了,过个冬没人照看,风雪一吹,就成这般模样,还挡了小路,那些清扫妇人真是的……

    “明府往这边走吧,这条小路先别走,等她们打扫,咱们要去梅林小院的话,可以往这边……”

    梅鹿苑内,一处稍微积攒了灰尘落叶的长廊上。

    刁县令话说到一半卡住,跟在后方的一身儒衫常服的欧阳戎,已经越过了他。

    欧阳戎安静背手,径直往某个方向走去,轻车熟路。

    “也是,明府毕竟住这么久,肯定比下官熟哈哈……”

    刁县令挠了挠官帽压着些许白发的尖脑袋,讪笑道,身上还有些酒气。

    欧阳戎微微一笑。

    时值午后,阳光透过长廊上木藤的间隙,零碎的落在二人的脚边。

    午时风将树叶吹的哗哗作响。

    微醺酒气也连带着醒了不少。

    欧阳戎与刁县令刚从闹市的渊明酒楼那边回来。

    昨日,离大郎以江州别驾身份,发起了巡查数县、安抚官民的工作。

    欧阳戎去往浔阳石窟交代完容真与王操之后,低调的跟着出城。

    他答应了容女史,三日内要回到浔阳城,毕竟还挂着刺史职务,有正事要干,大伙看着浔阳王面子上,护送好大喜功的世子走一程,差不多就行了。

    浔阳王世子、江州别驾离扶苏的车驾,是在上午抵达龙城县彭郎渡的。

    刁县令带领龙城官府一众官吏来码头接待,接着,在乡贤父老们热情洋溢的迎接下,移步渊明酒楼接风洗尘。

    欧阳戎比较低调,官服都没穿,没喝几杯,就以不胜酒力为由,丢下了离大郎,让他独自应付热情的官民乡亲们。

    欧阳戎则在刁县令的热心陪伴下,回了梅鹿苑。

    长廊上,跟在后方的刁县令,回头看了眼。

    明府身边那个名叫阿力的长随,正怀抱一只长条状琴盒,手拎一只布袋包袱与一只糕点盒,默默跟在他们后面不远处。

    刁县令眨巴了下眼睛,小步上前,凑到欧阳戎身边,小声歉意道:

    “明府,这些日子实在太忙,上面州府和监察院女史大人频频下达通缉反贼之事,下官还没来得及庆祝您荣升修文馆学士、高升江州刺史,本来应该抽时间去浔阳城找您述职的……恭喜明府、贺喜明府。”

    欧阳戎瞥了眼刁县令与有荣焉的喜滋滋脸色。

    “只是代理刺史而已,本职还是江州司马,至于修文馆学士,还没去过,谁知道那边什么情况。”

    “明府谦虚了!”

    刁县令还想再说,二人却已经走到了梅林小院。

    欧阳戎快步上前,取出钥匙,打开了院门。

    午后镶嵌金辉的阳光落在院子的青石板上。

    一架秋千在风中晃荡。

    许久没来,梅林小院好像没变,只有稍微气味陈旧了些。

    正是初春时节,泥壤里冒头的粒粒绿意点缀着院子。

    再加上小院后方,那一片连接着隔壁苏府后宅离裹儿闺院的梅林,正到了一二月的盛开时分。

    琼枝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一股初春的盎然气氛扑面而来。

    欧阳戎走入院中,眸光第一时间被书房窗台上,一盘含苞未绽的兰花所勾住。

    他走上前去。

    刁县令没有察觉到异样,跟在欧阳戎后面进院子,嘴里依旧喋喋不休,唾沫星子四溅:

    “明府,屋宅这种东西,就是需要常住,哪怕修的再崭新气派,一旦没人常住,也容易塌墙落瓦,没几年就破败陈旧。

    “反观一些穷舍老宅,常有人住,反而历久弥新,就是不塌……老一辈人迷信点说,是人养屋,越大的房子越需要人的味、人的气撑着……

    “所以,还是阿青姑娘上心,三日来一次,打扫下卫生,通通风,偶尔还见她在院子里睡个午觉……

    “唔,明府在看什么,这兰花应该是阿青姑娘在浇水。”

    窗台前,欧阳戎低头看了看这盘含苞待放的兰花。

    这也是一位老故人啊。

    记得最早是爱兰的小师妹送给他的,后来欧阳戎心怀执念,要去净土地宫兑换“归去来兮”福报走人,那一日,他悄悄告别众人,临走之前,就是对着这一盘兰花自语的。

    好一個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此花娇贵,浇水要干而不燥,润而不湿,还须通风沐阳,勤快换盆。

    “小师妹当初托我养时,我还颇为头疼,后来去浔阳城,忘了带此花走……能照顾的这么好,养的含苞待放,阿青确实是有心了。”

    欧阳戎脸色感慨。

    刁县令笑了下,刚要开口,院门外传来一道呼喊声:

    “阿兄。”

    欧阳戎回首一看。

    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正站在院门口,身姿挺拔,苗条似柳,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灵动秀美。

    她似是赶路过来,几缕鬓发落在洁额前,小嘴有些气喘。

    面对欧阳戎、刁县令、阿力的目光,苗条少女两手放在腹前,提着一只针线包,微微低了一下头。

    “阿青,好久不见。”

    欧阳戎笑若春风,上前迎接。

    阿青却已经抬起头,一步跳下三级台阶,轻盈跑进院内。

    许久不见,阿青没有了以前那种营养不良的瘦弱身板,乌黑秀发替换了曾经垂鬓的黄发,肌肤虽然不算白,却是健康的小麦色。

    少女一向早熟,青春期飞速长身体的阶段,真是一年一个模样。

    “阿兄……”

    她情绪有些欣喜激动,刚要说话,喊出称呼后,卡顿住,乌黑眸子侧向一旁的刁县令、阿力。

    后二人见状,立马若无其事的离开了院子。

    留下互称兄妹的二人。

    “阿兄突然来,怎么都不说一声,我还是听嫂子提起,她正好路过渊明酒楼那边。”

    阿青语气有点小埋怨。

    欧阳戎咳嗽:“也是临时决定的,对了,阿青这是干什么来的?”

    他打量了下阿青的装扮和手里的针线包。

    阿青落落大方的笑道:

    “我上午在西岸古越剑铺那边,阿兄还记得那个剑穗工坊吗?我在那里教新女工们织剑穗哩……”

    欧阳戎默默听了会儿。

    柳家倒下后,古越剑铺重归龙城官府官营,其中也包括剑穗工坊。

    不过这一次,古越剑铺不再是在蝴蝶溪西岸一家独大了,允许其它剑匠与豪商们铸剑,共同促进龙城县铸剑业的繁荣。

    于是乎,西岸现在逐渐开了不少家私人剑铺,名号各异,这些剑铺都需要阿青所在的工坊生产剑穗。

    阿青因为心灵手巧,再加上是龙城治水烈士柳阿山的亲妹妹,被官营的剑穗工坊重新聘请了过去,成了备受尊重的手艺女先生,教那些新女工们织剑穗的手艺。

    这职务薪资富余,待遇也好,最关键的是,阿青好像也干的很开心。

    欧阳戎笑了笑。

    “阿兄晚上可有安排,要不一起回三慧院吃饭?”

    欧阳戎不动声色点头:“可以,不过明日就要走。”

    阿青脸色略微失望,不过很快又振作起来,活泼的绕着欧阳戎转了一圈,小脸开心道:

    “阿兄公务要紧,听刁大人说,阿兄现在是江州最大的主官了,王爷见了都得以礼相待……”

    欧阳戎笑而不语。

    阿青忽然拉了拉他的儒衫衣摆,低头仔细看了看:

    “好像穿大了,阿兄是不是瘦了,这件去年做的衣裳都穿大了。”

    “额,衣服不就是这样,越穿越大,而且大点舒服些。”

    “不行,阿兄经常抛头露面,需要体面,衣服必须合身。”

    说完,不给他反驳时间,阿青立马蹲下,手巧的打开针线包,取出工具,一板一眼说:

    “我给阿兄量一量。”

    “啊?怎么量。”

    她略微偏开些目光,“阿兄两臂张开些。”

    “哦哦。”欧阳戎下意识展开了双臂。

    阿青上前一小步,入他怀中,踮起了脚尖,与其虚抱。

    欧阳戎也搞不懂这些裁缝量制衣裳的流程,只能由着她来,不过总感觉阿青这次有些慢。

    抱了好一会儿。

    “阿青好了吗?”

    “嗯,嗯。”

    少女终于慢吞吞的量好。

    二人分开。

    小丫头蹲下,安安静静的收起针线包,不知道是不是头顶大太阳晒的,阳光下颈脖间的一粒耳珠子似是充血,像是透过阳光的红玛瑙。

    二人又聊了下柳母健康情况。

    这时,阿青目光落在了窗台的兰花上,浅笑说:

    “还是阿兄细心,给它通风,晒晒太阳,我上次来,正好阴雨天,就关上了门窗。

    “今日过来,正准备打开哩,让阿兄先了一步。”

    欧阳戎表情愣了下:

    “我来时就是这样的,窗户是敞开的,这不是你开的?”

    阿青一愣,摇头:“我可没有,还以为是阿兄开的。”

    欧阳戎皱眉,不语。

    “难道是其它的清扫妇人,进来打扫过?”

    阿青低头板了下手指,算着日子:

    “她们半旬来一次,最近的……正好是前日来过,不过她们又没有梅林小院的钥匙,只有梅鹿苑大门的钥匙。”

    说着,阿青从袖中掏出一副钥匙,疑惑的看了眼它。

    “难不成她们是翻墙进来的?看见了兰花憋在室内,打开窗户通风……”

    欧阳戎默不作声,看了眼窗台上这一株含苞待放的兰花。

    不是她们,那会是谁来?

    难道是小师妹?不可能,小师妹一直在浔阳城,浔阳王一家人也是。

    可除了他们,还有谁熟悉他这座院子的?

    而且梅林小院的钥匙,只有欧阳戎和阿青有,其他人只能翻墙。

    若说,是陌生人或者敌人前来前墙搜查的话,倒也可以解释,可好端端的,搜查就搜查,给他养的兰花通风沐阳作何?

    难道敌人正好还是个爱兰之人?

    这就有点扯了。

    而且阿青是每三日来一回,上次来是在三日前,等于说,打开窗台,帮忙给兰花通风之人,在梅林小院待的时间不超三日。

    欧阳戎沉思间。

    阿青好奇打量了下兰花的土壤,又开口:

    “已经浇过水了,今天不用再浇。”

    欧阳戎轻轻点头说:“水也不是我浇的,浇水之人应该与开窗之人是同一人。”

    不等阿青言语,他忽然转问阿青:

    “那个金发如烛的胡女,有没有再找过你?”

    “没有。”

    阿青摇了摇头。

    欧阳戎缓缓点头,与阿青一起走进屋。

    进屋前,他转头看了眼阿青手里的钥匙。

    欧阳戎突然想起,确实好意给过一位“外人”梅林小院的钥匙,不过后来又被他退还了。

    ……

    夜。

    大孤山,东林寺。

    悲田济养院的后院,一座枯井边。

    一道修长身影再度出现。

    他腰间别着一柄长剑,手提一只糕点盒,走到井边,熟练抓起绳索,滑进井里。

    下午见到阿青后,欧阳戎和她一起回了三慧院,看望了下柳母。

    晚膳是在三慧院这边吃的,同时也在东林寺留宿。

    夜半三更,老夜猫子欧阳戎悄摸摸起床,没吵醒三慧院数女,赶来了净土地宫,也是此行的真正目的。

    脚尖刚碰到净土地宫的地板。

    “施主,上面是无间地狱……”

    一个眼神枯寂木讷的青年僧人立马从地上爬起,灰色僧衣脏兮兮的,竖掌上前。

    可下一霎那,他话语卡住,因为一只打开的香喷喷糕点盒子,被某人两指勾着,在空中晃荡……脏兮兮僧人眼睛直勾勾盯着糕点盒子,咽了咽口水。

    “若是在下从无间地狱带了桂花糕来,不知不知大师又该如何应对?”欧阳戎严肃问。

    秀真老实下来,怀抱食盒,呆呆走去一边,乌黑脏手直接探入盒中,捞着糕点,扒入嘴里,尝到甜味,咧嘴傻笑。

    欧阳戎也笑了笑,抽出腰间的月光长剑。

    他脸色平静下来,另一手捧起一颗夜明珠舍利子,一步步走向描绘有佛本生画像的墙壁。

    当初衷马大师困在地宫,在被浓烟熏死窒息之前,在地宫墙壁上留下了寒士剑诀《归去来兮辞》。

    当时地宫上方的莲塔大火,地宫内气温炙热,浓烟滚滚,衷马大师是用什么在墙壁上迅速刻下一篇剑诀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衷马大师窃取的那一口疯帝铸就的鼎剑。

    而莲花石座下方的“归去来兮”四字石刻被激活时,它与墙壁上的《归去来兮辞》石刻一齐散发的朦胧月光,若没猜错,是这口神秘鼎剑的剑气!

    欧阳戎看了眼手中的夜明珠舍利子,它在月光下散发的光芒,正是与墙壁上的月光剑气相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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