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靠窗包厢内。

    卫少奇脸皮很厚,没事人似的收敛尴尬表情,继续笑道:

    “秦小娘子说笑了,术业有专攻,本朝军中能比秦老将军知兵的人没几个了。

    “陛下与政事堂诸公是信任秦老将军,才放心委以重任。

    “像秦老将军这样不世出的名将,可不是谁都能比的,欧阳良翰沾不了边。”

    秦缨不置可否,直接问:

    “卫少奇,这就是你前几日和我说的,那个有利大周社稷的机会?就是让朝廷停摆了浔阳石窟,大佛迁址,改在星子坊造像?”

    卫少奇不动声色道:

    “没错,这次约秦小娘子前来,也是想要商议这件事情,我听说此前欧阳良翰曾邀请你们秦家捐了一笔银子在浔阳石窟上,算是为陛下分忧。

    “可眼下,眼看着浔阳石窟就要遗憾停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继续修,我、王刺史、还有江南督造右使林诚,对此都有些歉意担心。

    “不过,秦小娘子别担心,请稍等,我等会儿介绍一下江南督造右使林诚给你认识认识,这也是一位年轻俊杰,绝对不输欧阳良翰,甚至犹有过之。

    “这次东林大佛迁至星子坊、为陛下分忧的绝妙方案,就是林兄首倡,深受我父王与王叔赞扬。

    “他对秦家在浔阳石窟上的损失也十分在意,昨日和我提了一个小小的方案……

    “大致意思就是,此前投资浔阳石窟能给秦家带来的回报,现在星子坊造像也能给,不管是大佛建成后、江州递呈的颂德贺章上排在前列的添名,还是实打实的银两收益。

    “特别是后者,收益绝对是浔阳石窟的数倍不止,只需秦家按照林兄提供的方案来,其实也不需要多投入什么……嗯,现在先在林兄的建议和协助下,收购一些星子坊的低价地皮……”

    卫少奇循循善诱,动之以“利”晓之以“益”道。

    窗外,浔阳渡口的那场意外风波似是暂时结束。

    秦缨不知何时起,已经回过了头,眼睛盯着卫少奇看了会儿,问:

    “有利大周社稷?利国利民?我怎么没看出来。”

    卫少奇眼睛一转,立马语气笃定的说:

    “秦小娘子,这位欧阳长史名气大,在洛阳那边的仕女圈子里也是热门红人,导致伱难免对他有先入为主的好印象,可有些事情,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所谓利国利民,是有先后顺序的,先利国,再利民,若是没有了国,利民又有何用,不还是得饱受战乱纷争?

    “这欧阳良翰确实擅长做些利民之事,但是也不代表陛下和政事堂相公们是错的,陛下与政事堂相公们是站在更高的角度,总领全局,高屋建瓴……星子坊造像也是如此,是站在大周朝利益角度着想,这不就是有利大周社稷的事情吗。”

    秦缨微微蹙眉看着嘴中话语一套一套的卫少奇。

    后者一副正经表情,心中却给某个出主意的未来妹夫点了个赞。

    幸亏林诚聪明,吃的准这秦小娘子直来直去、嫉恶如仇的性格,事先给他提供了不少话术应对……

    秦缨沉默了会儿,轻轻颔首:

    “不用和小女子说太多,家里的事情,都是阿翁做主,卫公子和林诚的方案,我回去会告诉阿翁,至于林诚,小女子就不等了,还有事,先走一步。”

    卫少奇先是心中一喜,旋即追上去,问道:

    “秦小娘子要去哪?是出城打猎吗,正好我也今日无事,要不一起……”

    秦缨却头不回丢下一句:

    “一个人独处惯了,以后秋猎,卫公子别来了。”

    “……??”卫少奇。

    不多时,送走秦缨后。

    卫少奇返回包厢,皱眉不已,还是没想出个理所然来。

    怎么好端端的,态度这么冷了?

    难道是他说错话了。

    “算了,这小娘皮性格无常也无所谓,重要的是秦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秦老能点头,她不嫁也得嫁,哼……”

    卫少奇转头,去往隔壁另一间包厢,找到了正在等待的卫安惠。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教训,这一回,卫少奇安插了两位女侍卫在堂妹身边,防止又有某个不开眼的家伙走进包厢喝茶。

    卫少奇与卫安惠一起下楼,登上马车,返回修水坊的府邸。

    路上,卫少奇随口问:

    “林诚刚刚没来?”

    卫安惠似是有些走神,摇了摇头:

    “没。”

    “应该忙去了,林兄猜的不错,这欧阳良翰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竟敢当众抗旨,说什么死不奉诏。”

    卫少奇冷笑:

    “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几斤重,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这回不死也要让他脱层皮……”

    卫安惠回过神,小声问:“三哥,他为什么敢当众违背圣旨,这不是杀头的事情吗。”

    “鬼知道,傻呗。”

    卫少奇又狐疑问:“你刚刚在窗口看到了?”

    “嗯。”

    卫安惠点头:

    “我记得他,这位欧阳长史,上次和离公子在一起,后来一起办粥棚那次,离公子和我说,欧阳长史是他好友,也是他平生最佩服的人之一。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离公子身边的人确实不俗。”

    卫少奇额头青筋跳了跳:“你还提他!”

    卫安惠立马闭嘴。

    卫少奇一本正经的朝卫安惠说:

    “七娘,这欧阳良翰刚刚当众诋毁我父王,也就是你王叔,更别提林诚也被他中伤,你还替他可惜?”

    卫安惠安静了会儿,突然说:

    “可他好像是个好官。”

    卫少奇板脸:“你怎么知道,可别被表面蛊惑了!”

    卫安惠突然手指着外面街道说:

    “因为这个。”

    卫少奇回头一看,只见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窗口外面,监察院所在街道上,正人满为患,皆是浔阳百姓。

    卫少奇眼皮直跳。……

    傍晚时分。

    终于把百姓疏散掉的监察院街道处。

    一位苍发老宦官脸色不虞的走出大门,手中一份圣旨诏书依旧没有被某人接下。

    甚至那人刚刚平静吐出的两个字,犹在他耳边。

    “伪诏。”

    老宦官迅速前往浔阳渡登船。

    这位洛阳传旨太监匆匆来,匆匆去。

    ……

    几日后。

    洛阳,上阳宫,某座宫殿。

    一位龙袍老妇人居高而坐,似是闭目养神。

    “伪诏?”

    “是的,此子当众说伪诏。”

    嘴角有痣的彩裳女史手拿一迭奏折,一板一眼道。

    闭目的龙袍老妇人笑了。

    抬了抬龙椅扶手上戴翡翠玉戒的一根食指。

    “其他人怎么说?”

    “魏王说,这是御前会议陛下与诸多相公作出的决定,欧阳良翰违背,按律当诛。更别说,当众拒旨,性质十分恶劣,损害陛下与朝廷威严,建议诛九族,以敬效优。”

    “梁王殿下没发表意见,只是禀告了一事……他今日出门,在洛阳街道上听到很多士人市民热议,现在朝野上下也到处在传此事,还给欧阳良翰取了个新名号,叫什么死不奉诏阳良翰,真是好大的名气。”

    “相王殿下则说,欧阳良翰乃直臣,又是南北士林公认的骨气脊梁,杀之,损害陛下圣明,万万杀不得。”

    “沈大人说,该杀林诚,此乃国贼,逼害贤良。”

    老妇人眼皮不抬的问道:

    “国老呢?长乐呢?”

    “长乐公主说,此子有前例,喜欢卖直,陛下千万不要让他再得逞,越搭理他,他名气越大,说不得他还想上青史。”

    “夫子则上书说,陛下有三策,上策可让欧阳良翰心服口服,高呼圣上圣名。中策则是让他吃个教训,同时不耽误陛下的事,继续为国尽忠。至于下策,则是彻底图个清静,不过以后可能有些隐形代价……夫子说,三策皆可,陛下可以任选。”

    龙袍老妇人摆了摆手,似是很有经验:

    “上策、下策不用念了,直接说国老的中策吧。”

    “革职,调走,丢去前线。”

    女帝卫昭突然叹气:

    “一个个都是一百个心眼啊,呵。”

    灵真犹豫道:“容真也上书了。”

    “她怎么说。”

    “容真说,她是浔阳石窟的监察使,不是星子坊造像的监察使,请陛下另请他人。”

    女帝卫昭似是轻笑:

    “也不给朕省心。”

    灵真打量龙袍老妇人脸色,发现好像并没有龙颜不快,眼底顿生些羡然。

    女帝卫昭转眸,问道:

    “灵真,你觉得欧阳良翰如何处理为好?”

    灵真沉默了会儿,垂目说:

    “不遵圣人诏令,一脚踢开就行,这类小人物不影响圣人布置,不过,可以让他继续待在浔阳,因为眼睁睁看着不符合自己心意的东林大佛顺利建成,屹立百年,这才是对硬骨头最大的惩罚。”

    ……

    “良翰兄,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怀民兄别瞎说,我不愁。”

    “你还不愁呢,你不愁,这两日会过来找我喝酒?”

    “只是觉得,有点理解你的心态了。”

    “什么心态?”

    “好死不如赖活的心态。”

    “良翰兄这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那怀民兄你是什么心态?”

    “是当初陶渊明辞官之后、怡然自得的心态。”

    “可你是贬官,人家是主动辞的。”

    “差不多,都差不多。”

    “我还是好奇你当初是怎么贬来江州的。”

    元怀民闻言,沉默了下,喝了口酒,惆怅道:

    “很早以前的事了,这些年一直在外做类似江州司马的流官,已然模糊了,嗯,因为写了些非议大周的诗词……被人举报了。”

    “难怪。还是你够大胆。”

    “还提它干啥,来来来,喝酒。”

    元怀民笑了下说:

    “良翰兄开朗点,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良翰兄得学学我的心态,在低谷时,用你的话说,可以适当的摆烂一下,而且岂能说成是自暴自弃?”

    欧阳戎认真点头问:“你是觉得这次是我主动找你喝酒,明早你迟到不来,就有理由了是不是?而且最好是我和你一起迟到。”

    “……”

    元怀民尴尬笑道:“哈哈哈,还是良翰兄聪明,这都看出来了。”

    欧阳戎板脸:“休想,我千杯不倒呢,明天还要按时过去上值,所以你别迟到了。”

    “好好好……”

    元怀民满口答应,一个劲的往嘴里灌酒,同时笑说:

    “欧阳长史这般敬业,难怪你是长史,我是司马,活该你的官大。”

    欧阳戎仰头饮了口,点头认可:“你这马屁功夫,一个江州司马屈才了都。”

    元怀民一本正经道:“那也只拍欧阳长史一人的。其他人我其实打心眼里看不起。”

    欧阳戎摆摆手,笑而不语。

    二人在月下酣畅大醉起来……

    翌日,大清早。

    酒醒的欧阳戎,看了眼紧闭房门,怎么敲门也不应。

    他撇了撇嘴,按时去往江州大堂上值。

    来到正堂,碰到了小师妹与离大郎,二人最近一直跟着他,似是怕他再冲动行事。

    打发走离大郎,欧阳戎刚坐下,屁股还没捂热,门口突然响起一片喧嚣闹腾。

    “洛阳使者来了!”有小吏急色跑来禀告。

    欧阳戎抬起头,死不奉诏的他,终于等来了洛阳的新圣旨。

    只见,正堂门口,新传旨太监展开圣旨,当着寂静众人的面,尖声宣诏……

    星子坊造像继续,其它变动不改。

    江州长史欧阳良翰引言获罪,贬为江州司马。

    正堂内,欧阳戎抿嘴。

    以前成天笑话元怀民会不会江州司马青衫湿,现在好了,自己也成江州司马了。

    女帝这是看他不配合造像,一脚把他踢开,但是有没有一撸到底,依旧留在江州。

    可能是看在他和浔阳王府关系的面子上。

    谢令姜、离大郎等人,倒是都松了口气。

    没有下狱赐死就很好,还有机会。“死不奉诏”确实是上秤了,但是没有打不住的千斤,只是敲打了下。

    可唯一不妙的是,现在星子坊造像事宜,全部落入了林诚手中,由他担任江南督造右使,主导造像。

    有女帝旨意,作为江南督造使的离闲也没法管他。

    欧阳戎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欧阳长史被撤职,那谁来担任长史?空降还是空悬此职。”

    燕六郎等一众官吏疑惑,还没等他们反应,传旨太监再度冷脸宣旨:

    “皇帝诏曰,迁原江州司马元怀民为江州长史,代领长史职务,协助江南督造右使林诚星子坊造像,钦此。”

    太监催促:“新长史请速速领旨,人呢?”

    众人一愣,转头看向正堂内的某个座位。

    原本准备平静走人的欧阳戎驻足,面无表情的回头。

    正堂内某个座位空荡荡的。

    新长史……

    他迟到早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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