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扬州、太原修建大佛也就算了,吾倒也能稍微理解,

    “‘扬一益二’,扬州乃是南方数道最繁华之所,太原也是河东道治所,号称北都。

    “可带上咱们江州,还有岭南道那边的桂州,又是怎么回事?咱们两州百姓可没这么宽裕。

    “造佛为何不在关内两京建造?谁不知道关内最是富足,岂能如此不公。”

    云水阁二楼,有一位瘦脸士人哐哐拍桌道。

    同桌另一位中年士人的声音响起:

    “齐兄息怒,在下起初也是不解,不过后来听说,这四方佛像是与大周颂德中枢配套挂钩。

    “且四方佛像选址的四洲,好像是上阳宫望气士们给圣上的建议,现在看来,是有深意讲究的。

    “江州乃天下眉目之地,大山大江大湖皆有,而西南边的桂州,同样山水甲天下。

    “大周属金德,修建金身大佛坐落于山水绝佳之处,符合金生水的格局,国运昌盛之意。

    “那些阴阳家望气士们,呵,蛊惑圣心是有一手的。”

    这位劝阻的中年士人冷笑,刚刚愤怒发言的齐姓士人冷静了些,不禁多看了眼前者:

    “没想到陈兄也懂阴阳五行之道。”

    “略懂一点。”顿了顿,陈姓中年士人意味深长道:

    “另外,在太原建造佛像,此地微妙,也有深意啊,试问齐兄,可还记得,离乾的龙兴之地是在何处?”

    “当年太宗不就是从太原起家……”齐姓士人话语顿住,少顷甩袖,怒斥一声:

    “定是卫氏与阴阳家望气士们的建议,成天鬼蜮心思,妖言惑心,蛊惑圣听!”

    正值中午时分,整座云水阁二楼,除了角落里常服出行的欧阳戎、离大郎、燕六郎所在的一桌,安静吃饭外。

    其它桌前的宾客们,不少皆在讨论朝廷时事。

    距离朝廷颁布圣旨,要募资建造大周万国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可是民间士林的议论,依旧沸腾难息,甚至愈演愈烈。

    “檀郎,要不要换个包厢?”离大郎收回目光,不禁担忧唤了声。

    欧阳戎抬头,看了眼二楼大厅。

    议论时事者,不少都是士子、文人打扮,慷慨激昂,而一些商贾食客对此大都不感兴趣。

    他最近因为准备州学释奠的事情,才知道至圣先师庙就在云水阁附近,只有一条街拐个弯的距离。

    难怪经常有士子们前来此楼聚餐,上次遇见愤青越子昂,倒也能理解了。

    欧阳戎收回目光,朝离大郎摇摇头,埋首吃饭,动作平静。

    离大郎与燕六郎对视一眼,也跟着他安心吃饭。

    眼下,瘦脸士人与中年士人所在的一桌,讨论的最是激烈,嗓门最大,坐在最角落的欧阳戎一桌,都能清晰可闻。

    “呵,这次恐怕不止蛊惑圣听这么简单。”

    旁桌忽然有一个面容白净朗俊的青年士人放下筷子,冷哼附和刚刚说话的二者:

    “卫氏双王,分明是在借机打压相王、夫子,还有朝中忠心社稷的大臣们,此乃又一轮迫害。

    “卫氏双王,祸害无穷,真乃社稷毒瘤。”

    二楼一众士子们纷纷附和。

    有士子嗓音压低,小心翼翼问:

    “听说夫子七次乞骸骨都被驳回,眼下对外宣称小疾,在府中半个月,未出门上朝?”

    那位青年士子点头:“此次建造中枢与佛像一事,陛下在卫氏唆使下,想方设法绕过了夫子与政事堂,拿的也是所谓内库的脂粉钱。

    “夫子可能在置气呢,陛下虽尊称夫子国老,可有时候行事,确实有些霸道……”

    “嘘,慎言。”

    “哼,有何不能说的。”

    青年士子哼声作罢,大堂内安静了会儿,众人一齐叹息,有人面朝北方,语气崇敬道:

    “季大人、李刺史、魏御史、杜给事中、王主簿……舍身取义,大义也,皆是骨鲠之臣,社稷之福。

    “真乃我辈楷模,虽暂被卫氏迫害贬黜……但只要有夫子、相王与他们在,江山社稷有望,绝不会落入卫氏一家的门户。”

    “事关社稷,夫子与朝中大臣们自然义不容辞……”青年士子点头,不动声色说:

    “听说季大人的曾祖父,曾是随朝尚书,大乾建国时,太宗对迁入长安的季氏既往不咎,反施恩惠,为当时一桩美谈。

    “而李刺史更是大乾某位开国国公的后代,根正苗红的关陇儿郎,受恩荫入仕……还有魏御史亦如是……”

    此人忍不住感慨:“离乾荫惠犹在啊……”

    原本夸赞的一众士人面面相觑,不禁多看了眼这位发言大胆的仁兄。

    二楼大堂稍微冷场……这种挂念前朝之事,没多少士人多言附和,毕竟有些事没上秤就算了,一旦上秤,千斤也打不住。

    当然,告发官府之人,也定会被天下士林唾弃。

    不远处的角落里,燕六郎看了眼毫无反应的明府,又转头看了看同样“离”姓的大郎。

    作为一州司法参军的他眨眼,作势抬手,扶住腰刀,离大郎顿时苦笑,给他敬了杯酒,拱手讨饶。

    燕六郎笑放开手,不再玩笑。

    与此同时,二楼的一众士人,很快略过了这个危险滑坡的话题。

    “不管如何,今日能有浩然气下酒,乃不幸中的万幸,来,诸位,敬一杯!今日花酬,在下请客。”

    有锦衣士子起身,激昂举杯,豪掷千金。

    二楼,大半的客人站起身来,笑而豪饮。

    燕六郎与离大郎对视一眼,默契站起,跟随饮酒。

    两位好友厚脸皮蹭酒,欧阳戎摇摇头,他依旧坐着,旁若无人的夹菜,耳畔传来士子们豪饮过后、止不住的议论声:

    “听说这一批受迫害的义士清臣中,王主簿正好被贬谪到咱们江州,任州学博士,而杜给事中,被贬去龙城县做县丞。

    “不过可惜的是,李刺史、魏御史他们贬地稍远,一者在饶州,一者在黟县。”

    “无妨,到时候,几位先生前来,在下一定出城相迎……”

    “在下也是。”

    “加小生一个……”

    众士子热情迎合。

    认真干饭的欧阳戎,动作略微停顿,抿了抿嘴。

    州学那边确实缺一位江州博士,眼下州学开年举行释奠盛典,都要由他这个长史代劳主持,原本是江州官学博士责任的。

    也不知那位名叫王俊之的前长安主簿,是否赶得及参加……

    至于朝廷最近发生之事,欧阳戎作为江州长史,又拥有浔阳王府与相王府的消息渠道,

    自然知道的比这些士子们多一些。

    除了官居天官的季乾易外,李刺史、魏御史、杜给事中、王主簿等人,算是朝中保离派内,主张与态度最激烈的一批人,

    甚至可以直接说是复乾派了。

    这一批复乾派此前还曾责怪狄夫子态度软弱,说夫子只强调“保离”,不推行“复乾”……

    当然,这些都只是保离派的私下争端,明面上还是对外统一的。

    不过这一次中枢与佛像事件,依旧使他们分割了出来,算是卫氏分裂保离派的阳谋……欧阳戎洞若观火。

    桌上饭菜吃的差不多,欧阳戎似是听到什么,忽而皱眉,转头看去,那群士子正在“大声密谋”,去向江州大堂抗议造佛一事。

    只听见,人群中有一位士子语气疑惑:

    “王刺史毫不作为,助纣为虐,在意料之中,早听人说他是卫氏提拔之人,蛇鼠一窝……

    “可欧阳良翰呢,这位长史大人乃是闻名天下的守正君子,此次难道没上书劝谏,阻拦劳民伤财的造佛?”

    “长史大人应该上书了吧。”

    “可为何这场风波丝毫没连坐到他?”有人语气冷淡。

    楼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毕竟是本州长史,没人敢带头说不敬的话,况且还是此前一直广受敬仰的真君子。

    只不过在这出奇沉默的气氛中,个别士子眼神狐疑、不忿起来……

    离大郎与燕六郎不禁看向欧阳戎。

    “都看我干嘛。”

    欧阳戎笑了下,夹了块青菜咀嚼,表情似是认真想了想,转头说:

    “事已至此,咱们还是先吃饭吧。”

    见他不在意,离大郎与燕六郎忍俊不禁。

    欧阳戎失笑摇头。

    他的奏折确实反对了。

    只不过反对的点,与大多数的反对者有点不同。

    嗯,他给那位陛下认真算了一笔账……

    而这种冷静“直男”的言辞,自然是没有李刺史、魏御史等骨鲠直臣骑脸输出来的激烈显眼。

    也不知那位女皇有没有看他的奏折。

    反正最后,这场风暴没波及他丝毫。

    约莫半时辰后,二楼午膳相续结束,士子们的议论渐小,各自散去。

    欧阳戎一行人也离开了云水阁。

    其实,像这样的士人清议,最近在云水阁这类文人墨客多的地方,一天不下十场。

    欧阳戎走出云水阁,微微皱眉。

    民间士子们的情绪,比他想象的还要激烈一些,连远在江南道的江州士子们都在热议此事,也不知其他地方吵成何样……

    往后几天,果然有一些士子逐渐聚集江州大堂的门口,抗议江州承建佛像一事。

    欧阳戎置若罔闻,日常前往浔阳王府,与作为江南督造使的离闲,一起“商讨”建造东林大佛之策。

    中途,他还去浔阳渡住持一场保佑舟船风调雨顺的先贤祭典。

    看着老老实实过日子的贩夫走卒们,欧阳戎忽觉官员士子们所关心、争论之事,其实与下方大多数百姓们无关。

    除非为了建造佛像,江州大堂吃相难看的收缴苛税,募集粮资。

    然而,有他这位江州长史,坐镇江州大堂,自然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一时间,浔阳城内,除了喜欢“键政”的士子们在茶楼酒馆聚众发出的喧嚣非议外,其它民生全都无恙。

    只不过,低调运转的江州大堂、与纹丝不动的江州长官们,很明显没有让满腔热血的士子们满意。

    欧阳戎骑着冬梅上、下值时,经常被青年士子当街阻拦。

    质问长史大人如何看待大周颂德中枢一事。

    他与江州大堂又为何不发声,难不成真要乖乖服从朝廷之错举。

    欧阳戎次次都平静绕过。

    到后来,为减少麻烦,燕六郎给他准备了马车,低调出行。

    这一日,有些焦头烂额的燕六郎跑来询问,如何处置江州大堂外那些聚众抗议的士人。

    欧阳戎自若出门,照计划去双峰尖视察,走前丢下一句:

    “不影响城中正常百姓民生即可,随他们去吧。”

    随后的半旬。

    陆续有各地的消息传来。

    天下十道,有一部分州府舆情激荡,当地士人们直接冲击了官府,抗议造佛像与颂德铜之事。

    大周有上百座州,有些地方民风彪悍些,倒也在意料之中。

    特别是桂州、扬州、太原府等建造佛像的州府,抗议甚多。

    个别州的官府选择硬碰硬,直接士卒镇压,顿时发生数起流血入牢之事。

    一时间,朝廷震动,士林清议愈发沸腾。

    神都朝堂传旨各州,措辞严厉,要求妥当且严肃处置,不可影响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的营造。

    坐在正堂内,欧阳戎浏览完这些公文消息,神色不禁陷入沉思。

    当日傍晚下值,乘坐的马车,路过门口之际,他掀开车帘,瞧了眼江州大堂外三两成群不算太多、甚至到了饭点变得零星的抗议士子们。

    欧阳戎怎么瞧怎么觉得可爱,顿觉江州士子脾气其实还挺好的,挺给面子,嗯,有江州地方的咸鱼特色……

    只是不知道,这一波士人流血事件的消息,全部传到江州后,会不会再度刺激这些天真热血的士子们。

    欧阳戎轻叹,放下车帘。

    挺希望他们能不忘初心,继续保持摸鱼作风。

    随后的每日,欧阳戎以江州长史的身份,频繁前往浔阳王府,与某江南督造使商议造佛之事。

    离闲虽被封为江南督造使,却只是挂名。

    具体事宜,按例交给下面副手,欧阳戎与王冷然。

    只不过王冷然依然啥事不管,由欧阳戎全权操办。

    当然,这也有离闲彻底偏袒欧阳戎的缘故。

    趁着卫氏的主要精力正放在强化卫周法统的大周颂德中枢上。

    欧阳戎把握住难得的空窗期。

    他与江州大堂也不等所谓的两万贯脂粉钱,直接联系王操之、马掌柜等小伙伴。

    众人陆续抵达,资金到位。

    终于,年前商定的双峰尖开凿与建造浔阳石窟计划启动,缓步推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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