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浔阳王至自浔阳城,养疾;月末,迁进龙城令欧阳良翰为江州长史。

    十二月初,女帝诸道封赐,陆续抵达江州龙城县。

    欧阳戎升迁江州长史的加急消息,差不多与“免龙城县百姓庸、调的终身税收”,

    还有刁县丞等献祥官员升官犒赏的消息一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抵达龙城县衙。

    携带制书的神都天使,又临龙城县。

    说起来,算上欧阳戎这次,一个月内,神都那边已经来两波人了。

    第一波,是宣旨复封“卧病在床”的离闲为浔阳王,声势浩大。

    而今日上午,第二波,亦是仗势不小,惹得县城百姓聚街围观。

    “欧阳大人,欸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恭喜恭喜。”

    又是在熟悉的县衙公堂前,一脸络腮胡的天官使者宋浩,再次见到了欧阳戎。

    宋浩看向年轻县令的眼神略微古怪。

    这回,他从京城带来的人更多,派旨的队伍里,有一半黄衣宫人,尊捧一份制书。

    因为制书,是女帝的亲自下旨,比敕书规格更高,而大周五品以上官员,无不是中央与地方上的中流砥柱,皆由女皇陛下亲自任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圣旨了。

    另外,贵为天使的宋浩,对欧阳戎的称呼,不动声色的变更了下。

    身后,黄衣宫人走出,行至欧阳戎面前,展开女皇的制书,尖细嗓子宣读,县衙内外皆闻。

    开头一句“皇帝敕谕”,后面是引经据典的勉励话语,例如有一句“譬兹梁栋,有若盐梅”,意思是社稷栋梁,于国,如调味品般不可或缺。

    这位拟旨的秉笔女官倒挺有文采......欧阳戎没缘由想到。

    念毕,黄衣宫人呈递卷轴。

    “欧阳大人,接旨吧。”宋浩一脸肃穆,两手前递一只托盘,盘上有折叠整齐的绯红官服、乌纱帽和尊贵鱼袋。

    他身穿的官服都还只是六品深绿色,而面前这位青年,即将脱下七品浅绿官服,穿上一件耀眼的绯红官服。

    六品对五品,称呼能不改吗?

    欧阳戎看了看他们,一时间,没去伸手。

    3“呃,欧阳大人为何不接,您该不会还要辞...宋浩苦笑问。

    欧阳戎回过神来,摇摇头,接过制书与绯红官服。

    宋浩微微松了口气,这可是陛下的御口圣旨啊,再辞拒就有点严重了,而且他们也不好交差,除非对方有不得已理由。

    等等,别人接旨升官,他为何跟着这么高兴?宋浩嘴角微微抽搐,不禁多看了两眼欧阳戎。

    过往其它官员见他,就像见了喜鹊,都兴高采烈,沐浴更衣接旨,这年轻人倒好,反应平淡如水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被贬官了呢,若真这样,还能高低赞一句好气量,但这是升官啊喂,你这副无欲无求表情是怎么回事?

    欧阳戎并不是真的低情商。

    “多谢宋大人与公公们,远道而来,请入内就坐。”“哈哈,欧阳大人客气了......”

    欧阳戎笑笑,将宋浩与宫人们迎进了公堂。

    趁着他们落坐的间隙,欧阳戎在门前,背过身,手入怀,摸了摸,摊掌一看,三粒碎银。

    他琢磨着,估计不够宋浩等人一口茶水的钱。“真是懒散笨蛋,让开,我来吧哼。”

    一袭红裳端茶点走来,经过欧阳戎身边,她忍笑抿唇,微翘下巴,步入公堂。

    欧阳戎怔了下。

    回头看去,公堂内,谢令姜明眸善睐,帮他招待天使宫人,落落大方,五姓贵女,对接圣旨,毫不怯场。

    年轻县令失笑摇头。

    谢令姜陪天使宋浩、黄衣宫人们喝了会儿茶,微笑打点。

    但不知为何,欧阳戎未进公堂陪客。

    不过,在收到沉甸甸的报喜小费后,天使宋浩、还有一众宫人们迅速忽略了这件小事。

    并且对于面前这位举止优雅、谈吐不凡的谢氏贵女十分有好感,频频夸赞欧阳大人眼光真好,未婚之妻如此贤惠。

    谢令姜浅笑,某刻不动声色瞥了眼门外无人的长廊,忽说:

    “还没订哩,诸位大人勿乱说。”“这哪跑得掉?”宋浩笑语:

    “欧阳大人虽寒门,却是本朝最年轻五品长史,才弱冠就成了一方大员,又是令尊高徒......陈郡谢氏是江左士族之首没错,但肯定不拒这样的女婿的,谢小娘子无须担心。”

    谢令姜轻咬下唇,茶杯遮住发呆表情,“是吗。”又小声问:“南陇欧阳氏那边,应该挺支持的吧?”

    宋浩立马道:“这当然,寒门能与五姓七望联姻,乃提高门楣之幸事,做梦都得笑醒。”

    谢令姜低头抿茶,雾醺红颊,眼神微闪。少顷,她瞥了眼门外。

    没有大师兄的身影。

    但能看见外面,刁县丞、燕六郎等一众官吏正喜气洋洋的齐聚,在新奇打量绯红官服与女皇制书。

    大师兄去哪了?

    谢令姜发现他好像今日有点走神。不过严格说起来,也不止今日了。

    自从离伯父恢复浔阳王身份,与韦伯母被迫提前去往江州城。

    大师兄就开始心不在焉的了,好像笃定谋划已成,心思投向他事。

    倒是令她和离裹儿、离扶苏等待的瞎担忧了。

    眼见有小师妹待客,欧阳戎把手中绯服、制书,随手递给了燕六郎、刁县丞他们。

    他走后门,孤身离开县衙。

    欧阳戎想出去走走,临近离开此县,最近胸口似有一口气堵着。

    刚刚领旨时出神,是他确实没想到,竟能一步晋升五品。

    本以为向那位夫子辞官表态后,顶破天了,也就从六品侍御史平调,做个地方六品官,大概率还是在江州“治水”......反正无所谓了,方便做浔阳王府的入幕之宾,谋局破局即可,官职不急着升,

    可现在倒好,江州长史。次五品上。

    一州的实权二把手啊。

    话说,江州城内,那位与他书信往来、“线上”相爱相杀很久的刺史大人,迎来他做副手,以后线下应该会不觉寂寞了吧?

    欧阳戎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有点小期待。

    “这就是两千功德的福报吗,倒也花的不亏......”离开氛围喜气洋洋的县衙。

    欧阳戎孤身横穿县城,彭郎渡渡河,抵达蝴蝶溪西岸。

    献祥之事成功后,他最近每日上午,都会来这边走走。

    特别是小孤山上的那座祀堂。

    欧阳戎在纪念阿山与志士们的祀堂内,插上三柱香,屁股落门槛,发呆坐了半个时辰,方才沉默下山。

    又走入古越剑铺原址,在斩龙台故地重游了遍。柳家已不在,少了垄断压榨,出现了不少新剑铺,西岸重新热火朝天。

    一路旁观,年轻县令脸色逐渐平静。

    回到县城,已经傍晚,欧阳戎看了一眼城郊方向,犹豫片刻,转身朝鹿鸣街走去。

    他在县衙门口,还有梅鹿苑门口,看见不少果篮与土特产,还有很多腌萝卜坛子。

    不用看就知道,父老乡亲们自发送来的,对投喂某位年轻县令的热情十分火热。

    欧阳戎白天就猜到会这样,离开县衙出去逛,也算是躲避风头。

    庸、调,两项终生免除之事,已经在县内传开。

    寻常的大周百姓,税收是租、庸、调三类,租是田地税收,算大头,但后面的庸与调,负担也是不小,眼下能被免除,简直天降甘露。

    欸,整出一個祥瑞,真是造福全体。那位陛下得了天命正统,而欧阳戎与离闲一家,还有龙城百姓们,得了好处实惠。

    唯一的缺点,就是封赏稍微有点花钱,但花的都是朝廷的钱,干什么不是花呢?对吧,嗯应该没人不爽吧。

    并不知道某位夫子喜欢算账,欧阳戎摇摇头,拎了几坛腌萝卜回到梅林小院。

    推门而入,欧阳戎看见一件绯红官服湿漉漉的挂在晾衣绳上。

    葡萄藤下的秋千空荡荡,随风拂摆;前方的石桌上,摆放一个密封保温的食盒。

    厨房方向,隐隐有炊火与菜香的混杂气味遗留。

    欧阳戎走去,坐下,用膳。

    小师妹最近学会了厨艺。某人心中微暖。

    饭后,欧阳戎环视空荡荡的梅林小院。

    南陇那边,甄氏、薇睐她们早就寄信说回,不过被欧阳戎以年底换任官职为由劝阻了。

    商量好了,在后面新上任之地汇合,一起过除夕新年。

    欧阳戎点起桌上灯盏,写了封信,准备明日寄出,交代升任江州长史之事,另外叮嘱她们路上注意安全。

    做完这些,欧阳戎未熄灯火,默默走去储物柜,取出了这些日子在龙城的收获,一一摆放桌面:

    首先,是一枚墨家剑匣,里面正静静躺有“匠作”。这是最贵重之物。

    为了这口鼎剑,前后不知死了多少人,耗尽多少物力,眼下又有多少势力寻它。

    鼎剑本就不超一手之数,明确还存世的只有寥寥;而全天下,能走执剑人绝脉的炼气士,估计仅个位数,且无不是惊才艳艳之辈......像他这样的野生执剑人,估计独一份了。

    木匣已被工匠重新包装了下,看着像一只琴盒。嗯,儒生出门背把琴,不过分吧?

    很合理是不是。

    其次,是一柄月光长剑。

    与某把未知鼎剑有息息相关的联系。还有一柄裙刀。

    他习惯佩戴,特别是小师妹不在身边的时候。

    欧阳戎手抓一枚青铜假面,与一块刻“魏”字的黑牌,摆放桌面。

    蜃兽假面内,目前有三道虚幻假影,阿山,卫少玄,还有那个叫张倩的女工。

    没错,欧阳戎还可以戴假面,化身女子,不过他不太喜欢女装......

    欧阳戎又取出一只低奢丹盒,里面有一枚叫“墨蛟”的补气丹药,按波斯商人的说法,能供给一位上品练气士大量灵气。

    欧阳戎问过小师妹,得知这种高品质的补气丹药,灵气释放迅猛,若是丹田太小,灵气修为不够,强行服用,可能损伤丹田经脉。

    欧阳戎暂时用不上,不过倒也有些设想,既然能释放大量灵气,若他能一下子全部用掉,不就不会爆体了?

    欧阳戎不禁目光转向了“匠作”。

    除此之外,还有一枚夜明珠,疑似舍利子,此前忘了兑换银子,后来有了小师妹和苏府投喂,倒也不差银两。

    嗯,还是别轻易卖高僧的舍利子了,有点地狱笑话,扣功德怎么办?

    眼下功德只剩寥寥几百,扣光了不知道会不会变成负数倒霉蛋。

    最后,他身上只剩几粒碎银子。对了,还有一份梅鹿苑的地契。

    是离闲和离扶苏硬塞给他的,本不想接下。

    不过欧阳戎在梅鹿苑住的挺有感情的,转念一想,没再推拒,回了句改日让婶娘送份银子来,算作买宅钱。

    面对这位只需一日三餐、包吃包住就能聘用的弱冠谋士,离闲、离扶苏不禁无奈苦笑。

    这些差不多就是欧阳戎的全部身家了。为官一任,算得上是两袖清风。

    当然,欧阳戎作为独苗,其实还有南陇欧阳氏那边的家产,但他此前未有过问,本准备飞升净土,全留给甄氏。

    现在,他下山后决定脚踏实地的生活在这座“无间地狱”,那就只能接受了,承担起欧阳氏唯一出息的读书种子身份。

    且,他现在升任了江州长史,可想而知,消息传回,估计有不少欧阳氏的族兄族弟们会来投靠。

    再说,回头去往江州,总得置办宅子吧,也要花钱,还有当长史的出行派头......这些估计得婶娘甄氏来安排了。

    欧阳戎点点头。

    对了,他还有一身执剑人九品的圆满修为。

    往后得寻找剑诀,目前已知的剑诀下落,是文皇帝。

    匠作的剑诀,欧阳戎暂时总结不出,但作为首任剑主,也算是另类的领悟了剑诀。

    这么看,九品升八品的瓶颈似乎能破......等到了江州,可尝试升品,看看能破否。

    夜渐深,欧阳戎收拾好了行囊,桌前,默默抽出一柄三尺青锋,他挑灯看剑。

    剑身清澈如镜,散发朦胧月光,倒映寒士的眉眼。明朝又要出行。

    可镜中收拾行囊的男儿为何依旧眉头微皱?

    “还有何事未了呢?”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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