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朱厚照回到端敬殿之内,发了一通脾气,嘴上只知道念道这几个字。

    几个东宫太监吓得要命。

    这是谁把这位小祖宗给侮辱了?

    但也没人敢上去问,最后众人一致推选,让高凤充当敢死队队长,去慰藉一下太子受伤的心灵。

    “殿下,已经很晚了,您还没用膳呢。”高凤一脸委屈之色道,“已经热过两次了,再不吃的话,被陛下知晓……”

    “混账,你看本宫像是会饿肚子的样子吗?气都气饱了。”朱厚照似乎是找到了出气口。

    高凤道:“不用膳,怎么能行呢?殿下,您有何委屈,就跟奴婢说吧,奴婢尽力帮您找回场子。”

    “呸。”朱厚照气呼呼道,“能找回场子还用你?连我都拿她没办法!她是本宫的妹妹,你让我把她揍一顿?还是把她给放逐出宫?”

    高凤一听,登时感觉到这是人家的家事,自己属于来触霉头的。

    但随即他意识到,那位小公主不就是去文华殿听了一堂课?至于把太子气成这模样?

    朱厚照道:“我算是明白了,现在她仗着有父皇撑腰,开始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不行,我一定要让她知道谁才是父皇最宠爱的崽儿。”

    “啊?”

    高凤听这词句,心说还真新鲜,您这是准备去争宠了?

    你跟二皇子争宠也就罢了,听你这意思,你是要跟你妹妹争宠?犯得着吗?

    一个公主,再怎么牛逼,也犯不上跟你有大过节,毕竟连储君之位都不加干涉,你还想干嘛?

    “等着。”朱厚照道,“都先出去,本宫要在这里筹谋一切,管保让她知道自己是多么无能!看她以后还怎么跟我斗。”

    ……

    ……

    张周要回京了。

    回去之后,他去见了一下谢迁,就在谢迁的府院内。

    虽已是深秋,天也开始凉了,但谢迁还是把会客的地点选在院子里,还特地让人给拾掇了一下院子。

    等张周来的时候,他也没端着绷着,而是亲自迎出来,甚至他儿子谢正想过来,都被他伸手给回绝,意思是这就是我跟张某人的对话,跟旁人无关。

    院子里坐下之后。

    谢迁拿起茶壶,给张周斟茶,态度也算是很客气了。

    张周道:“谢阁老在此住得还算习惯?以我所知,这海边地方不比京师,潮气很重,夏天湿热而冬天湿冷,一般的老人家不太适应这里的天气,尤其是在内陆住习惯的人。”

    谢迁没说什么,而是拿出一份东西,递给张周。

    张周拿过来,却并未马上打开,而是问道:“这是?”

    “有关朝中,涉及到户部和工部的官员,但凡是有些劣迹的,我都记录在上面。”谢迁道,“知道朝廷要查弊案,老夫如今已不在朝,也不是什么阁老,能做点事就做点吧。”

    张周没想到,谢迁居然主动揭发同僚?

    张周没有打开,而是放回到桌子上,道:“这样做,会不会对谢阁老的名声有损?”

    谢迁道:“朝中有不法者,要以法度查之,检举其不法之所为,难道不是臣子应该做的?老夫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必太介意,我与他们不同。”

    似乎现在的谢迁,要明确跟刘健和李东阳划清关系。

    张周心说,鬼才信你跟他们有什么不同。

    “那回头……去查查。”张周这才把名单拿回到手上,随即便揣进怀里。

    谢迁问道:“这座城,以后打算怎样?听说,最近可能会有船队回来,海外之地,据说是有大批的银矿,那么多白银回来,市面上的白银必定贬值,届时受损的将会是百姓。”

    张周道:“货币滥发,的确会导致货币贬值,但也会加快市场流通,因为大明朝的市场经济体系还不完善,需要货币的流通带来市场的活力。谢阁老,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换了以前,谢迁是绝对听不明白的。

    但如今他在滨海城已经快一年时间,所谓长期浸淫在一个特殊的环境内,要是还不被这环境所沾染,那他就真的是顽固不化。

    谢迁摇头道:“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大致是能听懂的。我是否可以这么理解,你是靠这些白银,来稀释民间白银的价值,以此来为朝廷创造财富?”

    张周道:“都是白银,从海外带回来的这批,成色更好。就连大明朝年年也在开采银矿,只是这次开采的比较多,有什么不可吗?”

    “好像……也对。”谢迁想了想,挑不出毛病。

    张周笑道:“谢阁老,你看现在新城内,白银很多,流通量也大,你见到货物就一定贬值了吗?再或者说,你觉得这里的财富,放到别的地方,是无法流通吗?”

    谢迁道:“银子就是银子,大明朝往往就缺这东西,朝廷年年想增加课税,但却是无计可施,若是你能给朝廷带来一些收入,还能保证民间的财富不被掏空,那你就是大明的功臣。”

    “哦?”

    张周好奇打量着谢迁。

    他还第一次算是得到了传统文臣的正面肯定,尽管这话是出自已经失势的谢迁之口。

    且这话也是带着前提条件的,并不是说对他直接的肯定。

    可这也代表着一种进步。

    谢迁无奈道:“来之前,我是真无法理解,你一个状元出身的书生,好端端在翰林院做自己的事,何必要去折腾呢?可到了这里,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才发现……的确是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这城里内外,是有一股朝气,这股朝气不同于外间,甚至也不同于京城,连老夫都形容不上来。但感觉,若是这股朝气能延续到大明的处处,或许大明真的是中兴有望。”

    张周笑道:“这算是谢阁老在褒奖我吗?”

    谢迁道:“做得好,也不怕他人所知,难道老夫是不讲理的人吗?”

    张周心想,可不是?

    你们这群传统文臣,是最讲立场,而不讲道理的,只要跟你们立场不同,阵营不同,我做多少事都会被你们否定。

    到现在,文官还天天惦记着我与民争利,说我祸国殃民呢。

    儒家人的传统,就是从各个刁钻的角度来否定政敌的功绩,将好的说成是坏的,以立场不同来打击对手。

    张周道:“谢阁老,除了那份名册,你今天还有什么事吗?其实我马上要回京了,你要有什么事,想让我去试着做的,也可以说说,或许我能帮上忙呢?”

    张周也算是“投桃报李”。

    既然你肯定了我的功绩,那我就可以替你做点事,说不上是扯平,而是一种变相的和解。

    谢迁摇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所做之事,到底是出自何书籍?还有,你这一切……到底是从何处学来的?我纵观历朝历代的典籍,看遍了经手的经史子集,也未曾看到眼前这一切出自于何处,更是无从去探寻。”

    “哦,只是求知心作祟?”张周笑道,“那就要让谢阁老失望了。其实这种改变,本来就存在于民间,只是谢阁老长久居于高位,看不到罢了。”

    “不可能。”谢迁道,“我虽老眼昏花,但还不至于闭目塞听。”

    张周义正言辞道:“民间积累财富,所用的手段很多,开矿者没有吗?冶炼钢铁的不存在?只是被官宦所打压,让他们形成不了气候。”

    “再说这开矿者,往往都会被地方官府所占据,西山的煤矿在我开矿之前,已经比比皆是,只是产量低了一些,达不到如今的标准。”

    “大明年年都在造船,只是造船的经费受到极大的限制,且上下其手中饱私囊,真正用以造船的款项少之又少,造出来的船只自然无法经受惊涛骇浪,自然也无法远隔重洋,但出海之事乃是我首创吗?郑和出海的事,难道很远吗?”

    “再或这座新城,就算是有一些新的产业,但多数都也是民间所存在的,但只是在旁的地方无法生根发芽,就在于官府和地方势力所不容,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滋生的土壤而已。”

    张周侃侃而谈。

    把这番话说完,甚至连能言善辩的谢迁都哑火了。

    谢迁半晌后才问道:“究其根本,乃是我们……的限制吗?”

    这个“我们”,在张周看来,是谢迁已经觉悟,认识到传统文臣派系对民间资本的打压,导致民间市场经济活力一直无法上来。

    张周道:“也可以这么说,商人逐利,无论是读书人,还是市井百姓,谁不逐利呢?以前陛下或不在意这些,受到的限制太多,如今陛下一心要平定草原,需要逐利的人来帮朝廷获取利益,才有了今天的改变。我……也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

    “唉!”

    谢迁重重叹口气。

    他似乎是被张周说服了。

    一个老头,经历了宦海浮沉之后,终于在底层摸爬滚打之后,才理解到了大明落后的根源。

    虽然来得晚了一些……但张周也觉得,能让这样一个老顽固接受这些,也算是不易了。

    张周道:“谢阁老就真的没旁的,需要我帮你做的?我时间不多,怕也要先行离开。”

    谢迁笑着摇摇头道:“不错,你能来,与老夫谈这么多,算是很给面子了。换了他人,早就不记得这里还有个行将就木之人。”

    张周心想,你的命还长着呢,至少还有二十年的活头,可你认为的青壮年的皇帝,命还有多久就不好说了。

    至少在历史上,你的命经受住了岁月考验。

    “有闲暇,可以再来,老夫这里别的没有,还是有茶水,可以与你相谈。”谢迁笑着起身相送,“老夫如今替你做事,你就当是来指点一二。”

    张周也起身道:“谢阁老太客气了,我在你面前更像个学生,教不了什么的。”

    谢迁道:“三人行必有我师,就当是互相学习吧。”

    ……

    ……

    张周跟谢迁谈了半天,出来时,甚至都快不记得谈了什么。

    仔细想了下,大概是是谢迁正在思想转变的时候,自己是来加一把火的,让谢迁认识到以前的认知是错误的……

    但对于他来说。

    去改造谢迁一个人,还有什么大的意义吗?

    难道以后还指望谢迁去帮他改造别人?

    “我们想拜见一下张部堂,劳烦通传。”外面有人在说话,看起来还有些哄闹。

    刘贵正在带人阻拦这群人靠前。

    张周走过去,因为他看到来人都是一群年轻人,而为首的一个正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李兆先。

    跟老子斗得死去活来,而小的却不惜跑到滨海城来……张周也听说李兆先在滨海城推广心学,甚至一群人加入到学社,还有一群人加入到城市建设中。

    这是值得推广的事情。

    在那群老儒官眼中,他是异类,但他在年轻书生中声望却很高,这说明大明还有救。

    “那不是李公子吗?”张周笑着摆摆手。

    随即刘贵让开一条路,让李兆先带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一起过来。

    “拜见张先生。”李兆先跟张周年岁相仿,却对张周非常恭敬,简直是以先生之礼来待之。

    张周道:“李公子客气了。”

    李兆先道:“有人看到了张先生的车驾到此,我等特地前来,您是来会面谢阁老的吗?”

    张周笑了笑。

    这算什么?

    你们是来采访我的?

    张周大概知道,今天所说的话,很可能会被眼前的李兆先等人传扬到街知巷闻,跟采访也没什么本质区别。

    张周道:“是的,我与谢阁老同殿为臣,今日要离开滨海城,特地前来拜见。商讨国之大事,交换意见。”

    后面一群书生闻言,一阵哗然。

    原来这位蔡国公,还跟传统文臣的阁老大臣有往来,甚至是私下会面,这说明传言有误,谁说两边势成水火的?

    “李公子,你来找我,是为何事?”张周再行问道。

    李兆先道:“我们在这里推广心学,需要您给题词,如此方便更多人来接受讲学,您看是否方便?”

    “对对,张先生,题词吧。”

    一群人好像是拥趸一般,等着让张周给学社题词。

    张周笑了笑,道:“如此也可,但只能推广于学问。回头让人将字拿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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