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五年三月初一。

    当天大臣入宫都很早,朝会在奉天殿内举行,当天朝议有两件大事,一件是涉及到朝廷人员变动,二则是涉及到当天会试放榜。

    当朱祐樘出现在奉天殿时,大臣眼中的皇帝显得很陌生,此时的朱祐樘并不见生病的模样,经过滨海城一行之后,朱祐樘显得容光焕发,仿佛比以往还要年轻。

    朝议开始。

    朱祐樘话语声音也非常宏亮,道:“朕出行京师之外,走了一趟回来,看到很多风土人情,心生感慨。若百姓能安居,朕心足慰。”

    在大臣听来,这是皇帝对自己私自出行的辩解,在大臣看来,皇帝不经过朝堂的同意,就擅自出宫,甚至还离开京城,那属于置朝廷利益于不顾的事情,不是什么体察民情,而是胡作非为。

    不过在场大臣都不想去跟皇帝计较这个。

    他们知道,计较也是白搭,所以也没人出来唱反调。

    随即朱祐樘一摆手,让司礼监掌印太监陈宽出来宣读有关朝廷人事任免。

    “吏部尚书出缺,以礼部尚书林瀚补之;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补南京兵部尚书任,由户部左侍郎王琼补其空缺……”

    一连宣布了四个人员变动。

    先是林瀚升吏部尚书,再是王琼升都察院左都御史,这两件事基本上是先前人所知的。

    但随后的变动,是在场很多人所没想到的,礼部尚书是由吏部左侍郎傅瀚补位,虽然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傅瀚也没经过廷议就直接补位,显然超出了大臣的心理预期。

    最后一个变动,则是陆完这个户部右侍郎,进一步为户部左侍郎,却并未就这职位再有更深的延展,也就是说,陆完虽升官了,但眼下看起来,好像是跟三边总制没什么关联。

    朱祐樘等陈宽公布完内容,随即亲自道:“朕先前就在说,内阁几位阁老精力有限,要找人补位进去,以行其事。朕思来想去,是以翰林学士王鏊王卿家最为合适,先前朕已问过内阁和翰林院诸多臣工的意见,他们也表示同意。”

    王鏊要入阁,酝酿已久。

    这次皇帝提出来,在场也没什么人会反对,虽然王鏊不是传统派系的中坚力量,但他好歹也是翰林学士,能力是有目共睹。

    也没什么拉扯,王鏊入阁的事,随即便定下来,连王鏊自己都出列领命。

    ……

    ……

    宣布完近乎没什么争议的人事安排。

    皇帝没有马上去进行那些有争议的项目,他先让礼部奏了有关会试放榜的事情。

    朱祐樘道:“会试取天下英才,如今会试已过,马上要行殿试,殿试读卷官的遴选也马上要进行。时间仍定在三月十五,由朕亲自出题。”

    这也是没什么争议的事情。

    随即由礼科给事中等人出面,陈述有关这次会试的进展情况,以确定一切秩序都是合规的,并未发现舞弊等现象。

    大明的科举相对是公平的,虽然在教育资源上会有偏差,但至少考生是不问出身与名望,只要文章写得好,能得到主考官的欣赏,就是能有高中的希望。

    到此时,朱祐樘才想起来要为西北的事定调。

    “从今年二月初,鞑靼连番犯宁夏花马池等地,地方镇守等官以兵马拒之,虽有成效,却也是损兵折将,以前线闻报,鞑靼以火器来袭,摒弃以往铁骑突进的战术,是为对国朝边军将士战术的仿效,不过其并未有神威炮等有大杀伤之物,以至于得其形而不得其髓。”

    朱祐樘说到这里,语气中还有些得意。

    看来朕培养出来的边军将士,跟鞑靼人打火器交锋战,还是不落下风。

    鞑靼人就算想模仿,也模仿不来。

    刘健走出来道:“陛下,西北之战弊端呈现,当重修宁夏八百里关隘,以强化防备,以防鞑靼再次来袭。”

    朱祐樘道:“关隘是要重新修缮,但如今战事未休,一切还都要等结果。朕临时将总制延绥等处军务的王琼调回京,乃是因为他在三边等处,并未有效做到锐意进取,却往往失敌先机,太过于保守了。”

    在场大臣一听。

    这还得了?

    一个喜欢打仗,且有能力打仗的王琼,都被皇帝认为是保守守成?那要换什么人去,才能算得上是有进取心?

    那大概只有把张周安排过去,再或是让王守仁去,才更合适了。

    朱祐樘问道:“诸位卿家,如今西北仍不消停,朕也不能就这么把人给撤了,而不补新的提督军务过去,你们觉得,以谁去更为合适呢?”

    李东阳当即要出来举荐马中锡或者是史琳。

    这事由他出来推荐,就是为了彰显内阁在这件事上的立场,而放弃了之前让别人出头,而自己在后面观望的传统,也是内阁要转向前台,甚至走到抗争第一线的征兆。

    但还没等李东阳走出这关键的第一步,就被刘健侧目看一眼,李东阳随即会意,没有走出来。

    战术虽定,但李东阳也是懂得审时度势的。

    刘健这意思分明在说,皇帝这是藏着陷阱呢,他表明了王琼被撤换,重点在于太过于保守,而你看看我们要选的两个人,一个史琳一个马中锡,哪个不保守?比王琼与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现在的重点,不在于我们推荐谁,而是要看皇帝中意于谁,我们先挑这个人的毛病,然后再把我们的人推出来。

    你皇帝不是定调说要进取吗?

    这种事,就是嘴上说说而已,王守仁很进取?还是陆完很进取?

    就算他们头铁,听令之后第二天就能出兵,已经显得很进取了,但这种模棱两可需要定义的事情,只要我们站在反面立场就行。

    我们就说他们也不够进取!

    能拿我们怎么着?

    半晌,在场都没人出来吱声,本来也都在等李东阳出来给奠定基调,李东阳不出来,很多人也在猜,这场面是有什么不对吗?

    陈宽走出来,高声问道:“诸位臣僚,陛下是问,有谁适合接替王军门去总制三边军务,要做到能击退鞑靼人,还能稳定军心,还能震慑宵小,令鞑靼人不敢来犯呢?”

    此条件一出,在场的人瞬间明白为什么李东阳不出来说话了。

    这条件这么苛刻,先提谁,那就是把谁往火坑里推。

    这么有用的人,天下之间舍那张秉宽还有谁?退一步说,就算是张秉宽去了,鞑靼人真就不敢来了?谁给大明的勇气,敢在朝堂上说出这种话?

    朱祐樘看还是没人说话,微微皱眉道:“诸位卿家,就真没有更好人选了吗?”

    在场的人仍旧不做声。

    先说先错,不说那就一定是没错。

    “先说说看,朕也想听听诸位的意见。朕这里也有点意见,想与你们参详一番。”朱祐樘突然来这么一句。

    在场的人突然神经紧绷起来。

    原来皇帝不是没主意,而是已有人选,只是先前似乎完全没泄露。

    就连陈宽也没想到,皇帝居然是打了一个马虎眼,明明是有人选,先前就是在他面前不提,这说明……皇帝对他的信任也不够。

    李东阳这才走出来道:“陛下,以如今西北的局势,非要有实战经验的统帅方可御敌,且还要在朝有治朝的经验,以臣所见,若以兵部尚书提领西北军务,或是最佳之选。”

    我谁都不举荐,直接举荐张秉宽,看陛下你怎么接。

    在场的人也都很好奇。

    内阁这是跟张周之间达成妥协了?或者说他们暗地里有什么密谋,以至于内阁都要替张周说话,甚至还行举荐之事?

    朱祐樘道:“秉宽能力虽强,但以他去了三边,那辽东和宣大等处的军务该怎办?每次有事,还要将消息传到三边,再让他发回意见吗?兵部尚书于此时坐镇于京师,哪都别去了。”

    李东阳道:“可是陛下,先前兵部尚书盘桓于滨海之城,迟迟未归,朝中军务大事也未有何滞缓,为何不让他往三边呢?兵部尚书既能提前洞悉鞑靼从花马池犯境,且还布置重兵,若以他提领三边军务,定可事事料敌于先,掌握先手,必定能无往不利。”

    朱祐樘瞬间感觉到李东阳浓浓的恶意。

    这是在顺着他的意思说话吗?

    简直就是在给他找麻烦,都告诉你秉宽不合适,你还非要举荐他,诚心跟朕找过不去是吧?

    “秉宽不适合,下一个人选。”朱祐樘冷着脸道。

    李东阳再道:“除此之外,臣认为应当从有西北治军经验的文臣,且德高望重者前往,以此来稳定军心。”

    朱祐樘道:“有经验最为重要,其次就是要有进取之心。要给鞑靼人足够的震慑,让鞑靼人知道,他是不惧一战的。”

    在场的大臣越听,这个人越像是王守仁,皇帝就差报王守仁的名字了。

    但突然画风一变,皇帝直接开口问道,“诸位卿家,你们认为如今的蓟辽总制唐寅,是否适合此差事呢?”

    一言出,在场的人瞬间哑火。

    连李东阳都好像是被晃了一下,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出来反对,或者是继续抗争的打算,谁知皇帝这也是不按套路出牌。

    很多人也在竖着耳朵听。

    谁?

    唐寅?

    唐寅是哪根葱?

    他凭什么当三边总制?

    他是张秉宽的同门师弟?就他?

    就算他是张秉宽的师傅,也要靠边站,再说了,这西北统帅的安排,还能按照谁谁谁的同门来布置?

    这是要把大明的边关军务当儿戏吗?

    刘健似乎感觉到了皇帝的恶意,他走出来道:“陛下,唐寅并不合适。”

    “哦。”朱祐樘道,“刘阁老,你是否以为,朕与你言笑,其实朕另有人选,只是推荐个不太适合的,先探探你们的口风?”

    刘健并不这么认为,但在场其实很多人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怎么看,唐寅都不是良选,皇帝也可能只是先说着玩,或者是让此人先当个目标靶子,再让后续的人选出来跟他在某些方面做比较。

    “你不回答,也是对的,朕怎能儿戏呢?这唐寅,虽没有在朝当侍郎或是尚书的经验,但他先前以工部右侍郎提督易州山厂,也算是有了间接的经验,提督易州山厂,怎么说也是实缺,而不是挂职。”

    乍一听,这合情合理。

    虽然不是正职的工部右侍郎,但也不能说这个工部右侍郎只是兼职,毕竟提督易州山厂,以前还是挂工部尚书头衔呢。

    这是干过实事的,也就是说,当过侍郎这一条,他是符合的。

    “至于行军经验,唐卿家他几次治军于辽东,每次都是在第一线,且孤胆深入,从来不惧后路,是乃谋略加身,且有勇有谋。”朱祐樘继续夸赞唐寅。

    这听着……就让人觉得别扭了。

    唐寅被困多壁城的事,朝上很多人都知晓,那是唐寅当了孤胆英雄吗?

    他那是迫不得已,再说,他带的也不是大明的兵马啊!

    每次他带的,都是朝鲜兵马,倒是这货,喜欢在朝鲜境内搞事情。

    朱祐樘又道:“他几次出使藩国,都能坚持立场,且立下功劳,彰显了国朝的王化之道,抚慰番民。”

    这话倒是没错,这家伙喜欢带人捣乱,居然还把朝鲜国王给推翻了,说他有胆量,那的确也没毛病。

    “朕思来想去,若是以老成持重之人,前去三边治军,难免会出现瞻前顾后的情况,反倒是唐寅,从当官开始,就基本上都在边关或是藩国内,并未沾染朝中儒官的习气,也不会被这些事所掣肘。”

    这话就让很多人听了不满。

    咋意思?

    我们就是儒官习气,意思是我们就不适合当三边总制?

    他唐寅因为没在朝中当过部堂官,就比较适合?意思是我们这群人的习气都是拖累呗?

    朱祐樘道:“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做过一任的蓟辽总制,蓟州和辽东的军务,他也能驾轻就熟。”

    李东阳终于忍不住出来反驳道:“陛下,如今辽东战事情况未明,只怕此人还不能调回,且他……从政经验尚浅,初出茅庐并非优势,反倒容易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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