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研武堂内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或者说是新成员,是刚从辽东回来的陆完,而他此番回京是述职的,皇帝尚未给他委派新的差事。

    「见过张部堂。」

    陆完见到张周显得很恭谨,虽然不是张周的学生,但张周对他有提携之恩,所表现出的也是一种晚辈的姿态,尽管他已经四十多岁,在习惯了论资排辈的官场内,陆完在张周面前已经显得自降身段了。

    张周笑着迎接。

    一旁还有朱凤和几名将领,随即张周让几名将领先回研武堂的校场内,张周好似是想跟陆完单独叙话,而一旁的李荣和朱凤则没走。

    张周道:「陆中丞想必也听说了宁夏的战事,如今西北正是用人之际,你随时可以调任西北各镇。」

    辽东巡抚调西北各镇,怎么说也应该是当个巡抚,但现在西北各镇没有空缺,陆完显然并没有打算去西北当巡抚,他现在更想得到的,是京师六部侍郎的职位,尽管他自己也知道尚且还不足以获得这种地位。

    论功劳,他跟王琼还有些差距。

    一旁的李荣也笑道:「陆中丞刚从辽东回来,再去西北,难免会辛苦了。也该安排一下,入朝后在朝堂上跟众臣僚说说辽东的情况,如今朝野上下对于辽东,也是很关注的。」

    西北地方都御史回京,本来跟兵部述职便可,但以之前辽东的战事,陆完其实有在朝堂上述职的必要,甚至可以去面圣述职。

    陆完道:「在下回京之前,与新任的辽东巡抚韩重交接过事务,虽然当时已交待得很详细,但回京途中回想这两年西北各处的疏漏,特地又以条陈的方式做了整理,上报于陛下,奏疏在此。还请张部堂指点。」

    说着,陆完从怀里拿出一份好似奏疏的东西,就要交给张周。

    张周笑着摆摆手道:「你这就有些不合规矩了,你想到什么,要奏上去,不必征询我的意见。李公公,你说呢?」

    李荣笑道:「张先生先给掌掌眼,也不是不可。这不是陆中丞也怕有疏漏。」

    「还是别了。」张周道,「他刚从辽东回来,很多事情,如李公公所言,还是当众来说比较好,如今在研武堂内只说训练将官之事。至于陆中丞下一步的安排,也要看陛下的布置。」.net

    「是啊。」李荣也笑着。

    陆完回京之后,显然位置还是很尴尬的,六部侍郎当不上,却只给安排了个内三关的巡抚,而张周却好像都没有跟陆完透露此消息的打算。

    等张周见过陆完,陆完随朱凤去查看研武堂各处设施的翻新,毕竟陆完在研武堂呆过,算是旧人回来,研武堂跟他赴任辽东之前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李荣在跟张周私下相处时,好奇问道:「先生为何没跟他提及内三关之事?照理说,他应该这就去赴任才是。」

    张周道:「我觉得,他对于官职的期许,或许是太高了。」

    「这……」李荣听出来,这似乎不是褒奖陆完的话,更好像是对陆完急功近利的一种批评。

    当着他李荣说,这种话很容易就传到皇帝耳中,张周对陆完的评价,似乎就是想借着他李荣的口,传到皇帝耳中。

    张周叹道:「李公公,你认为我先前跟朝廷举荐的几人,尤其是用在九边各镇的人中,是否有何不妥呢?」

    「这……」

    李荣继续苦笑,甚至是装糊涂。

    张周道:「先前我于朝中,并没多少声望,朝野上下对我还不熟悉,我入朝也还不到三年,如今便已经身居高位,就算是现在,也饱受非议。而我所推荐的人,又多是新科

    进士或是以往不显山不露水的,你认为他们凭何要接受我的提议,按照我的吩咐来征战呢?」

    李荣笑道:「那还是因为他们审时度势,知晓先生的本事,所以才会听从。还有,他们没有靠山,只能仰仗于先生。」

    「不是。」张周摇头道,「他们有能力,也有主见,甚至对于仕途是有野心的,正因为他们有这种野心,才愿意与我并肩。若是我给不了他们所求的,你认为他们还会尽心尽力吗?」

    「啊?」李荣更显得惊讶。

    张周的话,明显是把陆完、王琼这些人,归到「急功近利」的一批人里。

    张周道:「对于仕途有追求,并不坏,但就怕在他们取得功劳之后,难以保持平常心,借助我的手来敲打他们是不可能的,他们是为陛下效命的,更应该由陛下恩威并施,你认为呢?」

    「呵呵。是。」李荣稍微苦笑。

    他心里琢磨,难怪陛下最近对王琼都要开始赏赐玉如意这些东西了,感情恩威并施这招,是这位蔡国公提醒的。

    张周叹道:「我能给他们的,已经给完了,他们在疆场立功,既是靠我,也是靠他们自己,现在到了他们自己混出路的时候。我不想拉帮结派,所以以后也尽可能不与他们往来,李公公也要为我做个见证。」

    「明白了。」

    李荣暗忖,这位蔡国公很清楚结党的弊端,也心知别人早就把王琼、陆完这些人当成他派系的人,他用这些人,想来是看准了这群人对于功名利禄非常追求,适当收手,可说是有远见。

    张周道:「陛下先前提过,可能要单独召见一下这位陆巡抚,届时陛下会给他委命差事。这是陛下所委派的差事,跟兵部和我无关,所以他是继续当内三关巡抚,还是留任于京师、研武堂内,全凭陛下做主。我嘛……一闲人而已。」

    「秉宽果真是如此说的?」

    乾清宫内,朱祐樘听了李荣的转述,神色不动,而旁边的萧敬等太监则心中骇然。

    张周明明可以结党,好好在皇帝面前褒奖陆完等人,但偏偏张周选择了一条很奇怪的道路,那就是明明对陆完等人有举荐之恩,却跟皇帝痛陈这些人的优劣。

    萧敬在想,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陆巡抚把那位张半仙给得罪了,怎么还在陛下面前「中伤」起来?

    李荣道:「的确如此。」

    朱祐樘点头道:「秉宽在用这些人的时候就跟朕提过,只有对于官职有渴望,且在普通途径之下难以快速晋升高位的人,才会听从其号令调遣,用人不在于其是否贪功,而在于其是否有能力。」

    这下几个太监都明白了,张周这是早就给铺垫好了,皇帝对于王琼、陆完等人的品性,似乎也早就心知肚明。

    「朕一直觉得,让他们听从秉宽的号令,如此能更齐心一致,可能秉宽还是对于朝臣对他的恶意谤伤太在意了,以至于都不会去结党。看看秉宽身边有谁?除了知节之外,旁人有跟他过从甚密的吗?」

    朱祐樘的话,又让几个太监陷入遐思。

    就一个朱凤……

    而朱凤什么品性,以往不清楚,现在他们可是清楚得很,这小子压根就没什么野心,属于混吃等死的。

    如果一个所谓的权臣、佞臣身边,只有个混吃等死的朱凤,那只能说明,这个权臣也不过是别有用心之人眼中的对手,其本质上只是个兢兢业业的能臣罢了。

    「辽东发生那么多事,陆完回京师之后,必定心有疑虑,这样,明日早朝之后,让他到上听处去,朕在那处见他。」

    朱祐樘定下了跟陆完相见的细节。

    不在乾清宫召见,而是直接去上听处,如此一来等于是告诉陆完,

    你把内三关的防务整顿好了,回到京城之后,不管是不是六部侍郎,至少让你入值上听处,如此一来你可就是大明的实权人物了。

    萧敬一听,难免有些抵触。

    上听处本就相当于大明的第二套内阁体系,如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陆完都有入值上听处的机会,会让萧敬觉得自己是在被分权。

    萧敬请示道:「陛下,是否派人提前跟他说一声,让他对于自己的差事有所了解?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让他多听取蔡国公的意见。」

    「秉宽事太多了,如果内三关的防务都要秉宽来操心,岂不是什么事都要他费心?朕相信陆完能做好这一切。照着把话传下去。」

    朱祐樘说着打个哈欠。

    显然朱祐樘又累了。

    连这几个太监都发现,最近朱祐樘的身体似乎有点「大不如前」,动不动就会疲累,更多是在精神层面上,总是对朝事打不起精神。

    当晚。

    戏楼内。

    张周跟朱凤坐下来,朱凤则对西北的局势发表了他自己的「独到」见解。

    「鞑靼人来势汹涌,应该让新建伯带兵去,草原上茫茫无边,他都能寻到鞑靼人的踪迹,想来把鞑靼人放进大明的关隘之内,他去收拾一番,不在话下。别人恐怕真的不行……」

    朱凤对王守仁还是很推崇的。

    亲眼见过王守仁的本事,然后就把王守仁当成张周之外第二个大明战神了。

    让张周刮目相看的,是朱凤对于西北局势的了解……他居然能想到……别人真的不行……那就说明,朱凤对于西北传统将官的尿性是知晓的。

    很是难得。

    张周道:「西北疆场之事,陛下自有安排。你跟宁夏巡抚杨一清合作过,你怎么还会认为他也不行呢?」

    「这个……」朱凤对于此等问题,选择避而不答,「不是由张兄你做主吗?你跟陛下进言,陛下会听的。」

    显然,朱凤虽然跟杨一清共事一场,朱凤也认为其水平不行。

    但朱凤似乎也看出来,杨一清的本事也就那样。

    从朱凤的角度来说,如果杨一清真有本事……为啥他自己不领兵上,让我上,最后还落了个惨淡收场的结局?我要跟朝廷请罪,他还阻拦我,甚至跟我打官腔?

    这种人,我指望他镇守大明边关要隘?

    「不行。」张周摇头,「这次要听陛下的,因为出征河套之战,是陛下草拟所定的,我甚至都没参与到多少策划,我只是跟陛下提了,鞑靼可能从花马池来,至于后续怎么打,那还要看地方将官的发挥。」

    朱凤试探着问道:「那张兄你准备几时亲自领兵出征?这么好打……如果鞑靼小王子这次都折了,以后恐怕就……」

    「怕我没机会?」张周道,「放心,如果我出征,一定带上你,到时你跑不了,鞍前马后给我活动着,所以你该庆幸最近陛下没有让我去西北领兵的打算。」

    朱凤低头不语。

    张周道:「最近令尊跟朝廷上奏,表达了想要奔赴边镇为朝廷效命的决心。你应该跟令尊多学一下啊。」

    「什么?」朱凤一脸蒙蔽。

    他那个老爹,好不容易如愿以偿,回到南京当守备勋臣,居然主动提出要到边镇?莫不是老爹他疯了?

    张周感慨道:「连令尊都看明白,大明军界以后的前途是在边事上,谁能在边事上立功,将来便可稳住权势地位,而那些远离边政的,别看现在风光,早晚还是会衰落的。其实令尊更希望你把你们家的大梁给挑起来,如果你不上,他只有亲自上了。」

    「不是还有我兄长吗?」朱凤想把责任推给朱麟。

    张周笑道:「军中也是讲资历名望的,是讲论资排辈的,你认为让你兄长从军出征,多少场战事下来,能把他的威望给奠定呢?」

    朱凤这下脑袋都快耷拉到胸口。

    明明他就是个棒槌,从来就没想出人头地,结果现在是被赶鸭子上架,现在差不多是被道德绑架,不上战场也要上。

    「陆完明日面圣,陛下或会给他安排内三关巡抚的位置,如果你有心为朝廷效命,不妨随他一同前去,给你个总兵官,带几名研武堂的将领一起去,就当是练兵了。这没问题吧?」张周问道。

    朱凤想了想,不由点头。

    好歹内三关现在看起来不是前线战场,而且以三关跟京师的距离来说,这趟行军也没多辛苦。

    张周道:「那行,短则十天半个月就完成任务,一两个月就可以回来。我等着在京师给你接风洗尘。」

    朝廷还在为京畿布防而运作,而西北则因为巴图蒙克的寇边,各处都在调遣人马。

    四月二十五,夜。

    石沟城以北三十里处,杨一清亲率的主力人马已经抵达,而杨一清所部步骑加起来不过才一万两千数,而在他们即将抵达石沟城之前,已经得悉石沟城仍旧在大明掌控之下,也就是说……鞑靼人虽然是往这个方向来了,但没有占下这座孤城。

    夜晚的宁夏之地,显得孤寂凄凉。

    杨一清下令三军驻扎,而与此同时,他也得悉了朱晖所部的动向,朱晖派出的两路人马,由武安侯郑英和襄城伯李鄌分别带的两路各两千兵马,也已经到了石沟城以东四十里的地方。

    鞑靼人则相对比较分散,而在当天,鞑靼人则已经开始聚拢往石沟城的方向。

    鞑靼三万余精兵,即便是分散开,也足够大明这三路人马喝一壶的,但或许是鞑靼人忌惮大明这边的火器,以至于双方距离已经不到三十里,但鞑靼兵马仍旧没主动展开攻势。

    当夜,临近子时。

    杨一清所部基本都已经开始休息,属于枕戈待旦的那种,而杨一清则还在听取各路斥候所带来的战报。

    军队随时要准备应战,杨一清显得很谨慎小心,因为他现在已知晓朱晖仍旧在一百五十里开外,且以朱晖的行军速度,要三四天时间才能过来,且朱晖似乎对这场围歼草原群狼的战事并不感兴趣。

    朱晖那边能帮上他的,或许也只有李鄌和郑英的那四千兵马。

    不够。

    「杨大人,现在情势不妙,鞑靼人从东边靠近石沟城,而石沟城东北因年久失修而有缺口,若是***连夜猛攻的话,不出一两个时辰,就会拿下石沟城。」宁夏总兵郭鍧在叙说前线情况,「石沟城内守军不到三百,一共只有一门炮,将士们并无恋战之心。」

    石沟城毕竟不在关隘的重要位置,这里也只是作为内陆防守的一座堡垒。

    而本身宁夏这几年军需经费紧张,也源自于盐政的改革,粮开中的改变,使得西北各处的商屯土地大面积减少,而像石沟城这样的边关堡垒,周边的土地荒芜之后,农户会减少,在修筑堡垒方面只能等朝廷拨款……

    光是效率这件事,怕是申请个几年,都申请不下来修筑堡垒的钱粮。

    而且地方上以优先级来说,自然也不会想着去修一个距离关隘有二百里的土堡,能在里面驻三百兵,已经算是不容易了。

    杨一清道:「石沟城,可以放弃。」

    郭鍧道:「是说,把***放进城内,瞄准目标来打?」

    连郭鍧都知道战术,现在大明有了强大的火器之后,最担心的就是找不到目标,或者说是鞑靼人不停下来跟你决战,而要是把石沟城给「让」出来的话,让

    鞑靼人进了土堡,那就等于是有了目标。

    杨一清点点头道:「鞑靼人明知石沟城难以形成天险之守,城防还很松懈,却还是不急不忙于各处劫掠人畜财货,就是他们明白不可能以石沟城作为固守的凭靠。想让他们移驻到石沟城,怕也并非易事。」

    你能想到的,敌人自然也能想到。

    鞑靼人擅长打运动战,在兵器占劣势的情况下,怎可能会把自己塞到一个土堡内,当大明火炮的靶子呢?

    郭鍧道:「但现在也没有旁的办法,兵马不够,要等保国公的主力到来,才能形成强攻之势。却也怕***主动来犯,咱这边还好说,据说襄城伯和武安侯也都只是带了轻兵,连炮都很少。仓促应战,只怕难有作为。」

    以郭鍧的意思,咱这边算是倾巢而出了。

    可朱晖派出的这两路先锋人马,则就显得很脆弱,跟鞑靼人交战,派的是骑兵倒没什么问题,但却没带几门炮……或者说,朱晖觉得火炮是其护身符,不愿意把更多的炮,尤其是重炮等交给别的几路人马。

    然后就会出现,杨一清的隔壁明明有四千大明骑兵作为增援,但却缺少最有效的武器,让杨一清又不得不指望自己。

    杨一清冷冷道:「保国公的目的,或是想让鞑靼人知难而退,并没有要与鞑靼决一死战之心。这一战怎么都不能等他,明日一早,此战必须要开。」

    「明早……」

    郭鍧觉得有点难,提醒道,「杨大人,咱军中的火炮、火铳数量,本身就不多,在花马池损耗极为严重。秦老制台可没给咱调拨太多啊……要说让咱去跟***死拼,却不给炮和铳,这仗不太好打。」

    杨一清道:「再缺,总比鞑靼人没有强吧?比之两三年前呢?」

    郭鍧道:「可鞑靼人有弓弩手,他们跟咱作战富有经验,虽说现在他们还不明我们神机营火器的数量,但其实也不难猜,要是咱火器充足的话,花马池取胜之后就不至于回撤了。***敢来,必定是有恃无恐。」

    杨一清厉声道:「你的勇气呢?请命作战的可是你,现在你要打退堂鼓?」

    郭鍧一咬牙道:「那咱就把能用的火器都聚集起来,连夜突袭,您看如何?」

    「不可!」杨一清道,「要战,也要光明正大,于白昼之内,整兵之后作战。越是搞夜袭偷袭,鞑靼人越会明白我军无正面作战的能力,再说以他们的谨慎,在这种时候夜袭,你觉得会有大的成效?」

    郭鍧无奈点头。

    杨一清还是很清醒的,这种时候想搞投机取巧是没用的,就只能正面死战。

    可问题是他们这一路火器不足,对面两路先锋人马也是同样的情况,兵马数量总数还不到鞑靼人一半……这要是碰上鞑靼散兵游勇还能打,现在可是巴图蒙克的主力,这一战怎么看,大明这边都不敢说有优势。

    杨一清道:「此战事关大明国威,只要第一阵我们能稳住,拖个两三日,保国公他不想来也要来。他也在等我们退缩,这样就不会有他的责任。但要是我们打了,他隔岸观火,无论我军胜败,他都将无颜在军中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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