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上贡的队伍,终于抵达京城了。

    也是与此同时的事情,张周人在定辽右卫,见到了一个不速之客,是从江南再一次千里迢迢北上,这次不去京师,直接跑来辽东的张掖和张平父子俩。

    当张周知晓此事,过去相见时,张掖父子俩正各自抱着一碗素面,吃得是满头大汗。

    二弟。张掖见到张周之后很激动,却舍不得放下筷子,你先等为兄把这几口吃完。过沈阳之后,两天没吃饭了。

    说完,张掖是连面带汤全都喝下之后,一脸油光望着张周,眼神中说不出的激动。

    张周道:某人,你这是不走寻常路啊。

    张掖一拍大腿,把旁边还在吃面的儿子吓了一跳,看他一眼后,他赶紧安慰道:赶紧吃。吃饱了帮你二叔打仗去。

    一听这话,张周就明白了,张掖父子俩是来投军的。

    张周不好意思在侄子面前教训这个大哥,先让张平在旁边屋子吃饭,把人叫到了隔壁的厢房内。

    二弟,你可千万不要以为大哥是来蹭吃蹭喝的,我们父子俩这一路上的辛苦,你是不知道啊,盘缠从出了山海关就空了,差点就要一路乞讨了。好在每过一处,只要报上你的名号,地方都有人给安排布置一下吃饭和住宿的事,就是过了沈阳之后,这一路上都在打仗,连饭都吃不上啊

    张掖对着张周诉苦。

    但张周怎么听,这对父子俩是一路打着他的旗号在招摇撞骗。

    不过好在父子俩动机还算单纯,只是为了来投奔他,不然的话光是靠他的名望,也能骗不少的钱财去。

    张周道:你不是回南京了吗?

    唉!别提了。张掖哭丧着脸道,回去之后,我是被你嫂子算了,现在她不能当你嫂子了!老子要跟他和离!这辈子受了他太苦的苦,咱兄弟二人的过节,全因为她而起,她就是个扫把星

    张周皱眉抬手道:得,你们夫妻俩怎么相处不用跟我说,你来辽东什么意思?

    参军啊。张掖道,你是不知道,这臭小子居然自己跑了,我给他安排那么多,他竟一声不吭跑回南京,我这不把人押回来给你?对了二弟,你已经是莱国公了啊,你是不知道,现在南京城里但凡跟咱家沾个亲的,那都牛逼坏了,反而是你这个兄长我,没人正面瞅一眼,都说我狗眼看人低,当初在你微末之时未能尽到兄长的责任,兄长是那种人吗?他们误会我啊!

    张周心想,人和人的脸皮厚度还是不一样的。

    某人,分家就分家了,我不怪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别,二弟你才是阳关大道!

    张周冷冷道:我独木桥闯出来了,你说科举这条路,还有从军打仗,哪条不是独木桥?多少人在走,又有多少人出头了?而某人你就是喊着金钥匙出生的,连分家之后都有自己的根基,到现在也能持家守业的,你来趟什么浑水?

    唉!

    张掖重重叹口气道,那还是怪兄长我狗眼看人低了,你要骂就骂,但孩子没错。张平这小子你看他像个人样的,但干嘛嘛不行,家里的生意现在都被你嫂子家的人给占了,都快不姓张了,张平他如果继续经商,再牛逼不就是当个地主吗?这辈子他就完了!

    张周道:从军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不有二弟你吗?咱兄弟俩都知道,下一辈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吃不了那苦,那我就把他直接给你送来,为兄我也不走了,就跟着你混,你看有什么冲锋陷阵的,哪怕是提着头往前冲的那种,当兄长的皱一下眉头,我当你是兄长!

    张掖拍着胸脯,一副自己要拼命为张家崛起的模样。

    张周道:你当我是爹也没用,让你去个当小兵,你干吗?

    干啊,任何苦差事,你尽管往我身上招呼!张掖信誓旦旦道,你看我千里来寻弟,三餐不继还铁了心要来跟你,你还不明白为兄的心意吗?为兄是回不去南京了,你只管给我个苦差事,我就当是赎罪,如果可以的话,将来你给张平个小的将职,让他也能给我这一脉传下去,我就知足了。呜呜。

    说到后面,张掖已经是老泪纵横。

    当然张周不觉得张掖这是悔恨的泪水,而是想到这一路的辛苦,还有就是自己把自己给感动了。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声张兄,随后朱凤带人进来,看到一个男人正对着张周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他都不知该怎么说。

    张某,我张家的知节你见过吗?张周问道。

    朱凤很诚实摇摇头。

    张掖擦了擦鼻涕,问道:这位就是安边侯,朱二公子吧?当初舍弟落难之时,还好有你啊,我曾去拜见过的,你忘了?

    朱凤虽然听明白了张掖的身份,但还是有点打怵。

    别人不知道张周家里那点破事,他是跟着从南京城一起来的,自然心知肚明。

    张周道:他来是找我投军的,这不正好朝鲜要运一批军粮过来?要不就让他随着一起过去,让他去异国见闻一下。

    啥?朝鲜?张掖一听差点就要抗议。

    但随即想到,之前可是说过要提着脑袋往前冲,上来第一件差事就推辞的话,那自己的话不跟放屁一样?

    张周笑道:不敢了?没事,我给你一点盘缠,送你们回南京。

    别,为兄不怕辛苦,你大侄子他也不怕,为大明尽忠,为军中效命,一直乃是我父子二人心中的志向,你只要给安排好,我们父子俩这就上阵。张掖自然也听说了朝鲜境内王权被颠覆的事。

    大概也知道张周现在对朝鲜形成胁迫,如果自己以张周兄长的名义去一趟朝鲜,那还不是黄鼠狼进了鸡窝,应有尽有?

    朱凤道:朝鲜拨粮的事,还没着落。

    张周没好气道:那就让一路人马到平安道去等,正好现在也试试朝鲜那些所谓忠义之臣的抗压能力,就以运粮的名义派兵去,人不用多,两千就行,带上火炮进入。入境无须二百里,随时能增援上,粮食来了就运走,如果对方整幺蛾子,那这路人马就是攻下汉阳城的先锋。

    朱凤问道:何人领兵?

    说着目光还瞄着张掖,意思是,不会让你这个大哥领兵吧?

    张周道:知节,你身为大明的名将,却一直在定辽右卫什么事都不做,实在是辱没了你的名声,哦,还有能力。

    朱凤闻言也很惭愧。

    似乎他自己也知道,自己除了那点战神的名声之外,也没什么了,至于能力还不是瞎混?

    就由你亲自带两千兵马进朝鲜,记住一路不需要进任何的城池,连村庄也不得骚扰,一日行军不超过三十里,随时派出斥候调查各处的情况,一旦有异动马上派人来传话。

    张周说到这里,望着张掖道,某人,也别杵着了,回去多吃点,明后两天就动身动去。早日立功,我也好给你们父子俩安排个差事。

    张掖咬着牙道:二弟,你就瞧我的,我绝对不会给安边侯生乱,就勤勤恳恳当个小卒子,运粮的时候亲自搬抬,打仗的时候冲锋在前

    行了行了,给他安排个地方。不够烦人的!

    张周也实在不想听。

    心里也在想,如果张掖父子俩真的能跟家里的母老虎划清关系,稍微帮一把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又知道这对父子俩不是省油的灯。

    京师,奉天殿。

    早朝朝议。

    朱祐樘坐在那,精神有些萎顿,却还在听有关下面臣子对于是否要由大明立朝鲜国主的事,而争论不休。

    儒家认为,下面藩属国的事,应该由其自己决定,以此来体现出宗主国的仁厚。

    但朱祐樘早就说过这并非他所愿,可怎么说,也架不住那些言官拿典故和先例说事,甚至将唐寅协助朴元宗废黜李的事,说成是奸佞所为,甚至有人认为应当及早将唐寅召还回京,查问背后是否有隐情,就差说给唐寅治罪了。

    朝议结束之后。

    朱祐樘将内阁跟上听处成员,召到乾清宫内商议事情,却没有找任何六部七卿五寺的官员。

    大概的意思,他现在除了内阁之外,只信上听处。

    上听处这个临时的衙门,成为了可以跟内阁比肩,甚至超过内阁的实权衙门,虽然人还是那么多人,可其中的意义差别是非常大的,连刘健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压力。

    诸位卿家,现在朝鲜使节已抵达京城,礼部已会面过两次,他们也提出要朝见,朕没有同意。

    因为朕也没想清楚,到底是否应该干涉朝鲜内部的事,如果干涉的话,是否会被认为大明在此番朝鲜内乱中有推波助澜,朕也很焦灼啊。

    虽然朱祐樘是这么说的,但就连刘健和李东阳他们都明白,皇帝真正焦灼的是朝臣对于立朝鲜国主之事的反对,而不是来自于民间舆论的压力。

    朱祐樘道:朕思前想后,决定采纳秉宽给朕的意见,就是以朝鲜是否能协助大明平定辽北,来决定是否由其内部抉择新国主的人选。以此来作为交换。

    刘健道:陛下,国祚之事,不可作为交易也。

    朱祐樘摇了摇头:之前朕同意让唐寅去诘问朝鲜之主,原因在于朝鲜暗中与建州海西女真等苟合,危害大明边陲利益,行不臣之举。如今他们若是能尽心协助大明平定边疆,让他们自行决定国主之人选,朕不多过问,难道不是一种恩德吗?

    不要说什么交易不交易的。

    这是恩德。

    朝鲜应该感恩,而不应该挑剔。

    朱祐樘道:其实朕也不介意,以朝鲜未能尽到藩属之责,未尽臣道,以此来收回其土,另安置其民。但朕也是顾虑到朝鲜一向对大明尽臣子之道,此番才没有深究,否则以目前的局势,为何不能一蹴而就呢?

    张懋笑道:陛下,这是城下之盟。由不得朝鲜人不答应。

    谢迁道:英国公,话可不能乱说。

    是老朽失言,这不是在内廷之中,畅所欲言,就没避讳?陛下,请原谅老臣的鲁莽直言。张懋给朱祐樘认错。

    朱祐樘却一点都不动怒。

    要的就是有人出来跟你们文臣争一争,秉宽不在朝,而武勋之首的张懋如果在你们文官面前是个面瓜,那朕还平衡个什么劲?直接你们文官说了算,朕当个橡皮章给你们盖印不就行了?

    朱祐樘道:也正是因为大明在军事上取得优势,既可以威慑于辽东辽北的蛮夷,也可以震慑朝鲜国君臣,才有今日的事成。如果今日不从中寻求未来安定的保障,难道指望以后辽东撤兵,大明无力于辽东调兵遣将时,再指望朝鲜能恪守臣道吗?

    错过这村,没这店。

    刘健闻言之后,拱手道:老臣附议。

    这下连李东阳和谢迁都略带不解,你刘健怎么这么快就怂了?

    争得不是还挺好吗?

    朱祐樘点头道:刘阁老,你也应该知晓,这两年除了朝鲜境内遭灾之外,大明各处也是旱涝等灾害盛行,此时要安民守土,还要在军事上有所规划,对于大明的府库是考验啊。让朝鲜出钱出粮,是为对辽东安定的保障,并非是朕刻意刁难。

    辽东安定,朝鲜境内也可安定,朕所做之事本就有为朝鲜扫除外患的相助,他们若只是冷眼旁观的话,对大明的将士也无法交待。礼乐之事,也不过如此。

    刘健继续拱拱手,等于是默认了朱祐樘的说法。

    朝廷财政压力太大了。

    现在能把这种压力转嫁出去,哪怕在某些方面真的有点刁难朝鲜人,甚至有点骑在别人脖子上的意思,但为了大明的长治久安,刘健也忍了。

    好。朱祐樘道,那就颁旨吧,裁量权由秉宽决定,朕放权给他,其实是把难题交给他。朕相信他在辽东,不会有亏于国朝的利益,也不会危害到辽东的百姓,他一定能找到一个能让朝鲜也接受的方案。

    朝堂上没商议成的事,就因为张周提出的交易法,在内廷就这么获得了通过。

    回到内阁值房。

    李东阳直言不讳道:消息一旦公布,只怕朝中言官反对者会甚多,容易引发朝堂不宁啊。刘阁老是否认为,朝议之风往直谏上发展,每每逆陛下之意,容易触到陛下的逆鳞?

    刘健摇摇头道:直谏本就是大臣之责,我并无意见。我只是从实际出发,大明经不起折腾了。

    李东阳道:可若是继续折腾朝鲜,只怕会被人说,我大明不仁不义。

    刘健问道:那到底是大明百姓的安居乐业更为重要,还是朝鲜百姓的福祉更为重要?

    李东阳没有回答。

    张秉宽于辽东,平女真之事,的确也安了朝鲜之民,不是吗?刘健多有无奈,在谢迁和李东阳听来,他的话也更多是在辩解,我甚至能理解朝鲜国主与女真人暗中来往,商议退兵互换利益之事,全在于非常时期不得已而为之。

    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朝鲜国主是真的对大明有不臣之心,要到非换不可的地步?还是说这就是张周无中生有,在挑拨宗主跟藩国之间的矛盾?

    李东阳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没人有错。

    刘健道:的确,从女真朝鲜张秉宽和陛下各自的角度来看,谁都没有错,总认为错的是别人。但事情往往便如此,利益永远是归于自己一方,才是自认为对的。我们有时候也是太疏忽了陛下所知所想。反而是张秉宽他看似刚愎自用,但每一件事都是从陛下的角度着想。

    谢迁笑道:中堂啊,你这是把张秉宽夸到天上去了。

    李东阳摇头:于乔,我们不是在夸他,是难以制衡。不得不寻求妥协,这在他入朝之后,就一直在发生的事。到如今也没有变过。

    你们都对。谢迁也不辩驳,笑呵呵说着。

    刘健道:辽东事靖,下一步就是备战草原,此才是劳民伤财之事,听说永平府的铁矿,才开采不过数月,就已引起地方纠纷,也是因为有张秉宽的威势在,才未酿成骚乱。

    李东阳点头道:利益在前,谁肯让出去呢?

    刘健叹道:朝鲜人,在大明兵锋威压之下,就不得不出让国中之利。如英国公所言,对朝鲜来说,他们是别无选择,既然连他们也想早些把事解决,哪怕是牺牲一些利益也在所不惜,那我们还要顾念什么仁义呢?

    谢迁笑道:敲诈他人,成了你情我愿的事?这世道

    刘健道:世道就是难以令人琢磨不是吗?年前张秉宽提出出兵女真时,谁曾会想过,事情会发展到今日这般田地?说起来,张秉宽一人改变了辽东,改变了女真和朝鲜,也改变了大明朝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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