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长安与汉中之间,那条赫赫有名的子午谷。

    此刻,趁着阳平关的混乱,曹操与张方、张琪瑛、张玉兰,程武、程延,还有少量亲兵,不足千人的五斗米教鬼卒已是从这里秘密撤离。

    这里距离长安城最近,又是昔日曹操秘密挺进汉中时特地拓宽过的道路,避开了那七百里秦岭,无疑…是最优的一条逃跑路线。

    为此,曹操还特地故布疑阵,安排了四个“假曹操”从其他四条路线撤离,且特地被发现,就是为了迷惑蜀军,迷惑刘备与法正。

    只是,正直秋季,子午谷中长出了许多植被,形成了一个个茂密的丛林,东川特有的湿气,也让此间行走极为困难,哪怕许多五斗米教鬼卒原本就生活在这川蜀,却也不可避免的因为湿气皮肤溃烂,瘙痒无比。

    而相比这个,更困难的是在这林莽与山涧中行走。

    尽管这已经是最短的道路,可一座座山中的小道,根本看不到尽头,甚至在舆图中,明明十几里的路,实际上却宛若一道道天堑。

    即便是再度通过这子午谷的曹操,此刻也不由得筋疲力尽,回想当初…来时的那条子午谷,带着昂扬斗志,率领大军赶赴这汉中战场时的豪迈与不羁,此刻已是彻底的无影无踪。

    心情,不可避免的陷入乌云密布——

    “不想秋季植被茂盛…竟为我军的撤离平添了这许多困难!”

    张方用镰刀隔开面前的丛草,不由得抱怨道。“如此冒着丛草行军,怕赶至长安,至少也得月余…”

    他的身后,一干鬼卒“呼哧、呼哧”的喘着大气,潮湿、闷热的天气,让他们恨不得将身上湿重的衣甲摔在地上,可林莽中突如其来的蛇虫,却又让他们不得不将身子捂的结结实实。

    而走这条路…

    曹操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报——”

    “大王,张大祭酒——”

    一名殿后的鬼卒匆匆赶来,忙不迭的向曹操与张方禀报,“果如大王所料,蜀军悉数被骗到那山洞中,发现受骗后,刘备震怒…也是如大王预测的一般,因为只有褒斜道没有人看到大王的踪迹…故而那刘备被成功迷惑,派出的追兵悉数往褒斜道去追,目前为止…子午谷口一切正常,没有发现任何追兵!”

    总算…

    艰难的赶路,苦涩的逃亡,糟糕的心情,在这诸般不利的境况下,曹操迎来了这子午谷中第一条好消息。

    张方连忙拱手朝向曹操,“还是大王神机妙算,料事如神…那大耳贼简直是被大王耍的团团转!”

    曹操那干枯的面颊上总算是露出了些许笑意,“论攻心、藏心,他刘备二十年前算不过孤,现在他一样算不过孤!还有那贾诩贾文和,呵呵…相识二十余载,这老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孤会不知道么?明哲保身,顺势而为…也好,孤利用他道给那刘备假消息,也算是孤留给这贾文和最后的一份离别之礼——”

    高明!

    既掩护了自己的行踪,又遗计陷害贾诩…这一箭双雕委实高明!

    而随着曹操的话,众人都被曹操这番精湛的图谋折服。

    很难想象,一个如此崩盘局面下的魏王,他…依旧能用自己的算计去一箭双雕的算计他的“敌人”!

    若是不论现如今的处境、局势,此番谋算委实值得人钦佩啊!

    可惜…这也只能是在…不论局势的前提下的钦佩。

    现如今的局势,已是无法扭转,终究…这般精妙的算计还是来的太晚了。

    “可惜…”曹操也在感叹,“可惜孤现在也只能做到如此…哼,若是我与那大耳贼位置替换,他必逃不出孤的手掌——”

    在曹操最后的感慨过后…

    众人再度踏上归途,子午谷的道依旧是艰涩难行,但至少…是有希望的!

    回到关中,回到长安,然后重整旗鼓,逆风翻盘…

    诸如这样的故事,曹操这辈子经历过许多次,他也不是第一次一无所有,哪怕是这把年纪,他一样顶得住,他也还能站的起来。

    可往往希望破碎,或是信念崩塌只需要一个瞬间…

    “报…”

    一名鬼卒匆匆跑来,他的表情有些惊悚与惶恐,语气更是磕绊,“长…长…长…长…”

    他张开嘴,却支支吾吾半天只吟出一个“长”字。

    曹操则是直接将自己的水袋抛给这鬼卒,然后说。“喝口水再说,孤还活着呢,天塌不下来——”

    这鬼卒哪里敢喝水…

    张方见状,大声呵斥道:“大王让你喝酒你就喝!这差事怎么当的?一句话都磕绊到这般地步,大惊小怪的,成什么样子?”

    “咕咚”一声,鬼卒只能张嘴吞了一小口水。

    随着这口水穿喉而过,惊悚与紧张的情绪登时收敛了一丢丢,但他语气依旧磕绊,他说道:“长…长…长安城丢了,飞鸽传信来,关…关羽已经袭取了长安城,夏侯…夏侯大将军已经被迫退往潼关!”

    也就是这一道声音传出。

    包括曹操,包括张方,包括张琪瑛、张玉兰,程武、程延…他们所有人,这一刻眼睛都瞪大了。

    然后…离奇的是,这一条噩耗之下,他们中竟是没有任何声音,就好像时间静止了一般。

    事实上…

    所有人的心情早已是悸动不已、汹涌波澜…可神色上却仿佛呆住了,呆若木鸡…又或者说是不知所措!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绝望啊!

    终于,二十息的时间过去…

    还是张方的一声惊呼打破了此间的宁静。

    “大王…大王…”

    而伴随着这声音,曹操整个人已经是双手捂着额头,一下子晕了过去。

    “长安?长安…丢了?丢了?”

    哪怕是晕厥前,他的口中还喃喃吟着这样细微的文字…这位大魏的主宰者,魏武霸业的奠基人,这一刻他恨不得…永远晕厥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

    …

    阳平关,尽管这里距离汉中及近,可刘备尚没有动身汉中的打算。

    或者说,在他看来,有比动身汉中更重要的事儿。

    就比如…现在…

    贾诩坐在一个胡凳上,双手已是被反绑,周围兵甲林立,刘备坐在主位上,与法正等人一道审问贾诩。

    “让曹操调集大军秘密潜入汉中与我决战,这个计策是贾先生为曹操谋画的吧?”

    面对刘备的质问。

    贾诩很是坦然,如实回道:“是!”

    但他随即又补上一句,“若是没有老夫这条计策,刘皇叔如何能有三十万降卒?如何能有如今的一统之势?老夫这是为刘皇叔节约时间哪!”

    随着贾诩的回答。

    刘备接着问,“那,派遣程昱往蛮中,联合蛮人入侵成都,这计策想必也是贾先生的杰作了?”

    “是!”贾诩依旧淡定的回复,但同样的,他有恃无恐的补充道:“但刘皇叔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蛮族公主抵达成都探查虚实,献计派五斗米教徒暗中谋刺于她的也是老夫,若无这一计?蛮族怎么会与皇叔勠力同心,携手抗敌?怕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盛况!”

    别说…刘备的两个问题,贾诩均是用完美的答案应对。

    这使得刘备有一种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感觉,也使得他,因为中了曹操的计而愤怒的心情,一下子和缓了不少。

    “那么?这次呢?你交出的舆图,其上的逃跑路线是一条死路,这条路上我也没有发现曹操,这你要如何解释?”

    随着刘备这一问…

    原本坐着的贾诩缓缓站起身来,他示意儿子贾穆搀扶住他,然后一边缓慢踱步向前,一边轻轻的说,“老夫本是好心要助皇叔擒住那曹操,也算是为我自己献上一份投名状,可没曾想,终究是曹操啊,他比老夫想象中的要奸诈许多,这一次…反倒是老夫被他给算计了!不过想想也是,若是这么容易就擒住那曹操,那刘皇叔何必半生飘零呢?曹操终是一个可敬、又可怕的对手啊…”

    说到这儿,贾诩一边摇头,一边苦笑。

    也正是这一番话让刘备的心情一下子释然了…

    贾诩说的对呀!

    他刘备半辈子被曹操击败过多少次?贾诩也不是神仙…与曹操博弈,聪明反被聪明误,也是无可厚非。

    而从贾诩如今的神色、举止、行为,乃至于方才的应答上看,贾诩归汉的心思,刘备还是信得过的。

    当即,刘备也不再责问贾诩,而是直接下令。

    “来人,为贾先生松绑!”

    随着那捆绑着的绳索松开,刘备上前一步拉住贾诩的手,解释道:“贾先生,放走了曹操,总归备是要向将士们交代些什么的?贾先生切莫见怪…”

    “无妨,无妨…”贾诩倒也表现的大度、洒脱。

    这时,刘备身侧的法正问道:“分别有兵士窥探到祁山道、陈仓道、傥斜道、子午谷逃去,主公以为这也是那曹贼的算计,故而特地派兵从并未有兵士窥探到的褒斜道去追?贾先生以为如何?”

    这个…

    贾诩的眼珠子微微转动,然后摇了摇头,“老夫可说不准!”

    “贾先生但说无妨…”刘备一本正经的问:“贾先生在曹操身边许久,纵是被他算计了一次,但也不妨继续猜测一番,他会选择哪一条路线逃亡?”

    “老夫还是那句话…说不准!”贾诩的回答一如既往,却是特地补上一句,“不过,老夫倒是觉得,曹操逃得一定不会是褒斜道…”

    这…

    被贾诩这么一说,刘备的眼瞳刹那间凝起…他下意识的吟道:“虚、实…”

    “没错!”贾诩试着分析道:“曹操何其奸诈?他既连老夫我都信不过,那自然…会布出一个更大的迷雾、疑团,所以…逃跑的路线必定不会是皇叔笃定的那条道,而是祁山道、陈仓道、傥斜道、子午谷中的一个…”

    听得这话…

    刘备立时会意,他当即展现出雷厉风行的一面,直接吩咐,“孝直,你即刻派人飞鸽传书于云长…让他在长安城多番留意这些出口!万不能放走了曹操!”

    “长安?”贾诩尤不知道,长安城如今的归属…

    堂下的赵云直接向他解释道:“贾先生还不知道吧,长安城已经被云长将军攻陷,是与汉中同时攻陷的,如今…整个关中已经彻底归汉了!”

    噢…

    贾诩轻叹一声,他像是经历了一个短暂的惊讶,然后就彻底释然了一般,他想起了长安的空虚,想起了关中的空虚,如果再结合攻下长安的是关羽关云长,好像整个战场…所有的谋算,全盘的布局,他一下子全都看懂了,甚至,他看的更深入、更透彻…看到了这总总谋算的背后,那支看不见的手,那个操纵这整个星罗棋盘的年轻人。

    也正是想到这里。

    “哈哈…”贾诩笑了,一边笑,一边继续向刘备说道,“长安…关云长将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看来那位关家四郎已是谋算到如今…既如此,那皇叔还担忧什么?”

    “此话何意?”刘备被贾诩说懵了…啥意思啊?

    贾诩却是浅浅一笑,“刘皇叔就稳坐这汉中城,静候那长安城的佳音吧,那位关云旗公子都算到了这一步了,怎么可能?还会轻易的放走曹操?皇叔现在当考虑的是如何备上上好的青梅酒了!静候与曹操再一次的青梅煮酒,续话前缘哪,啊…哈哈哈…”

    说着话,贾诩笑了…

    倒也是这么一番话,刘备与法正彼此互视,也像是霎时间会意了什么,察觉了什么。

    话可能有点不好听,但云旗那小子谋算至此,他刘备与法正是有些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味道…曹操逃遁?他俩愁个什么劲儿啊?

    退一万步说,云旗,已经到这一步了,他怎么可能放过曹操啊?

    一想到这儿,“哈哈…”刘备与法正也会意般的笑了。

    一下子,那放走曹操的阴霾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竹在胸——

    因为关麟!

    因为他这个关家四子!这小子,永远能够让人放心、安心!

    …

    …

    子午谷中,一处湖畔旁。

    “大王喝水——”当原本昏迷的曹操总算醒来时,程武第一时间递来了水袋。

    曹操却顾不上喝,命悬一线的处境,也使得他没有半分心情去喝。

    他拨开水袋,然后顶着那额头处的痛感问道:“现在可还有法子能联络到夏侯元让?”

    这…很重要!

    因为长安或许能丢,但夏侯惇一定不会弃他曹操于不顾,曹操这辈子最信任的就是夏侯惇,甚至这份信任尤要胜过好兄弟、好连襟夏侯渊。

    “能…”张方的回答,就像是曹操那黑暗世界里的一束光…

    他迅速的展开舆图,指着潼关的方向,“我们的飞鸽能送抵潼关,夏侯大将军就在那里!”

    “好…”曹操深重的吟出一声,然后吩咐道:“你飞鸽给元让,就说让他想办法接应我们…”

    提及此处…张方下意识的就去取笔纸。

    “等等…”曹操却宛若又想到了什么,或者说,局势使然,他变得更加谨慎与多疑,“为了预防这消息被截获,不要在信笺中提及孤身处这子午道中,只说让元让安排地点,孤会想办法寻到他…”

    这…

    张方沉吟了一下,然后将曹操的话娓娓在心头复述了一遍,紧接着,他迅速的取出笔纸。

    为了确保信笺的真实性,张方又主动朝向曹操。

    “敢借大王的印绶一用…”

    “不用印绶!”曹操身上哪里还留着魏王的玺印,他冷静且一丝不苟的说,“你就用‘肉票将军’这个称呼,元让便知道,这是孤写给他的信——”

    肉票将军是因为昔日吕布攻濮阳时,时任曹营第一战将的夏侯惇竟被吕布安排的刺客给绑架了,沦为肉票。

    当然,这件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即便是知道,也没有人敢用这件事儿去调侃夏侯惇。

    唯独曹操,因为他们彼此间关系太好了,故而…唯有他二人吃酒时,曹操会以“肉票将军”这个称号去与夏侯惇玩笑。

    这是兄弟间的默契…

    一看便能认出——

    当然,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随着张方应声而去…无疑,此时此刻的夏侯惇,已经成为曹操与这支魏军队伍…唯一的能逃出生天的砝码与希望!

    子午谷,这是又一个华容道啊——

    …

    …

    “离开潼关?”

    “怎么可能?”

    “现在的局势,若我们离开潼关,那谁去接应我大哥?我大哥如何从那关羽与这些叛逆的包围中逃出?”

    潼关城头,隔着老远就听到了夏侯惇那咆哮似的语调。

    这声音惊起了一片在林中的雀。

    站在夏侯惇身前的是李藐,就在刚刚,他提及现在的局势潼关不可守,一旦关羽收缴了雍凉诸军,矛头转向潼关时,那…无论是夏侯惇,还是这里驻守的魏军,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可夏侯惇哪里肯离开…

    他知道他这里的局势危机!

    可他更清楚,他的大哥曹操…如今更是险象环生,特别是…那阳平关告破,大哥曹操逃遁生死未仆的消息传来,夏侯惇已是难以遏制的担忧与惊怖。

    “义父…”

    李藐那最粗重的嗓音喊出,饱含着沧桑之色,“大王要救,可义父也不能枉死在这潼关哪!”

    听得李藐的话,夏侯惇挺直了胸膛,一副骇然无畏的模样,“若是再见不到我大哥,我这一个瞎子活着又有何用?我是死不足惜,可我大哥…大魏需要他!天下不可无他——”

    这…

    李藐看似深重的沉吟,实则心头却是在窃喜。

    他心头暗自嘀咕:果然,曹操与夏侯惇的情谊…是不会让他们放弃彼此,呵呵,如此就好办了!

    心念于此,李藐眸光骤然睁大,他做出一副突然想到了主意的既视感,然后继续劝道:“义父,我有一计,既可保全义父与这些魏军守将的性命,又可让大王转危为安,逃离险地——”

    “是何计?”夏侯惇迫不及待的问。

    李藐眨了眨眼睛,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拍了拍手,然后吟出一声。

    “过来吧…”

    这时从身后的兵士中,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青年校尉走了出来,是关兴…

    而此刻,李藐说那么一大堆话的目的,就是特地引荐他给夏侯惇的。

    “义父,我来向你引荐一下这位校尉!”

    “他,乃是我大魏飞球兵中最后存活下来的一个,名唤‘李秋’,而他也保存着…当初北邙山制造的那批飞球中的最后一个。”

    说到这儿,李藐的声音更添得一丝不苟,“派他去接应大王,然后乘坐飞球,可悄无声息的离开此间,将大王的安危,将大魏的社稷转危为安——”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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