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比曹操更会利用寡妇,所以…”

    关麟的话戛然而止。

    刘晔则是重重的点头,做了这么多年曹操身边的曹掾,他对曹操的行为是能够一定程度的预判出来的。

    关麟口中曹魏“征召寡妇与活人妻”配给“光棍军户”这一条,或许在别人看来,只是说说而已,像是戏言…

    觉得曹魏无论怎样…也不可能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可偏偏,在刘晔看来…

    曹魏一定能做出来。

    曹操也一定能做出来,且曹操这么多年,就是这么“干”过来的!

    以往没有做,是因为没人提出。

    只要有人提出,曹操一定会下达这一则政令!

    因为,在曹操的强压军制下,唯有这样,才可能让将士们忠心耿耿,且一代代的为他曹操效力。

    在大局面前…

    在曹魏的政令面前。

    这九千四百余江夏兵,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刘晔感叹道,只是这感叹声中多出了几许悲怆。

    也不知,是感慨关麟提出的这一条“毒计”。

    还是感慨曹魏,早晚是会走出这邪恶的一步…

    亦或者兼而有之。

    等到笑声完全落下,刘晔才说:“云旗啊,我以前还是猜错了,你在曹魏的内部不只有眼睛,更有…”

    “嘘——”

    关麟连忙伸出食指,刘晔的话也戛然而止。

    他明白关麟的意思。

    当即,他笑着摇了摇头,感慨道:“以前我总以为曹操天下无敌,这乱世中没有对手,因为他足够的阴狠,足够的聪明,足够的明哲…昨日听云旗一番话,我感受到了云旗的明哲与聪明,可今日听你如此略,我感受到的是足以匹敌曹操的阴狠,这一番话,于我…一如拔云见日…我的选择没有错,那曹操也不会想到,他会有你这样一个‘难分伯仲’的对手!”

    “我且把刘先生这番话,当是夸我了…”关麟笑着感慨道:“人都有弱点,我只是侥幸能找到曹操的弱点罢了,再说…这乱世,一将功成万骨枯嘛!”

    “云旗过谦了…”刘晔再度拜服。

    就在这时…

    “公子。”丐帮的游坦之踏步而来。

    看身上的布袋,如今他已是丐帮七袋弟子。

    关麟记得他的原名叫“游永”,是邺城人。

    是曹操攻破邺城后,执行“围而不降者杀无赦”的政令,这“游永”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此前在长沙售卖“军械”的过程中,大方异彩,立下了巨大的功劳。

    关麟对他的印象很深刻。

    此刻他疾行至关麟的身旁,拱手道:“四公子,黄老请你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关麟还有些意外。

    ——专程派人来请,这么郑重么?

    他连忙反问道:“可知是何事?”

    游坦之望了一眼关麟身侧的刘晔,像是有所顾虑。

    关麟扬手道,“刘先生是自己人,无须隐瞒,但说无妨…”

    游坦之总算开口:“是关乎此前工房失窃过一枚连弩,黄老…查出了些许端倪…”

    唔…

    关麟的眸光一沉。

    不由得心道:竟还有这等事!

    当即,关麟吩咐一声,“前面领路…”

    说话间,他朝刘晔、诸葛恪、士武、貂蝉等人示意,让他们自便。

    关麟则跟随着游坦之往山庄的工房方向快步行去。

    面色一改往昔的嬉戏,变得郑重了起来。

    …

    …

    樊城,一处格外普通的酒肆。

    酒肆二楼的房间内,炉子上炙着烤肉,温酒的酒注里冒着热气。

    杨修方才风尘仆仆的赶回,就接到了李藐的信,当即马不停蹄赶来这酒肆,此刻,他笑吟吟的从酒注重拿出热好的酒,为李藐斟上,又割下一块儿烤肉,送至他的盘中。

    李藐大杨修十岁,可从面颊上看就像是一个老前辈一样,排场十足。

    特别是那一股子“狂”劲儿…

    让人哪怕是看上一眼,都会觉得彼此间的世界,相隔——千里之外。

    待得一樽酒下肚,李藐方才开口:“德祖也不问问我?这么急,唤你来作甚?”

    杨修笑道,“李先生唤我自是急事,何况,若非李先生献出妙策,让子健公子率军赶往寿春,如今寿春城早就丢了,子健公子也无法将功补过…”

    “只是我没想到,李先生名义上还是子桓公子的幕僚,这么明目张胆的邀我,纵是子桓公子不知,可曹丞相的校事府,那么多眼睛,岂会不知啊!这如何不让曹丞相猜疑啊!”

    “何必猜疑?”李藐笑道:“我李藐一生做事光明磊落,我效忠的是谁?立场是谁?一目了然,何必藏着掖着?再说了,曹丞相如此睿智?我是谁的人,他早晚会看出来了!”

    “可我…”杨修眼珠子一转,“我听闻,李先生献给子健公子一策后,可是又献给子桓公子一策,那《九品官人法》我虽不知内容,却有些搞不懂…李先生如此行事,多少就有些‘朝秦暮楚’的味道吧?总不至于李先生还要留一条后路?”

    “这个呀?”

    李藐迟疑了片刻,“这事儿本不想告诉你们的,可既德祖问起,我若什么都不说,反倒真成了那两面三刀的小人!”

    说着话,李藐从怀中又取出一卷竹简,其上《九品官人法》五个字跃然呈现。

    “德祖与子健公子若不信我,那我就再把这《九品官人法》也献给你们好了,明日曹丞相就归来,子桓公子欲献上此法立功,子健公子也可以抢先一步啊…就是不知道,最后这《九品官人法》砸的是谁的脚?”

    这…

    杨修眉头一蹙,他岂会听不出李藐这话中的深意,“李先生的意思是,这《九品官人法》会让子桓公子犯了丞相的怒!”

    “自然!”李藐表面云淡风轻,声音中却添得了坚定与厚实。“这《九品官人法》乃是将选官之权从宗室的手中夺去,交给了氏族,以此妥协…换取曹魏内部的稳固,消除曹丞相称公之后、荀彧死后留下的中原与北方世人的仇恨,也为曹丞相称王增添砝码!”

    “只是,曹丞相一生用着氏族,却防着氏族,他岂会将如此权利交割给氏族。看起来,子桓献上的这《九品官人法》能缓解矛盾,可事实上,丞相行的是霸道,怎么可能屈服于氏族,向其妥协?子桓公子终究是搬石砸脚尔!”

    这…

    李藐的话震慑到了杨修。

    杨修紧紧攥着酒杯,胸腔中激荡良久,他的目光迅速的扫过了一遍这《九品官人法》,惊呼其精妙的同时,却也提出了质疑。

    “如此文章,怪不得先生能唬住子桓公子,可…可若依着李先生所言,依着这《九品官人法》中所言,如今的局势…江夏失陷,巴蜀又未下,整个襄樊的将军几乎悉数被一锅端了,三军士气低落,精神萎靡,如今…曹魏的内部可禁不住半点动荡了呀!这《九品官人法》至少…至少能稳住氏族,也给曹丞相一个喘息的机会,这个太难得了!如此看来,或许…或许曹丞相会迫于局势妥协了呢?”

    “哈哈哈哈…”李藐将酒樽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继续开口:“所以,我今日带给德祖,借德祖之口带给子健公子的,正是另一个能稳住局势的方法!”

    “什么?”杨修一双眼睛瞪大,无比期盼的望向李藐。

    李藐则缓缓的问:“曹魏动荡的源头在何处?”

    “在襄樊局势!”杨修连忙答。

    “再往细了说。”

    “是…”杨修迟疑了一下,再度张口,“是襄樊连战连捷、损兵折将后的士气低落…”

    他补充道:“如果仅仅是氏族的反对,自荀令君殒命后,又不是这些氏族第一次反对曹丞相了!以往倒是没什么,可偏偏…这种三军士气低落的时候…曹魏离不开氏族的支持啊!”

    “错了!”李藐直接打断,他又表现出了狂士的一面:“这世上本就没有谁离不开谁?曹丞相奉荀彧为‘吾之子房’,可荀彧死了,曹丞相日子就不过了么?日子照样过!现在曹魏的的症结是在三军士气低落,无心恋战,我等要做的不是向氏族妥协,而是想办法抬高三军将士的士气!”

    “这…谈何容易?”杨修凝着眉。

    李藐大笑:“这简单的很,如今连年战事,大型的迁徒不计其数,其中死了多少男人?又让多少女人沦为寡妇?还有那些不知所踪的男人?那些被敌人俘虏的男人?那些成为敌军降卒的男人,他们的身后又有多少妻女?这些寡妇,这些妻女,正是曹丞相施恩的筹码呀!”

    “若然曹丞相发布政令,将这些‘寡妇’,无论是‘活寡’,还是‘死寡’,让这些女人与原本的父母子女断绝关系,然后分配给手下士卒、“兵户”…论资排辈,论功封赏,人人都能分到一个女子做夫人?妻子亡故的军士则可以再一个,如此一来,三军将士感恩戴德,从军者也会络绎不绝,曹魏军士的士气怎么可能低落?又怎么可能不忠?这一切的难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这…

    李藐的话委实惊到杨修了。

    可杨修是聪明人,他迅速的回过神儿来,他意识到,这方法虽有悖人伦、常理,却无疑是比那向氏族妥协的《九品官人法》更容易唤醒三军、提振士气的手段。

    也是比向氏族妥协,更容易让曹丞相接受的手段!

    人妻…呵呵,曹丞相这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呀!

    且…

    考虑到曹丞相手下的兵士那“兵户”、“士人”的身份,他们生下的儿子也会成为军户,如此算来,这等“寡妇”的再分配,更能让曹魏的“兵户”源源不断,一代代都为他曹操的后人效力!

    这…是有百利而只有微不足道害处的政令啊!

    杨修就是太聪明了。

    若是换作别人,一定会觉得李藐的提议太过冒失,太过扯蛋…哪有不征集寡妇意愿,就把她们给再分配出去的道理!

    偏偏杨修太了解曹操了,他意识到。

    这一条…必定会让曹丞相大喜,且即刻下令!

    这不仅解决了现如今三军将士军心涣散、士气低落的难题,更是曹魏“千秋万代”中军士构成的重要基石啊。

    最重要的,是让曹丞相不用低头向那些氏族妥协。

    这个太重要了!

    ——高…高明啊!

    杨修表面上云淡风轻,可内心中已是悸动不已,乃至于他握紧酒樽的手,都开始了颤抖,颤的厉害。

    到最后,杨修主动为李藐斟上酒,也主动提及酒樽…敬道:“李先生不光大才…李先生更懂曹丞相的啊”

    “哈哈哈…有李先生辅佐子健公子,明日,我杨修纵是背负下那私自调兵的罪名,于牢狱间也…也能够感怀慰藉啊!李先生必定能助子健公子成就一番王图、一番霸业!只是…修有一事不知?为何…李先生在子桓与子健之间,会选择子健呢?”

    这…

    杨修突如其来的这个问题,其实是李藐早已准备过的。

    曾几何时,在江陵时…

    这类的问题,关麟与李藐不知道探讨过多少次了?

    …这是“投身”曹魏,现身敌后…绕不开的一个问题。

    “哈哈哈哈——”

    一声爽然的大笑,李藐不加思索,宛若由衷的脱口,“人言我李藐乃狂士,却不知,我平生最敬佩的人乃留侯张良,以满腹才学扶一明主,君臣相得,肝胆相托,建不世之功,立万代之名…而如此君臣际遇,此正我今日之良机啊!”

    “我之所以会选子建公子,是我笃定曹子建终会成为世子之选!这点毋庸置疑!”

    “是因为子健公子的才华?”杨修问。

    “不!”李藐郑重的道:“比起子建公子的才华,丞相一定更看重的是他的仁德啊!因为这是曹丞相最缺乏的东西,这些年曹丞相征战杀伐、鞭挞天下,平定了中原的战乱,手上却也染了太多无辜的鲜血,千里无鸡鸣,白骨露於野…诚然,这是一统山河,曹丞相不得不经历的惨痛,却定不是曹丞相所期待的将来!”

    “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人,曹丞相定然希望他百年之后,留下来的是一个有着仁德慈爱之心的继承者,只有这样,才能让天下人看到曹家真正的功业!而论及仁德、慈爱,诸公子中,除了曹冲公子外,子建公子无疑是更适合的那个人…”

    李藐这番话侃侃而出…

    杨修不由得喃喃:

    ——怪不得,丞相之前会如此看重曹冲公子?原来如此啊!

    就杨修打算再度开口时。

    “砰”的一声,酒肆的大门推开。

    酒肆之外,一个年轻头戴斗笠的男子正直愣愣的站在那儿。

    他卸去斗笠,那清俊的面庞,儒雅的神态,坚毅的眼神,除了曹子建,还能是谁?

    曹植郑重的道:“植若成事,必全仰赖李先生啊——”

    杨修看到曹植,吓了一跳,他并不知道曹植会来。

    “糟了…”

    当即杨修豁然起身,他不由得冷汗直流,“方才我来时还小心翼翼,生怕校事府尾随,可子健公子若至,校事府必定…必定…”

    一时间,杨修无比紧张。

    校事府是曹操手下监察百官的机构…

    眼睛几乎遍布整个曹魏。

    而如今这个敏感的时节,子健公子两度私自调兵,不可能没有校事府的眼睛盯着。

    这也是杨修心情一下子变得无比紧张的最大原因。

    ——糟了呀!李先生暴漏给丞相了!

    反观李藐,他却再度爽朗的大笑,似乎完全没有半分紧张。

    “哈哈哈哈——”

    “李先生怎么还在笑?”杨修的眉头几乎倒竖而起,额头上冷汗直流。

    李藐感慨道:“不怕,不怕…子健公子,德祖公子…方才我提及丞相最看重的是子健公子的仁德与慈爱之心,可丞相之所以久久没有立世子?你们又知道是为何?”

    “还望李先生指教!”曹植拱手。

    李藐压低了声音,却是一字一顿道:“因为子健公子仅仅有一颗赤子之心是不够的,曹魏的世子还必须有实现理想所需要的政治与权谋…”

    “便是为此,若曹丞相知我故意献歹计于子桓公子,又知我李藐是子健公子的人,哈哈…曹丞相应该高兴才对呀!他会感慨…子健公子你终于长进了!”

    “而只有那时,子健公子才离那世子之位更近了一步啊!”

    李藐的话脱口。

    曹植与杨修一时间愕然住了。

    这…

    杨修不由得心头喃喃:

    ——李先生将曹丞相看透到如此地步么?

    曹植则暗道:

    ——若非得李先生,怕是…直到终点,我也无法将甄嫂嫂从二哥手中夺回!

    要知道…

    曹植的夫人,清河崔氏崔琰的女儿,不过才亡了一年。

    名义上是因为衣装过于华美,曹操登台看到后,认为她违反了穿着朴素的禁令,故而将她赐死!

    当然,事实的真相远不止于此…

    但曹植不在乎。

    ——他从来在乎的,只有嫂嫂啊!

    ——只有那惊鸿一瞥,只有那短暂相识,却让他…或者说是他们…深深的陷入相思的“甄宓”、甄姬啊!

    曹植本无心于世子…

    可为了嫂嫂…他不得不勇敢且坚韧的踏出这一步,纵前路是刀山,是火海!

    他尤记得,他第一次见到甄宓时。

    那是大军攻破邺城,父亲命二哥将她幽禁起来。

    甄宓心中害怕…

    而这时…她听到了一首清冷、柔和的琴曲。

    那时候的甄宓诡异的听了一阵,忍不住开门,走到小院,正看到了曹植席地而坐,膝头放着琴,正在月色下闭目弹奏。

    甄宓问曹植,“公子为何在我门前弹琴?”

    曹植尤自记得,他那时的回答!

    他是一边弹琴,一边微笑着说:“我白日里就注意到姑娘了,城中还在清查戒严,时有杀伐刁斗之声,怕姑娘害怕,故而只能抚琴以伴姑娘清梦!”

    曹植更清楚的记得,甄宓脱口说出了曹植弹奏的曲谱。

    “公子弹奏的是《漪兰操》——”

    《漪兰操》相传是孔子所作。

    琴曲似诉似泣,如怨如愤,在兰的身上寄托了孔子全部的思想感情…是一首优美的兰诗,也是一首幽怨悱恻的抒情曲!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

    甄宓款款吟出…

    曹植笑着回道:“原来姑娘还是知音啊,虽遭逢离乱,心有感伤,然而兰也不改其高洁馨香,这首曲子,不正是比喻姑娘么?”

    “妾亡国罪俘,生死皆掌握在他人之手,谈何高洁?”

    甄宓的话中带着哀腔。

    曹植郑重的道:“姑娘放心,我会保护你,绝不会让人羞辱伤害你的!”

    谁知道…

    这一番话后。

    不过几日,曹操就将甄宓指婚给了曹丕;

    而把清河崔氏的女儿指婚给了他曹植!

    从这一天…他曹植就注定,必须踏上这刀山,与他的二哥争夺这世子之位!

    既为了世子之位…

    也为了他嫂嫂的归属啊!

    曹魏,总是爱人妻的!

    曹操如此、曹丕如此、曹植亦是如此!

    但其中,唯有曹植最是钟情!

    所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所谓——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

    …

    …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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