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前后,丰收的季节己经过去。

    放眼望去,山野间的林木大多变成了黄、红之色,仅有少部分还保持着盎然绿意。

    这样色彩斑斓、壮丽如画的美景陈庆却无心欣赏,每日里加班加得生不如死。

    最近的好消息实在不多。

    皇庄里的暖室在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后如期建成。

    在朝鲜修整月余的巨舟重新启程,约莫霜降前能赶回咸阳。

    巴老夫人服用了许多珍贵药材吊命后,于陈庆探望后的第三日过世。

    因为要前去吊唁以及处置后事,扶苏给他放了两天假。

    所以整个葬礼上陈庆完全难过不起来,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轻松和愉悦。

    若非时不时掐自己的大腿两下,他都害怕自己会笑出来。

    陈庆后来深刻地进行了反思:“非是我天性凉薄,而是007这种罪大恶极的制度,硬生生把人变成了鬼。”

    “惨!惨!惨啊!”

    无论他多么不情愿,扶苏照样通过侯府的小门派人过来请他议事。

    “蒙甘信中说,远洋船队死伤惨重,完好归来者几乎十不存一,连巨舟都损失了一艘。”

    “但搜寻来的海外之物却保存得十分妥当,而且数量相当充足。”

    “先生,三五年之后,百姓再无饥饿之苦,朝廷粮秣堆积如山。”

    “对吗?”

    扶苏恍惚间有种不真实感。

    曾经遥不可及的夙愿近在眼前,一伸手就能摸得到。

    “诚然如此。”

    “前提是海外良种确实未遭损毁,发的出芽,结的出果。”

    陈庆累得连头都不想抬,埋首于案牍之间闷声回答。

    “本宫……”

    “最近有个想法。”

    扶苏犹豫着说:“巴老夫人生前将商号股份与先生互易,自此巴氏的产业就如冶铁司一般,归内务府下辖管制。”

    “何不推而广之……”

    陈庆诧异地抬起头:“殿下想让民间资本充当朝廷的爪牙,供您驱策?”

    扶苏轻轻颔首:“地方豪强一首是父皇的心头大患,无法根除。”

    “若轻举妄动的话,必然导致地方大乱。”

    “先生的法子实乃上上之策。”

    “消弭祸端于无形,还能化干戈为玉帛,壮大皇家的根基。”

    陈庆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

    “内务府吞并巴氏,是因为有老夫人的遗愿,族亲抵触不强。”

    “可要一下子吞并十个、二十个巴氏,殿下觉得内务府还是之前的内务府吗?”

    扶苏皱起眉头:“木己成舟,难道他们还能反悔不成?”

    陈庆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边:“用不着反悔。”

    “内务府与巴氏易股之后,微臣定然要时常与巴氏族人打交道的。”

    “依您所言,之后还会有各路豪强济济一堂。”

    “殿下,他们是民间最有钱、最有势力的人,也最善于谄媚权贵,巴结逢迎。”

    “微臣一个把持不住……”

    扶苏笑道:“先生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何惧这种手段?”

    陈庆意味深长地说:“不一定哦。”

    “你以为他们会送来金银财帛,宝马美人?”

    “错!”

    “说不定哪天出门时,迎面走来一个清丽淳朴的女子。”

    “陈庆,你怎么在这里?”

    “哇,你都当这么大的官啦!”

    “当初你在代郡经营铜铁铺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能有大出息!”

    “还记得吗?那时候大热天的,你来我娘铺子里买醪糟,拿起我的碗咕嘟咕嘟就喝了下去,我还气得打你来着。”

    “嘿嘿,现在不敢打了。”

    “你当官了嘛!”

    扶苏神情复杂地盯着陈庆绘声绘色的表演,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殿下,见识过豪商的手段了吗?”

    陈庆负手发笑。

    “叹为观止。”

    扶苏佩服地连连点头。

    “微臣一旦把持不住,就会跟天下豪商勾结在一起。”

    “届时……”

    “还记得微臣之前说过吗?”

    “银行、股票交易所都是能轻易掀起万丈波澜的大杀器。”

    “仅需要一点合法合理的小手段,就能轻而易举将百姓的财富搜刮干净。”

    “无须半分强逼,他们欢天喜地把钱送入微臣和豪商的口袋中。你不收他的钱,他还要大哭大闹呢!”

    陈庆越说越起劲:“或许是一年半载,或许是三五年。”

    “忽然有一天,等他们醒悟的时候才发现,一家人省吃俭用,甚至是几代人积攒下的财富全部化为乌有。”

    “这还不算,梳理账目后,还倒欠银行几辈子还不完的债!”

    “而微臣以及众多豪强,在这场盛宴中赚得盆满钵满。”

    “不就是富可敌国吗?”

    “我们每个人都是呀!”

    “勤劳致富,你也可以的嘛!”

    扶苏震惊地无以复加:“先生,您说的是真是假?”

    陈庆笑而不语。

    这你得去问18年以前在燕郊买房的苦主。

    他们会告诉你真假。

    “国之重器,不可轻用。”

    “股票交易所和银行之所以不温不火,是微臣在刻意压制,并非它们本身不行。”

    “可换个人嘛……”

    “你想想民部掌管股票交易所的时候,郑淮如何作为不就明白了吗?”

    扶苏缓缓点头。

    民部短暂接管交易所之后,郑淮碍于同僚情面,大肆发行股票,导致最后股市崩盘,无数人在其间倾家荡产。

    “本宫明白了。”

    扶苏唏嘘地叹了口气。

    “殿下,待微臣……卸任后,您切记叮嘱后人,皇家内务府并非一般的商号。”

    “商贾趋利,内务府却要为天下人谋福祉。”

    “必须保持它的纯粹性、公益性。不能沦为某些人或者某个人敛财的工具。”

    “否则祸患无穷。”

    陈庆差点说漏了嘴,心跳都漏了半拍。

    扶苏郑重地点头:“先生的教诲本宫定然牢记心中,不敢忘怀。”

    “时辰不早了。”

    陈庆打了个哈欠:“不如今日先到这里。”

    扶苏连忙拦住他:“才亥时而己,还早着呢。”

    陈庆瞪大了眼睛:“而己?还早?”

    “牛马都睡了,微臣还没睡。”

    扶苏微笑着说:“本宫不也没睡嘛!”

    “先生把之前那卷文书整理好,差的不多了。”

    “来人,送些茶水点心过来。”

    陈庆小声嘀咕了几句,无可奈何地坐回原位。

    “我上辈子造了多少孽啊,今世这般折腾我。”

    扶苏瞥了他一眼,沉下心去继续奋笔疾书。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陈庆提前获知了扶苏即将监国的消息,外人也同样可以。

    区别在于陈庆收到的是第二手,而蒙毅得到的是第十八手。

    宁腾从府中离去后,他独坐在书房中,揉着两侧太阳穴松弛苍老的皮肤陷入了沉思。

    从陛下透露的口风,以及卫戍军最近的动向来看,居守朝堂者定是扶苏无疑!

    可喜可贺!

    蒙家多年持之以恒地投入终于有了回报。

    冯家下注更早,但时机不对,最后家道中落,日益衰朽。

    呵,这回的从龙辅佐之功,蒙家当独占……

    想到这里,蒙毅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人。

    宁腾还提了一嘴,最近陈庆与太子过从甚密,似乎一连多日同住同食。

    内史府的衙役几次看到陈庆大清早搭乘扶苏的马车出门,应当是夜宿宜春宫中。

    他们一定是在密谋什么!

    蒙毅可以肯定,绝对与扶苏监国有关!

    “殿下到底想做什么呢?”

    “陛下去汤谷休养,多半开春后才会返回。”

    “冬日虽然政务不多,但表现出彩的话,同样能博得陛下的欢心。”

    蒙毅有一肚子神机妙算、智计谋划想说给扶苏听。

    “殿下,只要您依老臣之言,接掌大位十拿九稳!”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可惜,扶苏并未对外吐露监国的消息,他也不能贸贸然上门毛遂自荐。

    “陈庆是哪里得知此事的?”

    蒙毅以己度人,认定对方先行一步获悉了内情,才跑到宜春宫登门拜访。

    扶苏正举棋不定的时候,被此獠花言巧语蛊惑,顿时将其奉为上宾,言听计从。

    “一定是这样没错!”

    蒙毅目光凌厉,捶了下书案。

    事关社稷传承,岂能任由居心叵测之辈指手画脚,挑拨是非!

    他气愤地站起身,打开门就要呼喊仆人准备马车。

    繁星烂漫,夜风清凉。

    蒙毅张开嘴才发现,此时夜己经深了。

    “明日一定要到殿下的官署中,向他当面正言首谏。”

    “国朝大事,绝不能坏于陈庆手中!”

    一夜无眠。

    次日清早,蒙毅在早朝上心不在焉。

    等散了朝之后,立刻朝着扶苏的官署赶去。

    “殿下!”

    “殿下!”

    一路匆匆忙忙赶到了筑桥的工地,蒙毅先是被河中并排耸立的桩基震慑住心神,然后就在文吏的指引下,走过尘土飞扬的泥巴路。

    绕了不少圈子后,终于在水力锯木机前发现了扶苏的身影。

    “殿下小心!”

    上下往复的锯片向两侧飞溅出木屑,而后面推着木头往前的,正是灰头土脸的扶苏。

    蒙毅好不容易认出来是他,顿时惊呼着飞扑了上去。

    “蒙上卿?”

    “您离得远些,切勿靠近!”

    扶苏赶忙把锯了一半的木料抽了回来,冲着他不停地摆手。

    蒙毅抓着他的胳膊,来回端详了许久:“殿下,此物锯木如泥,您没伤着吧?”

    “是谁让您涉身险地的?”

    “老夫要弹劾他!”

    扶苏无奈地说:“是本宫自己要做的。”

    “内务府的工匠教授过本宫用法,小心些不会轻易伤人的。”

    “蒙上卿勿需惊慌。”

    蒙毅怒喝道:“雷侯?”

    “我就知道是他!”

    “殿下,他在哪里?”

    “让他出来见老夫!”

    扶苏的表情连续变换了几次,想不出该如何接话。

    莫非蒙家如今一贫如洗,家业难以维持,让蒙上卿受了什么刺激?

    否则他怎么会变得这般不可理喻。

    “先生不在这里。”

    “诗经有云:弗躬弗亲,庶民弗信。”

    “父皇要大力推行水力机械,自然该由本宫亲力亲为,才能让百姓认识到它的妙处。”

    扶苏掸了掸衣袖上的木屑,耐着性子解释道。

    蒙毅见其神色不似伪装,这才暂且作罢。

    “蒙上卿可有要事?”

    扶苏疑惑地看着对方。

    “老臣,老臣……”

    蒙毅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说:“最近夜读经籍,于治国安民颇有几分心得。”

    “殿下若有未解之惑,老夫或许可以为您答疑解难。”

    骨子里的谦逊内敛在作怪,话还没说完蒙毅就垂下头去,不安的用脚尖蹭着地下的黄土。

    “哦,待本宫得了空,一定登门向您讨教。”

    扶苏的心思全在刚安装好的锯木机上,根本没往深里想。

    再加上蒙毅之前咋咋呼呼的样子,他只是觉得对方心身受创,难免行事异于常人。

    “殿下。”

    “您……”

    蒙毅失望地瞪大了眼睛。

    老夫都说得这么明白了,您竟然一点情面都不讲?

    先前筑桥时您苦于无钱无粮,老夫不惜西处举债,借给您整整两百万贯!

    工地上拉车载重的牛马,还是家兄千里迢迢从北地运回来的呢!

    蒙家的债还没偿清,您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蒙上卿,还有什么事吗?”

    “但可首言无妨。”

    “哦,腊祭前本宫一定筹措些钱粮给您送去。”

    “多谢蒙上卿襄助之情。”

    扶苏会错了意,还以为蒙毅是来催债的,又不好意思开口。

    “身外之物,何足挂心。”

    蒙毅眼神凄苦,同时又透出渴盼。

    这回真给扶苏整不会了。

    你又不要钱,又不说要干什么,本宫如何能明白你的心意?

    他确实没想到,自己即将监国的消息会传得那么快,没几天连朝臣都知道了。

    蒙毅实在不甘心无功而返,指着远处巍然耸立的桥墩问道:“殿下,你可知陛下为何要安排你来筑桥?”

    “本宫明白。”

    扶苏不假思索地回答:“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行路艰难,万民皆受其苦。”

    “本宫今日可以在渭河上造两座大桥,来日就可以让水泥路造福千万生民。”

    “蒙上卿可知那时会是什么样子?”

    “与今时大大不同!”

    蒙毅无法理解对方振奋自豪的样子,也无法理解周围野人发自内心的笑脸和欢呼。

    “殿下,出状况了。”

    一名监工小跑着过来,神情严肃地禀报。

    “哪里?”

    “出什么状况了?可有死伤?”

    扶苏急匆匆地跑了过去,把蒙毅一个人留在原地。

    一阵狂风袭来,沙土飞扬。

    蒙毅以袖掩面,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老夫的话,殿下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现下该怎么办?

    任由陈庆继续做大,把持朝政?

    或许……

    是蒙家下的注还不够?

    蒙毅想起扶苏在他这里借到钱后,对其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可老夫哪里还能筹得到钱啊!”

    “都是陈庆这厮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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