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寨长老议事处。

    先前轻骑从山腰冲下,大肆屠戮苗疆弓手,那来去如风的骑兵让每个人都感到深深的无力。

    也就是在那时,众位长老的矛盾开始激化。

    面对突如其来的奇袭,乌长老只下达了一个十分简陋的命令——继续强攻盾阵。

    “那咱们的弓手呢?”有人问道。

    “情况紧急,咱们主力要先合围,管不了弓手了。”乌长老咬咬牙。

    那位长老一愣,随后道:

    “可你至少要……”

    “不必多言!”乌长老打断了他们,随后对传令兵道:

    “让中军补上去,把盾阵破开!”

    传令兵退下后,乌长老闭上了眼睛,可其余长老们都已来到了窗前,中军腹地被盾阵割成了数块,无数苗疆儿郎扑上去,却纷纷倒下。

    外围的轻骑正自耀武扬威,漫山遍野的追杀苗疆弓手们。

    面对这副兵败如山倒的景象,大家已对乌长老颇有微词。有人更是想:

    “若是老石在这儿,定不会让咱们的人白白送死……”

    同样也有人想到:

    “先前乌长老指挥如此精妙,现在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已来了三波传令兵,可每一次,乌长老的话都没有任何改变。

    强攻,用命强攻……

    “报——”传令兵飞奔而至:

    “乌长老,请问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乌长老手一挥:

    “传令下去,继续猛攻,一定要破开秦军的盾阵!”

    传令兵受令离去,可屋内却已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声音:

    “第四次了,怎么还在下猛攻的命令?”

    “是啊,那盾阵何等顽固?岂能轻易攻得开?”

    “咱们苗疆儿郎的命不是命么!”

    “乌长老在想什么,怎么还在……”

    “嘘……现在代理苗王都已不知所踪,咱们只能听他的了。”

    “哼,他让咱们送死,难道咱们也……”

    …………

    “够了!”乌长老怒喝一声,打断了众长老,他转过身来,脸色阴沉:

    “现在苗疆正处于危机存亡之际,咱们内部却吵个没完,难道是嫌输得不够快么!”

    一位长老反唇相讥:

    “照现在这样打下去,难道就能赢?”

    乌长老脸色一变,正欲发作,却听见楼下传来消息:

    “各位长老!秦军的轻骑退了,咱们的弓手已成功脱险!”

    退了?众人皆是一惊,明明己方对轻骑的袭击束手无策,他们怎么会突然……

    “是郎德寨的柏念,她抓住了一个军官,逼迫轻骑撤退。”传令兵十分激动。

    乌长老一脸愕然,随后问道:

    “人呢?”

    “人在这儿!”楼下传来小念的声音,众长老看去,果然见到了一个垂头丧气的军官,被小念和另一个女子押了上来。

    “怎么回事?”乌长老走上前。

    “这个人叫李涛,是青岩军镇的千户,轻骑营统领。”小念将李涛往前一踢,随后对乌长老抱拳道:

    “咱们可以用他来交换俘虏。”

    “对啊!”“咱们先锋队好像被抓去不少人,这个人官这么大,能换回不少人呢。”“小念真是好样的!”众人连连赞叹。

    可乌长老思虑片刻后,竟手一挥:

    “左右,将他绑了,押到阵前。”

    “斩首示众!”

    “什么!”小念不由得失声:

    “斩了?”

    “不错!”乌长老恨声道:

    “他的轻骑营先前不是好生威风么?那咱们就斩了他们的统领,挫一挫敌人锐气!鼓舞我军将士。”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暗暗点头,似乎认为此计不错;有人低头沉思,权衡利弊;小念更是垂下泪来……

    “别担心。”小念觉得自己手被人轻轻捏了捏,随后小薇的声音传来:

    “马上就结束了。”

    结束、了?小念惘然的抬头,撞见了小薇坚定的目光。

    “报——”传令兵再度来报:

    “秦军退兵了,请下令!”

    乌长老一惊,随后就欲发话,却被一道爽朗的大笑打断。

    “哈哈哈……老乌啊老乌!”柏长老的声音传来,他一进屋,便将乌长老的肩膀拍得震天响:

    “我当真是服了你啦!我就说交给你指挥准没错,当时先锋队受了伏击,我还当要输了呢,没想到你居然把他们打退了,哈哈哈……”

    只见柏长老身上箭伤无数,连上衣都碎成了一截截布条,裸露的皮肤无一处不是伤痕,仍在不断流着血,可他精神矍铄,哈哈大笑,显然十分满意。

    他虽名为代理苗王,却将指挥的任务全权交给了乌长老,他自己只管在前方厮杀,于战场中的诸多变化反转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在自己第四把刀都被砍缺了之后,秦军终于退却了,他大喜过望,连忙回来汇合。

    乌长老脸色僵硬:

    “托代理苗王的福。”

    “诶——见外了见外了,哈哈哈。”柏长老一笑,随后四处一顾,看见了跪在下方的李涛:

    “这是?”

    乌长老连忙道:

    “这是抓来的秦军轻骑营统领。”

    “好样的!”柏长老大拇指一竖,随后道:

    “怎么处置?”

    乌长老脸色阴狠,做了个手势:

    “押到阵前,斩了!”

    柏长老一把将李涛揪起:

    “我来!”

    “爷爷!”后方传来小念急切的声音:

    “阿康他们还在秦军手里。”

    “哦?”柏长老一愣,随后一拍脑袋:

    “是啊,杀了多可惜,可以拿他去换俘虏啊……嘶,到底该怎么办?”

    众人见柏长老完全没有主见,不由得皱起眉头。

    选他当代理苗王,咱们苗疆焉有不败之理?

    包括柏长老在内,所有人目光再度投向乌长老。

    乌长老清咳一声,随后沉声道:

    “按代理苗王的意思,我们还是按原计划,将这个军官推到阵前斩首,然后全军冲锋,冲杀秦军……”

    “不行!”一位长老再也忍耐不住,拍案而起:

    “下方战报,大家可都听得一清二楚——我方的伤亡起码是秦军的六七倍!防守都已如此艰难,主动出击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此言一出,大家都默默点了点头,方才战报如潮水般传来,尤其是秦军结盾阵后,当真是死伤无数,惨烈至极。

    “啊?”柏长老更是一惊——怎么会死了这么多?咱们不是胜了么?

    “嘭!”乌长老闻言,却将桌子拍得更响:

    “秦军已是强弩之末,咱们一阵冲杀,他们必定溃不成军,怎么可能全军覆没?代理苗王,快传令下去追击,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位长老却冷笑一声:

    “强弩之末?放你的屁!人家盾阵仍在,轻骑不减,后方的军士更是以逸待劳,就等着你下套!乌永寿,你指挥不是很有一套么,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乌长老涨红了脸:

    “不行,必须打,一定要打!”

    “我看你是巴不得咱们苗疆诸部被灭吧!你安的是什么心?”

    “你!放肆,在这里妖言惑众,扰乱军心,又安了什么好心!若不是代理苗王在这儿,我非得给你个大耳括子!”

    “你来啊!”

    乌长老与那位长老越说越激动,二人挥舞着拳头就要动起手来,众人上前拉架,指挥厅内顿时乱作一团。

    …………

    苗疆诸部战阵内。

    上方迟迟没有传来号令,众民兵也没有轻举妄动,他们各自待命,或席地而坐、打磨兵刃;或四处奔走,抢救伤员;或茫然四顾,手足无措。

    不过更多的人,都在等待指挥厅发出最新的号令。

    “你们听!”某人突然叫出声来,他的耳力甚好,似乎隐约听见了一道声音。

    那是一道奇异的声音,他明明从未听过,却不由自主的想要膜拜。

    那种雄浑与壮阔的袭来,往上飘去的越发自由广袤,随后发散开来,笼罩了整片天空;向下涌动的则越来越厚重,渗进土地里、河床内,最终包括了整片大地。

    铺天盖地的声音逐渐响亮,似乎在呼唤着什么?

    直到越来越多的苗疆人抛下刀剑,朝那个方向五体投地,人们才明白——它在呼唤每一个苗疆人骨子里的信仰!

    “呜,呜呜……”奇异的号角声一声亮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

    它像一只沉睡了百年的神明,正在用这种壮阔的方式呼唤自己的子民,昭告自己的伟大。

    “苗王大人!”一道哽咽的声音道出了这号角的来历,随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早已泪流满面。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已热泪盈眶。

    这一刻,他们已等了一百年。

    …………

    指挥厅内,顿时鸦雀无声。

    “呜,呜,呜呜——”两短一长,号角声正在发令。

    我的子民们,来我的身边。

    整个苗寨都动荡起来,脚步声浩浩荡荡,连地面都被震动,苗疆诸部尽数往西南方而去。

    指挥厅内,长老们也已热泪盈眶,纷纷启程。

    “不能去!”乌长老走到门前,拦住众人:

    “不可以去!进攻,去进攻秦军!”

    柏长老眉头一皱:

    “老乌,你难道没听见?”

    十六位大长老的号角声加起来也比不上的,除了苗王号还能有什么?

    “听见了,我当然听见了……”乌长老垂下头,可随后他脸色变得极为可怕,他“噌”的一声拔出门上挂着的腰刀,指向众人:

    “退回去!柏石,给我下令强攻!快!”

    众人被吓了一跳,乌长老腰刀发了狂似的挥舞,将众人逼退。

    他双眼通红,声音都颤抖起来,狂吼道:

    “谁敢撤退,我就与他同归于尽!快!快下令猛攻!”

    乌长老莫非是疯了?众人面面相觑。

    柏长老喝道:

    “老乌,你做什么!”

    “不准动!”乌长老刀尖一逼,险些刺伤柏长老:

    “快下令强攻,绝不能退,退了我就完了……不能退,不能退啊!”

    “完了?”柏长老一惊:

    “什么完了?”

    “呃呜呜呜……”乌长老痛哭流涕,不住的摇头:

    “人已退走,晚了,晚了啊!来不及了……”

    什么?众人十分不解,可望着乌长老这幅癫狂的模样,却又没人敢出声。

    乌长老颤抖着转头四顾,似乎在寻找着谁,他哀求道:

    “你们应该看得很清楚,我早已尽力了!,求求你们,求你们高抬贵手……”

    似乎是没有等到他意想中的回答,乌长老嘶声大叫起来: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随后他一刀朝地下李涛的头上劈下!

    众人俱是一惊,实在不明白乌长老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奇怪。

    小念更是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嗖——”破风之声。

    “呛啷!”腰刀落地。

    “不!”乌长老痛苦的惨叫。

    “哗——”翻腾之声。

    众人回过神来,李涛仍安然无恙的躺在地下,可乌长老却已跌倒,他的手掌被一支弩箭钉在地下。

    一道身影,正用膝盖压住乌长老的脖颈,她提起右臂,弩机死死抵住乌长老太阳穴。

    这是谁?

    在场众人只有小念认得此人。

    那个擒住李涛的小薇。

    看见小薇,乌长老挣扎的更激烈了,怨毒的声音自喉间发出:

    “柳伶薇!你该死!你这贱人,快放开我……”

    她原来叫柳伶薇,真好听的名字,不过,怎么有些耳熟?小念心中思恃。

    方才情景兔起鹘落,在场众人都已惊了,一时竟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柳伶薇对乌长老的辱骂充耳不闻,反倒质问道:

    “你还要干多少坏事?”

    “你放开我!”乌长老拼命挣扎:

    “你这贱人,我杀了你……”

    柳伶薇更加用力的压制住他,右手已搭上了机括:

    “乌永寿!你好不要脸。我真是恨不得立刻给那些无辜的人报仇!”

    “你动手吧……呜呜呜!”乌长老大哭道:

    “我做了这么多,他们还是要被害死,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听到此处,柳伶薇才神色一松,她低声道:

    “你家人没事。”

    “什么!”乌长老大惊。

    柳伶薇点点头,随后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后,便站了起来,对众人道:

    “大家先去集结吧,一切都结束了。”

    见众人都没动,望着地上的乌长老,柳伶薇摆摆手:

    “这里有我,大家放心离去便是。”

    众人这才纷纷离开,在绕过倒地不起的乌长老时,大家看见了他的脸色。

    茫然,庆幸,悔恨……

    柳伶薇俯下身子: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可以替你争取一线生机。”

    乌长老闭上眼睛,沉默许久后,终于缓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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