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场犒赏一直持续了三日,其间耗费的牛羊酒水无数,甚至等欢庆落幕后,那横贯京都的金水都带着酒香味。

    但盛大的欢庆到底是结束了,泰山军重新恢复着他过往的法度,各军在城外扎营,无令不得出营;各职司衙署各在都省,城内实行宵禁。

    而在这封赏后,上面第一道任命就是事关门禁的。

    原来在欢庆中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在封赏当天,竟然有闲杂人混入了宫中,不仅从头观看了禁中的宴饮,还顺手盗窃了宫中数件金器。

    要不是当时喝醉酒的郭曙无意撞见这个陌生人,这件荒唐事还不会被发现。

    事后,对此人的讯问中得知,这人不过就是京都的社鼠,甚至进入北宫都是临时起意。

    他闲逛走到朱雀门,见门禁松弛,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走进北宫,而且因为心理素质强大,还主动与巡视的金吾们打招呼。

    后来这事传到张冲耳边,张冲只是笑了笑,对当时在席的蒙沮说了句:

    “这人也是个人才,适合你们飞军外军。”

    之后,这名京都的社鼠就摇身一变成了外军里的一员密探,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但这件荒唐事在始作俑者这边结束了,可带来的影响却在扩大。

    因为这事细思极恐,在国朝这么盛大的宴会中,参与者都是国家的功勋,而一个陌生人就可以这样大摇大摆的走进宫门,可想而知这门禁松弛到了什么程度。

    但其实这里面就有张冲的责任。

    张冲在邺城办公时,就不怎么讲究门禁,甚至常说,他自己就是从黔首中走出来的,那也要走入到黔首中,宫门高墙不应该成为他和百姓们的物理隔阂。

    而张冲也是这么做的,他在邺城办公时,凡有冤屈或直言者,可以随意走进黄道宫找他。

    一开始张冲觉得自己这事做得没毛病,让更多的人直达天听,他才能有更多的渠道获得地方上的消息。

    倒不是说手下的官吏们有意欺瞒他,而是只要多一个渠道来获取信息,他张冲就能更多角度的看问题,也就更不容易被蒙蔽。

    但后来,张冲却发现这事有点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他发现,虽然他嘴上说不要和百姓们有物理上的隔阂,但实际上,飞军内司和仪鸾司那些人,为了保护张冲的安全,不知道要耗费多少精力。

    如果谁都能走进张冲身边,这些有司的侍卫压力就太大了。

    所以,后面张冲也就听任下面人设置门禁了,但还是要比汉家那会要松弛很多。

    但现在出了这么一件事后,以田丰为首的门下们共同联名请求增强门禁,说省内要地,一丝一毫都事关国家安全,如何任人随意入内?

    不仅门下们请求,一直在邺城坐镇的度满也来了上奏,说体察民情并不一定要开放宫禁,也强调宫禁严密对于现阶段的斗争的重要性。

    最后,负责把守宫禁任务的蒙沮也上奏请辞。

    出了那样的荒唐事后,蒙沮的心理压力就很大,且不说来自于同僚们的指责,就是他内心道德压力也压得他喘不过气。

    如今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王上死,以往也不知道派遣了多少死士来行刺王上。

    这一次大宴,如果闯入宫的是敌人的死士,在宴会中投毒,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所以蒙沮向张冲坦言,如果不能改变如今宫禁的松弛,他实在是无法承担这样的任务。

    于是,到了这样一个外朝共同反对的情况,张冲也只能无奈接受改变。

    不过,也借着这样的改变,张冲顺势做了新的安排。

    那就是将原先的仪鸾司和部分宫侍、尉司合并起来,成立了一个新部分,那就是绣衣卫。

    所谓绣衣,实际上就是当年汉武时期出刺地方的天使,因为他们常穿着天子御赐的绣衣,所以也称呼为绣衣使。

    而现在,张冲将几个部分合并成绣衣卫,显然就不只是作为一个执掌宫禁的部分了。

    实际上,在张冲的内心中,他是将此部门仿照于后世赫赫有名的锦衣卫的。

    在以前,张冲一直是比较反感特务部门的,因为觉得这些人属于正常的权力体系之外,其存在会破坏政治制度的正常运行。

    但等他为上者越久,他就越明白了,为何历朝历代都会有这样类似的组织。

    无他,就是因为“兼听则明”四个字。

    因为系统大能,张冲的体魄确实非人,但他依旧逃不过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不可能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情。

    所以,即便是张冲也会因为缺乏相关信息而做错事。

    如果是一般人做错事,那问题不大,只要知错能改就还是好小伙,但到了张冲这个位置,一旦他做错了,那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而死。

    那个时候你再说什么知错改错,都不能让死人再复活的。

    自己手中这一笔下去多少性命因你而死,你背上的压力可想有多大。

    所以张冲自己重新设立了理政流程。

    每日五更,张冲就要早起,然后大开宫门让各司长官进宫。

    然后是门下、枢密院、兰台、六部正副部长官、司隶校尉等高级官员到政事堂统一听政,等候官员们入堂奏对。

    奏对也是有法度的,在前一日,需要上书的官员们需要将具体的条陈奏入宫中,然后由张冲和诸尚书们统一确定好奏对的顺序。

    一般来说,奏对的班次按照宰执类官员汇报为第一批,各有司长官为汇报的第二批,接着就是各具体事务,按照张冲的关心程度依次分批。

    然后到了奏对的当天,所有需要向张冲汇报具体事务的官员统一退到政事堂隔壁的偏堂等候,然后按照尚书规定好的顺序,一位位地入堂奏对。

    而且张冲在设计偏殿的时候还留了个心眼,那就用木板将偏殿隔出一个个小格子,每一个要入奏的官员都不知道别人要奏的事情。

    这样就能保证只有张冲可以知道所有事,以掌握最全面的信息。

    前世的张冲虽然不是传播学的学生,但依旧听过那句著名的箴言:

    “信息即权力!”

    所以张冲在设计整个理政制度时,就无不体现着这一点。

    而且这种制度设计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能让官员们自我规训,他们因为弄不清楚张冲到底知道多少信息,所以很少敢于隐瞒的。

    这就是制度本身设计地好,其本身就会塑造出权力的路径。

    一般官员们上表的问题,张冲在前一天都是有了解和思考过的。

    所以在等官员们汇报清楚后,张冲很快就能给回复。

    而一些比较重大的,张冲会留中,暂不决定。

    之后这么见一轮后,差不多一个上午就结束,后面张冲留入宫奏对的官员们吃饭,吃完即可以出宫回去。

    而张冲吃完了后,还要到政事堂继续和诸门下、六部长官商议上午留中的一些重大问题。

    张冲对于重大问题,从来都是将门下们拉来一起商讨,就是想要从多角度知道一件事的本来样貌,然后再做决策,这样就能到明的程度。

    在这个阶段,张冲接见的人就更复杂了,可能随时想到一个官员与这事有关,或者有这方面的经验,就会喊入宫中了解情况。

    甚至有时候到了深夜时,都会有官员被深夜叫进宫中,被张冲喊来了解某事的情况。

    而且这种直接喊入宫的,都叫内引,张冲见了谁,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外朝是一概不知道的。

    而且这还没完,张冲不仅每日要见高级长官,甚至每日还会轮对一些各地方上的县令,一些各司的低级官员。

    可以说,张冲自己设置了各种可以直达他耳的信息渠道,牢牢掌握着信息的各种来源,下面人要糊弄他,那是真的不容易。

    无怪乎曾有过在中枢任职的蔡邕蔡大门下就数次“讥讽”咱们张王:

    “历朝历代以来,无见有比我王更‘英明’者。”

    很显然,以蔡邕的脾性是很看不上张冲这种“阴暗”的权力手段的,他所推崇的是天子垂拱而治,各司按部就班,那天下自然井然有序。

    如果按照张冲这么搞,不知道多少上下相疑就这样搞出来了。

    比如张冲今日忽然见了一个财政司的小官,然后说什么问什么,别人也不知道。

    那这小官的长官如何想?会不会觉得下面人向王上打了小报告,送了黑材料?

    就是没做这些,给长官们上一点眼药,也够他们喝的。

    而这个时候,长官就算问小官和王上聊天的内容,小官就是真的照实说了,长官就能心安了?

    如是,上下之间的抵牾不就来了?这不利于官员们团结。

    但众人每每听到蔡邕发这样的牢骚,却没一个敢搭腔的。

    他们可没有蔡老头的身份,你老人家两女儿都入宫了,那是双保险,你说什么都可以。

    但他们可不敢乱说,因为他们从心中就明白王上那是真英主。

    能设计出这样的理政制度的,王上不是英主谁是?

    要知道以往汉家的三公九卿们是如何处理政务的?那就是一句话“萧规曹随”,“无为而治”。

    三日到衙署点卯一下,到了衙署也就是喝酒聊天,就是这么快乐。

    哪里像现在?那是纯纯做了王上的牛马,好家伙,牛马也不会五更就起来干活吧,他们五更入宫,那是比鸡起得都早。

    做大太的官,不是辛苦,是命苦。

    但偏偏这么天罗地网的制度设计,张冲还觉得有隐患。

    因为你不要忘了,门下们都是官僚,他们即便没有私下回护的想法,但本能还是会拒绝一些东西的。

    而且因为他们自己本身也缺少第一手的相关信息,所以往往也并不能让张冲贴近事实的真相。

    所以张冲就需要一支属实自己的信息获取渠道,他们不属于体制内,而是直接隶属宫中,可以为他掌探情报,提供一些不为人道也的信息。

    而负责把守宫禁的绣衣卫无疑就是其中最适合的人选。

    这些人只在绣衣卫中升迁,整个系统非常封闭,所以也不需要和其他系统讨好关系。

    就这样,因为一场闯宫案,一支特殊的权力部门就这样诞生了。

    而绣衣卫成立没几天,就找到了一个要杀的“鸡”。

    那是大宴之后的第三天,当时刚刚立功而被任免为少府少监的郭图给王上上了一道请表,认为伊洛之战反正的韩馥等人有功,理应嘉赏犒劳。

    这件事郭图并不觉得存在问题,因为按照泰山军的制度,韩馥他们的确有功的,毕竟那数十仓的钱粮布帛也不是假的。

    而且这些人都在颍川一带有威望,嘉奖这些人,可以帮助泰山军在当地迅速获得支持。

    当然,郭图也明白张冲对豪势子弟的顾忌,所以他在请表中甚至都没说为韩馥这些人请官的,就是单纯嘉奖一下,给这些人反正行为定个性。

    本来郭图觉得这事十拿九稳的,但第二日奏对时,郭图顺便提了这个表,张冲却怎么也没有回应。

    回来的路上,郭图就在反复琢磨,一直琢磨到家,看到门口落着的一箱子礼物,郭图才拍着大腿,吓得一身细汗。

    原来就在昨夜,那韩馥不知道哪个脑筋没搭对,竟然夜里要来送礼。

    郭图当然不敢见,毕竟第二天他可是要给这韩馥请表的,这要是见了,那不是瓜田李下,说不清楚?

    所以郭图的大门就一直关着,怎么都没见韩馥。

    那韩馥也许觉得送出去的礼也不好意思往回带,就将礼物落在了门口,就走了。

    偏偏今早,郭图急着入宫,黑灯瞎火的也没看见这箱子。

    此时的郭图恍然大悟,立即明白韩馥昨夜送礼肯定是被王上知道了。王上在宫中,那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那一瞬间,郭图终于明白那所谓的“绣衣使”到底是做什么的了。

    之后,郭图回家紧闭大门,凡颍川籍好友一概不见。

    从这一事,郭图已经看明白了,韩馥老匹夫,不足为盟。

    都是一群猪队友!

    可怜郭图的小心思又一次被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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