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的队伍已经溃不成军了,大部分人都如袁绍那般向着伊水南岸溃逃了,但依旧有不少武士留在原地,想死得体面一点。

    邯郸商就是这样的一员。

    此前他奉袁绍之命,带着两千名精锐的赤心队武士逆击,但却遭遇到泰山军火力最强的射声军的致命打击,队伍顷刻零散。

    作为袁绍的肱骨,以及颍川士在军界的领袖,邯郸商一开始也是想南奔的,毕竟从来没有听过瓷器要和一群瓦器一起硬碰的。

    可之后稍一冷静琢磨,就知道南奔之事不靠谱。

    现在他手里还勉强笼着数百名武士在身边,可一旦南奔,半路上这些离心的赤心队就会星散一空。

    而他邯郸商也不是长于武力之人,军中向来称他为儒帅,一旦孤身南奔,路上遍地都是乱民溃兵,长途跋涉下,还是难逃一死。

    再一个,从伊洛到颍川之间不下百里,他们出战都没有携带辎重粮秣,一旦南奔,根本没有多少粮食供应。到时候不还是要饿死在路上?

    更为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不认为他们逃得出去,在这片广大的平原上,难道指望用双腿去和战马比赛吗?

    思前想后,念此上种种,与其偷生被戮,污了家族名声,不如就在这伊洛战场上,抱团而死。

    千百年后,历史还是会记下他光辉的形象的。

    这就是世家子弟的想法,他们做很多事的时候,的确会比一般的土豪子弟出身的要有底线一点。

    不是他们不好利,不爱财,不偷生。而是这些人都读历史,知道在最后关头的选择决定了他们在史书上的形象。

    如果有的选,谁不愿意以忠义关辉的形象流于后世呢?所以,他们做很多选择的时候,往往会在乎历史的评价。

    这一刻,邯郸商也是如此。

    在逃生无望的最后关头,邯郸商决定为了自己的身后名,坚守战死。

    所以,当一众袁军吏士们慌乱南逃的时候,唯有邯郸商带着数百名赤心队如激流之巨石,巍然不动。

    而此番情景自然落在了前面带兵的赵云眼里。

    此刻赵云那好“节义”的脾性又犯了,在看到邯郸商等人的“忠贞”之举,忍不住就称赞了一句:

    “颍川也有真豪义啊!传我令,不许用弓弩,我要生俘此人。”

    对于这些,一直勉力支撑的邯郸商并不清楚,他只觉得前面的压力一下子就松了不少。

    可就这么一松,出了一个让邯郸商始料不及的,那就是本来围在邯郸商大旗下的还有数百人呢,但就在前面泰山军压力一松时,这些人都悉数逃散了。

    逃散的大多部分人都是从河北南下的土豪子弟,他们也是赤心队的核心成员。而现在,依旧留在邯郸商身边的只有数十人,都是他家里的部曲子弟。

    有时候就是这样,真正能陪你到最后的还是家人。

    看着外围的赤心队奔逃零散,邯郸商喟叹一口气:

    “鼠辈受陈公厚恩,平日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最好,如今有难,连一死都不愿,可谓不要脸极矣。”

    说完扭头不看。

    就在这个时候,控鹤军已经逼了上来,因为赵云的命令,控鹤军的吏士们只是将这数十人围在圈内,却并没有进攻。

    有一名军将隔着阵,对内里的邯郸商喊话:

    “你们是哪部的?主将在哪?叫何姓名?出来答话。”

    这军将心里是不大愿意这个时候浪费时间招降这些人的,所以语气非常凶狠。

    邯郸商本就惴惴不安,听得对面军将的凶横语气,更是认为对面在检选袁军主将,好挨个杀掉。

    所以邯郸商不吱声。

    而对面的军将也不问第二话,在得不到这些赤心队的回应后,就打马回去找到赵云,从容禀告:

    “军主,贼将负隅,誓死不降,死意颇艰啊。”

    赵云这会正调度军中剩下的突骑,准备配合飞虎军的突骑一起向南追击呢。

    就在刚刚,王上那边带着甲骑冲上了土坡,但大纛下袁绍却已经逃脱,所以在砍了袁军大纛后,张冲就令各营选突骑参与追击任务。

    至于甲骑们,因为久战疲惫,现在就休息在原先袁绍的本阵处。

    所以,这会赵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去南下追击袁绍。

    这会听了部下的汇报后,赵云没多想,只感叹了一句“可惜”,就带着突骑出发了。

    于是,邯郸商最后一个生还的机会就因为一场误会而错过了。

    等赵云走后,控鹤军对邯郸商他们发起了最后的进攻。

    在这种小范围内的厮杀中,邯郸商展现了他应有的军事素养。

    在他的调度下,数十名赤心队进退自如,前后交替,硬生生打掉了控鹤军的两次进攻,这个过程中,邯郸商的大旗寸步未挪。

    他就站在大旗下,大声喊杀!

    但这个过程中哪里又能没有伤亡呢?刚刚,邯郸商的侄子,也就是他兄长的儿子邯郸瑁就死在了他的眼前。

    可邯郸商只是说了一句:

    “二郎何其性急,早死晚死都要死,为何还要这么急着去黄泉呢?”

    这一刻,邯郸商的表现真是将生死视为无物。

    可他这番风范并没有多少人欣赏,咱们泰山军子弟这会都盯着他这颗脑袋,盘算着可以立下多大的功劳。

    邯郸商说完这些后,忽然看到远处一队弓弩手正在逼近,他知道这必然是面前这些敌军去喊援兵了。

    那群弓弩手正是此前重创赤心队的射声军,邯郸商知道这军的厉害,明白再不能被动了。

    于是,他高喊一声:

    “牵我马来!”

    “牵马来!”

    然后扈兵就为邯郸商牵来他的战马,一匹黑色母马。

    邯郸商准备做最后的冲锋,他单镫上马,从另外一名扈兵手上接过一杆马槊,随后对众人道:

    “诸君,杀贼报家的时候到了,随我冲啊!”

    说完,邯郸商自己一马当先,冲向外围的控鹤军。

    他本身并无多少勇武值得称赞,可此刻这番行止却大大激励着剩余赤心队的斗志,有马的,纷纷上马追随冲锋,没马的,也举起环首刀,大声前进。

    数十人挨肩擦背,用手中刀矛做最后一搏。

    邯郸商果然不以勇武称长,明明是他率先冲锋的,可却落在了几名骑士之后。

    而代替邯郸商冲锋在最前的,是家族内的部曲骑将邯郸衡。

    此将勇武绝伦,骑一匹壮实健马,呼啸就冲入了控鹤军阵内,手里环首刀左劈右砍,虽然没杀一人,却也将控鹤军的吏士们分到了两边。

    眼见着邯郸衡如此勇猛,后面的邯郸商高吼:

    “某乃陈留邯郸商,现要去黄泉,谁要来和老子作伴!”

    前面一句还敬称一句“某”,后面一句就已经飙出“老子”二字,可见邯郸商此刻心情摇曳。

    说完,他俯身劈倒一名控鹤军步甲,但因为用力过猛,整个人都往右侧栽去。

    而下意识的,邯郸商紧紧搂住马脖子,这让战马以为主人要更快,于是撒开蹄子就猛冲上去。

    很快就冲过了前头的邯郸衡。

    众人见邯郸商如此“勇猛”,大声高呼,再也不稀罕马力,紧随着邯郸商身边。

    外围的控鹤军吏士们也被这些人突然爆发出的勇猛吓了一跳,没有防备下,还真的就让这五六骑冲出了包围圈。

    前头邯郸商好不容易稳住战马,抬头一看,却发现已经冲出了包围圈,正愣神之际,邯郸衡已经凑了过来,问道:

    “大郎,咱们现在去哪里?”

    大郎者,邯郸商也。

    邯郸商茫然的看了一眼战场,下意识的答了一句:

    “回营,子弟还在那里。”

    说完,一边的邯郸衡点头,就要带着邯郸商准备往南冲!

    可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阵凄厉的高喊:

    “大郎,你这是要弃我等吗?”

    喊此话者,正是之前追随在邯郸商身边的数十名赤心队武士,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没有战马。

    原先邯郸氏的子弟们率先突围出去的时候,他们本也想随着打开的通道冲出去,可那边邯郸商等人刚走,后面通道就被泰山军吏士们给堵住了。

    于是,这些赤心队成员就这样被堵在了阵内,此刻看见邯郸商他们要跑,心中愤懑和不甘,遂有此大喊。

    邯郸商本都要走了,忽然听到后面的声音,人先是一僵,然后大骂了一句,之后兜马回转,骂道:

    “救出兄弟们,杀呀!”

    身后五六骑无奈,只能随邯郸商回转再次杀入。

    ……

    相比于伊水北岸的绝望和炼狱,袁军在南岸的营地区却显得平静许多。

    在一处稍小的营地内,大陈公国前太尉鞠义正和一位督粮吏盘坐在席子上闲聊着。

    出人意料的是,本该是囚徒的鞠义,这会处境却还不错,不仅有清水,甚至还加了一点蜂蜜。

    这些都是那位督粮吏的小心意。

    其实鞠义的运气还不错,从前线被押送下来,是送到这位老吏的营地,要是送到那些年轻的幸进军吏手上,非要被折辱一番。

    因为只有这些老吏们才懂得政治的真实生态,那就是一个官员,尤其是上面得用的管用,起起伏伏太正常了。

    别看鞠义这会阶下囚,说不定人家明天就堂上坐,所以不如现在趁人家困顿的时候,卖个好,惠而不费,为啥不做。

    所以,在老吏的维护下,鞠义的精神状态还是不错的,只是在和老吏聊天的过程中总是愁眉不展。

    老吏一开始也不想问的,可那鞠义老是唉声叹气,也着实让他难受,所以问了句:

    “太尉,何故唉声叹气呀。难道是担心前线战事吗?”

    鞠义也是一个藏不住事的人,见老吏帮了自己不少,还真的就推心置腹道:

    “不得不心忧啊,现在北岸喧嚣厮杀了一个上午了,却依旧不见胜负分晓,真为我军担心。”

    老吏不太懂军事,只是从自己的角度来说:

    “这么好些人厮杀,哪能分胜负这么快?敌军也好歹小十万人呢,就是真让咱们砍,也不止一天。所以会不会担心过早了呢?”

    老吏这话一听就是外行话,鞠义好为人师的臭毛病又上来了,马上就给老吏解释:

    “战争之事全然不是如此。两军相争,战前可能光准备都需数月,但真正打的时候,就是争那一瞬。没争过,胜负瞬间可分。而像现在,打了半日还没结束的,说明战况是非常焦灼了。”

    老吏缓缓点头,大概是听懂了鞠义的意思,可他忽然一笑,举着手中的杯子,敬着鞠义:

    “不管如何,这里还是要先敬太尉的,祝太尉不日再起,毕竟不管这输赢,主上都会知道离不开太尉你的。。”

    鞠义听了这话,也是高兴。

    因为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那就是不管这一次输赢,自己都会被袁绍起复的。

    其理由并不负责,此战如果是赢了的话,那袁绍高兴,自己那点错自然也就不当回事了。

    而且还有一点是鞠义自己想的,那就是这一战要是赢了,那袁绍的大业就更加稳固了,到时候主公有了这滔天军功,自然也能容得下自己。

    而要是输了,虽然鞠义并不希望如此,但他还是知道,如果打输了,那袁绍更得要用自己,和陈公国的存亡相比,自己那点错就更不值一提了。

    可就在鞠义这边想得挺美的时候,忽然从外面传来一声嗤笑。

    随后一个头戴斗笠,手拿镰刀,一身布衣,脚下踩着草鞋,背后还驮着个包裹,包裹两侧还系着四双草鞋的人走了过来。

    鞠义恼怒,却看见这好似老农一样的人还是一个熟人。

    他脑海中回忆:

    这人好像是陈留太守张邈的幕僚,是叫程立还是叫程昱的?也是弄不清楚了。可不管叫什么,你这样真的没礼貌。

    所以鞠义直接骂道:

    “你不在前线做你的文书,跑到这里作甚?不怕军法?”

    此人真的是程昱,之前他见袁绍大势已去,悄悄带着提前准备好的衣物逃离了前线。

    他这会过来,就是想带鞠义一起走的,而一来就看到一个老吏和鞠义在那异想天开。

    想到这里,程昱终于明白,为何此人占据那么大的优势,最后却能被袁绍玩弄在手心里。

    无他,此人在政治上是真的幼稚。

    但这会,他还是想带着鞠义走的,毕竟鞠义这般幼稚,到了曹操那里,却正好是优势,所以程昱提醒他道:

    “太尉,你不知道前线已经败了吗?这会,袁绍怕不是早就跑了,哦,对了,也不知道袁绍有没有记起你,要是还记得你,太尉恐怕就活不长了。”

    相比于前线战败这件事,鞠义对后面一句话更有反应,看来他自己也明白,袁绍这一次决战,胜利的希望是不大的。

    鞠义皱眉:

    “你先过来坐下,和我好好说说后面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昱摇头,没有坐下,依旧背着行囊说道:

    “太尉,你功高震主,此战不论输赢你本就难逃一死。赢了,袁绍不需要你,因你往日桀骜,肯定是要杀你的。而要是输了,袁绍威望大减,必然是压不住你的,所以万不可能让你活着回去。”

    鞠义听了这话,浑身巨震,他一把将杯子砸在了程昱身上,大骂:

    “好个说客,又是哪里的奸人要害我。怎的,想用一二言语逼我自尽?还是想让我越狱?然后你们好给我治罪?怎的,主公要留着我,你们这些颍川奸人就想用这些腌臜手段来害我?”

    说完,鞠义戟指程昱,怒骂:

    “我鞠义不傻!收起你们这些手段,恶心!”

    此刻,程昱倒成了那个蒙的了,他没想到鞠义竟然会这么想,而且可怕的是,这么想竟然非常有道理。

    甚至以程昱对那些颍川士的了解,如果他们真的和鞠义是政敌,如果袁绍真的是要保鞠义。

    没准那些颍川的聪明人们还真的会利用这信息差,以言语惑这鞠义,逼他主动自尽。

    但可惜,这些都是如果,而偏偏要你鞠义死的正是袁绍。

    话语到了这里,程昱也知道这扣子已经成了死扣,无论他再怎么说,鞠义都不会相信的,所以他遗憾地多看了鞠义几眼,然后头也不回走了。

    可惜了,如斯名帅,再无再见的机会了。

    就这样,程昱悄悄的来了,又悄悄的走了,甚至刚刚还陪着鞠义的老吏,这会也悄悄溜走了,只留下鞠义一人嗫喏着:

    “我天下名帅,主公,断不会害我。”

    有些人你说他傻吧,他在某些方面还精明的可怕,可要说不傻吗?这些人又总是看不清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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