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农东十三里,曹阳亭。

    征东中郎将郭汜驻节于此,统领一万四千人,马三千匹,为刘备之后。

    如果说天下有重,分别是关中与河洛,那么弘农所在就是这两处的中间。

    昔日周人从关中出,入河洛,东出中原以征天下,必须要走的就是弘农以西的这段通道。

    而这片通道连接渭河平原与洛阳平原,崎岖不平,绝无坦途,千余年风霜雪降未曾改变。

    而弘农就是这片通道的起始,从这里翻越小秦岭和崤山,向西就到了大河南岸较低的黄土丘。

    车旅行其间,不见天日。

    所以京都与长安虽然距离很近,但却因为这段崎岖函谷通道而分割成了两处独立的地理单元。

    而很自然,这里也成了关西防御的重心。自刘宏时代开始,前线将帅就多驻节于弘农,统合关内外诸军事。

    但这一次,驻节在此的却是征东将军部,而是不是郭汜的上司卫将军段煨。

    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段煨正带着幕府驻扎在后路的华阴,囤渭水之阴的沙苑。

    在那里,段煨不仅需要负责支援函谷战线,还要防备河东郡重要渡口风陵渡。任务更重,也自然更需要段煨把守。

    而在郭汜部的东面,则是征北将军刘备,将兵万余,屯渑池,可以说是地地道道的前线。

    此刻,在曹阳亭,郭汜的行营幕府内,人喊马嘶,一片喧嚣鼎沸。

    很快,一支两百人的骑军从幕府内奔出,他们吆喝着各色汉语、羌言,以最前的一名雄壮骑士为首,纵马卷过岗坡。

    郭汜大营所在的这片曹阳亭,当年就是古战场,陈楚大将周章受陈胜之命领兵车千辆,吏士数十万浩浩荡荡进攻关中,就是在这里被秦将章邯一败再败,最后自刎当场。

    而这里,依旧时不时能露出一些白骨和铜戈,似乎叙述着当年的山河破碎。

    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又似乎并不与数百年前的那场战事有关,不仅是这曹阳亭,实际上乃至方圆百里,都是荒芜人烟。

    这就是三年崤函之战给这里带来的破坏。

    作为函谷关后最近的基地,弘农负担着关西战事的一半支出,在兵灾人祸中,弘农受到了巨大的破坏。

    那连天的野草,老树自春,青狐斜窜,白兔并跳,无不展现着崤函之战的疮疤。

    关西虽然赢了,但似乎又没赢。

    但此刻,草长鹰飞中,却方便了郭汜和他一般羌汉骑从们。

    他们在这里纵马游猎,在满坡盛开着丁香花的原野上尽情宣泄着赫赫武力,兔走狐奔,箭羽电掣,满是欢笑呼和。

    很快,这些人猎得尽了兴了,但却并没有立即回营,而是满载着猎物来到了一处颓败的宫墙后。

    这是一处行宫,当年光武在宜阳逼降赤眉十余万,特建此行宫大犒有功吏士。不到二百年过去了,此处已经是面目全非,颓墙百丈长满荒草,雕梁画栋蛛网纵横。

    郭汜等人寻到这里,却被这片荒凉落幕给迷住了,觉得这里正是野炊的好地方。

    于是,数百人就靠在这宫墟落帐,准备席地野炊。

    踩着化为砂砾的瓦砾,郭汜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宫墙,当场就恍惚了。

    这个时候,他边上军司马刘雄就出声唤醒郭汜,问道:

    “将军,如何出神呢?”

    郭汜听了声音,回过神,看见随自己上台基的都是自己的属吏,想了想便和众人说了:

    “本将之所以恍惚是因为这里和我少时的场景太像了。”

    说着,郭汜就和众人讲了一个故事:

    “你们都是我辟举的关西人,可能并不清楚太师与我的关系。我和庸儿一样,都是少时就追随在太师身边,有一次太师新得了一只白鹰,就带着我们去打猎,那会咱们还是在陇西。”

    说到这里,郭汜怕这些人不明白,就说:

    “庸儿就是樊稠樊都督了。陇西那地方便是沃野,最适合游猎。那会咱们总去,也因此结识了不少朋友。”

    解释了一句话后,郭汜就回归正题:

    “那一次打猎我记得很清楚,我们看见了一只红色的兔子。”

    “红色的兔子?”

    说这话的是郭汜的另一个别部司马,令狐整,并州士。

    郭汜并没有因为令狐整的打断而生气,反而压低着声音说道:

    “是的,就是红色的兔子。也正因为太过奇奥,我们肯定是要追呀。但也是奇怪,要知道以太尉的射术,百步内别说走兔了,就是落叶也能射中。但偏偏那回,我们每次都是差一点。最后就被那赤色兔子逃到了一处废弃的宫殿里。”

    说着,郭汜就指着眼前的宫墟,惊叹道:

    “那,就是和这里一样,是的,一模一样样。”

    说着,郭汜还跳下台基,抹了一块细土在手里捻了捻,并再一次肯定:

    “没错,一模一样。”

    此时,包括刘雄、令狐整在内的征西幕府属吏们都沉默了,他们意识到自家主公肯定是有什么要说的。

    果然,郭汜接着就道:

    “可那红兔刚要跑进宫墟,忽然就从里面崩出一条猎狗,不仅将红兔给咬死了,还将太尉的白鹰给惊走。当时太尉就怒了,一箭就射向了那猎狗。”

    “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郭汜环视着被他故事吸引的属吏们,神秘道:

    “然后,那宫内就冲出了两个巨人,他们一左一右拉着太师就要入宫。再然后一条白衣老媪就走了出来,一来就对太师说:‘此公将为我子复仇,是你们的恩人。’说完就将太师扶到了一边。”

    郭汜的这个故事过于匪夷所思,一众人屏息一点不敢打扰。

    就在这个时候,郭汜的眼神闪亮着光,对众人道:

    “然后这老媪说自己会看卜,就为咱们卜筮,每摸一人手,就说有富贵。等摸到我的时候,言我日后必居将军位。尔后摸到老樊的时候,就说会有刀兵之厄,再然后摸到了太师,就说咱们富贵显耀全因太师也。”

    就这样,郭汜的故事讲完了,而在场的人却更加沉默了。

    有些人沉默,如夏育、高硕者,都是听得胡里胡糊的,所以不知说什么话。而有些人沉默则是听出了郭汜故事中的意思,是不敢说话。

    这里面刘雄和令狐整是明白人,他们虽然不是太确定,但隐喻觉得这个故事是一个巨大的政治隐喻。

    其中赤兔者,莫非是大汉之社稷也?董卓手上之白鹰者,莫非是凉地之武士也?至于那出现的白衣老媪,以及说的那个为儿复仇的话,总是让两人想到当年高祖斩白蛇的故事。

    二人摸不准郭汜这话的风向,只能小心的看着郭汜的脸色,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

    而结果是,郭汜似乎压根不明白自己这个故事是什么,对此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嗬嗬笑了一阵,然后留下一句:

    “这地方真像,真像。”

    随后郭汜就离开了这里,回到了外面的篝火前,在那里,烤物已经散发着浓烈的香味。

    ……

    当郭汜一行人结束了游猎活动回到曹阳亭大营后,他单独将姚那兴和郭聪留了下来。

    他们一个是郭汜的妻弟一个是自己的从弟,都是最信任的人。

    姚那兴打着羌人的传统发饰,一脸粗豪,不用问便知是羌人,而郭聪则是利落短打,戴武弁,精明强干。

    郭汜的妻子并不是普通的羌人女子,而是姚烧当的酋女,而姚烧当则是陇西洮水、罕水之间的羌人大部落,自数十年内附后,就一直人丁繁茂,有丁万人。

    而郭汜之所以能娶到这样的羌人酋女还不是自己努力,全是因为人家看上了郭汜。

    那时候郭汜还穷,为董卓家牧马,有一次不慎深入羌地,就被这酋女给捕获了。

    而郭阿多在汉地是个纯纯的鄙夫,但在羌人审美中却是地地道道的好汉,所以那酋女就想招这郭汜为婿。

    但当时的郭汜比较年轻,不懂得酋女的好,所以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并豪言:

    “我郭汜大丈夫也,岂可屈身于妇人。”

    而然后呢?那酋女只是哂之,就说:

    “今与汝校三阵,若能胜妾身,则许汝归家。”

    郭汜何人?

    别看在董卓家就是个养马的,但从小就被董卓调教,骑射弓马无一不通,自然大喜。

    于是,二人试校。

    首校骑射,败;再校军阵,再败。

    比完两场后,郭汜已懵了,羞恼之下就想自尽。但被那酋女劝住了,比了第三场,这一次直接就比力气,于是毫无意外,郭汜胜了。

    最后酋女给郭汜台阶,说你有力,我有智,夫妇相和,何事不可待?

    于是,郭汜就这样从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背景在,郭汜军中,羌人的比例很大,而且姚氏羌人更是布于军中,甚至有军略大事,郭汜也要与其妻相商。

    可以说,姚烧当既是郭汜的赞助人又是他的谋主。而姚烧当的当家人,也就是郭汜的妻弟姚那兴,也一直参与到郭汜最机密的事情。

    此刻,姚那兴见自己和郭聪被单独留下,就意识到郭汜要问什么事情,于是为难道:

    “姐夫,那事还没有动静呢,咱们不能急啊。”

    郭汜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就来气,他气得直拍案几,骂道:

    “太师这是怎么了,难道真就铁了心的给汉家卖命了?弟兄们当年随太师从河东杀回长安,可不是要做汉室的忠臣的。”

    这话里,郭汜充满了对董卓的怨气,但他也就只敢在私下讲讲,他从小被董卓鞭子抽怕了,压根不敢有任何忤逆董卓的勇气。

    郭聪听了从兄的话,皱着眉分析道:

    “从兄,咱们不能急,太师那边不一定就没想法。不然早就查那事了,而现在不还什么都没发生过吗?这就说明有戏。”

    郭聪的话很有道理,此时郭汜想着他们做的事。

    为了鼓动太师起来篡了那小皇帝的鸟位,郭汜等老一帮凉州悍将很是花费了心思。

    他们偷偷在太师府的影壁上用蜂蜜抹了两个“天子”字,然后等第二日就有蚁群在影壁上形成了个“天子”。

    按理说,这事已经干得非常直接了,但董卓那边看到后,竟然只是让人用泥涂掉,然后就没反应了。

    郭汜他们不甘心,又抹了两次,但董卓依旧如此。

    于是,郭汜他们才不敢再做了。

    本来郭汜以为太师是真的死了心要做大汉,讲什么让大汉再次伟大的鬼话。但现在听从弟的话,太师这个没反应没准就是有反应。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亮了。

    越想郭汜越来劲,他一拍手,肯定道:

    “我就是说,太师没老糊涂。咱们现在这局面,还和那小皇帝玩个屁呢。老李在益州,咱之前平了凉州,虽然这会被调动过来,但老伍被咱留在了武威,所以凉州也得听咱们的。而太师在长安又控制住局面,可以说从长安到地方,哪里不是咱们的人?”

    而且想到那句话,郭汜就腻歪,他忿恨道:

    “太师说的什么让大汉再次伟大,我是真的听得烦。大汉那卵都没了的货还想再硬一把?屁咧。有那个功夫,太师不如和咱们弄个大凉出来。刘氏能坐得那鸟位,咱太师坐不得?”

    郭聪点头,但难为道:

    “可现在太师那边一点动静没有,咱们只能先等等了。”

    但郭汜嗤笑道:

    “你不懂太师,我自小就跟在他身边,如何不知道太师为人?这样说吧,太师玩乐子的时候,有时候就是不愿意耸,咱那时候就总在他后面推他腰,帮太尉耸。所以这个呀,咱得再帮太师动一动。”

    郭聪当然懂从兄的话,但疑惑道:

    “那咱们怎么帮着动呢?”

    郭汜想了想,问了句:

    “要不咱们这边将关一封,先将那刘备堵在关外。然后挥军向西,杀回长安,拥立太师?”

    郭聪当时就吓了一跳,忙劝:

    “万万不能这样,太师在咱军中咱们还能来个拥立,但现在就咱们杀回去,那就是造反啊。怕到时候,太师就要灭了咱们。”

    郭汜一想是这个道理,忙沉思:

    “不错,看来是得想个办法让太师来前线,这咱得好好想想。”

    而这边郭汜在想的时候,姚那兴看见帐外有背旗招手,就走了过去。

    片刻后,他再次入帐,送给郭汜一封军信,信是渑池前线的刘备送来的。

    而郭汜览目,哈哈一笑,将信重重一拍:

    “行,这机会不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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