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毒,太恶毒了。

    此时,站在张冲边上的荀攸一股凉气从头涌到脚底板,然后整个人都在发晕。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做了一生最大的错误,那就是将种拂带到了这里,和王上聊了这个。

    荀氏一门中,最拔萃的就是荀彧和荀攸二人。而这两个智者的区别非常大,荀彧是非常擅长顶层架构,他是最顶尖的公宰之才。而荀攸不同,他更擅长对于人心的洞察和应对,所以他长于两阵决机。

    但正是因为自己对人心的了解,荀攸这一刻才感觉到种拂那大义凛然下的恶毒,他愤怒于种拂对自己背刺的同时,也害怕了。

    他怕王上真的信了这人的鬼话,不不不,甚至王上信不信都已经不重要了,当这人说完这话的时候,一种上下猜忌的链条就已经锁死了泰山军老弟兄们的心智了。

    这一刻,荀攸发虚,额头的虚汗止不住的在冒。

    这里面的原因并不复杂,那个种拂其实是对张冲以及泰山军做了一个恶毒的预言,那就是所谓的黄天之世将会在张冲死后被颠覆,而颠覆的凶手就是那些曾和张冲一起并肩作战的老弟兄们。

    单纯的预言实际上并不可怕,因为那不过是类似图谶一类的断言,纵然有一点猜忌能力,但对于智者来说却并不在意。

    但种拂却对这样对预言做了解释,并对历史重新阐述来论证了这个预言必将会降临。

    这个时候,越是智者越会按照种拂预设的猜忌链走。

    王上会因为听了种拂的话而对老弟兄们起了猜忌吗?老弟兄们会因为王上对他们起猜忌而有所动作吗?又或者是,王上认为老弟兄们会因为被猜忌而有所动作,而猜忌和防范他们?

    这个猜忌链条不是一条的,它是循环往复,纠纠绕绕的,压根解不开。

    此时的荀攸似乎看到了未来,王上也像当年高祖那般屠杀着功臣元勋了。

    忽然,荀攸一阵惊醒,刚刚那一番心思不也是落入了这个猜忌链条了吗?

    是的,越是聪明人越逃不过这条猜忌链,而荀攸无疑就是聪明人。

    惊骇之下,荀攸忽然就指着那种拂,暴呵:

    “好个妖言惑众,到这个时候还要蛊惑人性,请王上磔杀此人。”

    所谓磔杀是真正意义上的酷刑,是纯粹的宣泄暴虐,惩罚罪犯。荀攸以前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的,此刻说来,可见其人心里的愤怒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但就是如此骇人话,那种拂却也只是歪着头看了一眼荀攸,乜笑了一下,然后耸肩沉默。

    彷佛刚刚荀攸要磔杀的人不是他一样。

    张冲一直没说话,他听到了荀攸的话,但内心却并没有荀攸的愤怒,因为他明白这老儿确实有点东西。

    作为从后世而来的人,他比此世的人多了一千八百多年的历史见识和资源。所以他明白种拂说的是有道理的,只不过那不是人心使然。

    和秦亡二世一样,同样大一统的王朝二世而亡的还有隋。而隋也同样开创了一个崭新的东西,那就是科举。

    后世的张冲不是学文科的,但在信息发达的后世,他有足够的途径去获得见识。

    他明白,这背后就是新旧两种势力的斗争。

    一般而言,新势力总是从旧的环境中孕育出的解决办法,但纵然在社会效能和道德上是更先进的一番,新生事物却在力量上处于绝对下风的。这就使得新生事物在和守旧派的斗争中,常常以失败为告终。

    这和农民起义是一样的,往往末世对腐朽王朝率先一击的都是农民起义,但最后这些起义少有能善终的,就是他们和朝廷的绝对实力差距太大了。

    这种差距不是你喊几句口号就能反转的。

    但新事物却总是旧世界的旧世良方,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的力量会发生对调,这个时候新的事物就会成为主流,等待下一次被更新的事物去推翻。

    张冲明白这个,所以他懂种拂说的很可能就是现实。

    黄天大业说要求的那种人人平等太难了,它比人人保暖更不可实现。因为人心都有贪欲,都爱享受,没人愿意付出的比别人多,获得的比别人少。

    现在这些随自己打天下的老弟兄,都是从最底层杀出来的,但底层只是一个生存状态,过去他们底层,现在他们却是顶层。

    这屁股不同,脑袋也自然不同。

    现在他还在,还能以无上的权威压制住,而如果他不在了,以他儿子能压住这些纵横天下的顶级人才吗?

    怕是难!

    张冲又想到一个事,那是李辅给自己的密信说的,说潘璋有狂悖之举,竟然端乘天子乘舆。

    本来张冲对这事是一笑而过的,因为他知道潘璋是粗人,脑袋里怎么想,手上就怎么做了,甚至手还比脑子快。

    再且说了,他对于什么乘舆这些天子的象征物,本身就无所谓,甚至他觉得后面把天子的南北宫设为一个巨大的博物馆,让全天下的人都能去看看,让他们去怯魅。

    到时候,人人都知道天子也不过是一个住稍微大一点屋子里的普通人,也会饿,也会困,那也就没有所谓的神圣光环了。

    但现在,张冲却对潘璋的事有了不一样的看法了。

    过去泰山军的大部分将领都是来自底层,粗俗无文是免不了的,但也正因为无文,这些人也常常容易被一些眼前的东西给诱惑,最后免不了悲剧收场。

    而张冲现在则在想着,是不是得给老弟兄们开一个军政思想的培训班,由他来给这些人上上课,让他们能跟住自己,别掉队,更别走歪队。

    至于张冲对种拂的这个小心思,他甚至都不屑一顾,这个种拂到底是小瞧了自己。

    于是在荀攸愤怒的要处死种拂的时候,张冲却摆手:

    “留着他,此人竟然预言了我泰山军的未来,那就不如让他活着,亲自看看我泰山军是否会如他所料。”

    种拂还想说话,但张冲也已失了谈兴,他让人将种拂送下去,随后淡淡的对荀攸道:

    “将后方的乐进、徐荣、李武、朱灵、胡毋丘调动到前线,顶替潘、李二部,而潘、李二部就地整编俘口,并进驻野王城,拱卫大军粮道。”

    荀攸收束心神,赶紧将这些命令记下。

    之后,张冲再次下令:

    “再着中护军之陈焕、许仲二部前出到河阳,带着抛石车营一起隶在张旦麾下,让人告诉阿旦,我只要河阳城。”

    荀攸落笔而就,然后就有横撞将传檄相关营头。

    此时的荀攸看着平静的张冲,好像种拂恶毒的预言并没有影响到王上,但他总有一种预感,那就是这个预言并不会就这么结束的,它可能会伴随着泰山军,一直成为一个躲不开的诅咒。

    想到这里,荀攸手捏得已然发白。

    ……

    “大帅,沮长史到了。”

    此刻,在河阳城外的泰山军东路军大营内,一名牙将如是对着帐内的张旦说到。

    张旦这会正在阅读潘璋写给自己的军报,高兴于自己爱将给自己和王上献上了这么大的战功。

    这个时候,听牙将说沮授来了后,张旦赶紧起身迎接。

    别看沮授当年还是一个降臣出身,而张旦还是起家元勋,不论是资历还是地位都要比沮授强多了,按理说张旦不该如此礼下。

    但张旦这人素来谨慎惯了,而且泰山军又实行的是“将帅管军,长史管民”的政策,所以长史也是自己的另一个副手,所以该有的尊重,还是不能少的。

    同时,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事,那就是长史无监军之名,却有监军之实,他们是可以直接密匣上报王上的,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那边,沮授人未至,便已经听到了其人爽朗的大笑。

    随后他一来,就对张旦恭贺:

    “潘将军一战成名,真是大帅真的好福将啊!”

    张旦赶忙摆手,谦逊道:

    “那潘璋也是时运到了,没想到能有这般造化,不说他了,长史来是?”

    沮授与张旦一同落座,然后开门见山道:

    “还是那河阳城啊,咱们围城已经两日,不知道大帅可有方略了?虽然潘璋和李辅大破关东主力,咱们已经拿稳了此战的首功了,但谁还会嫌弃军功多呢?咱们再接再厉,先破了这河阳城。”

    听沮授说到河阳城,张旦眉头皱了一下,吐道:

    “这河阳怕是不好打啊!”

    随后,张旦就和沮授说了这两日游弈们探查的结果。

    原先这片地区是没有这河阳城的,甚至这里本来叫孟津的时候,这里都没有大桥,更别说在大河北岸筑城设防了。

    这其实也是兵家之常情。

    背水作战从来都是兵家大忌,如果敌人从大河北岸来犯的时候,北岸孤零零背水,得不到南岸的支援,必然受不住。

    反不如将兵力收缩在南岸,那样可以用大河为防。就和此前王昌和刘备在汾水南岸修建玉璧城一样,都是一个原因。

    但此前关东势力最鼎盛的时候,为了争夺董卓所在的河东,常常发兵出大河,时间久了,总依赖于船总归不便,所以当时就在孟津渡上修建了一座浮桥。

    之后这个浮桥不断加固,最后成了现在的模样。

    而有了浮桥后,孟津这里的防御逻辑就发生了变化。原先没有桥沟通南北的时候,在北岸设置防御据点是一个非常不靠谱的事情,而一旦有桥,情况不同了。

    过去的缺点就成了优点,在北岸距敌,可以将敌军拒之于大河之外,同时又可以防御浮桥,不让浮桥被敌人抢占。

    所以在何进主政时期,就相继在这个地区修建了三座小城。

    其中张旦当面看到的就是河阳城,顾名思义就是大河以北的小城。这城虽不大,但却以砖石说造,分外坚固。

    而据游奕们抓的一些俘虏说,河阳城内有精锐北兵千人,都是善战老卒,城内武库、粮秣、铁兵所一应俱全,可为长久对峙。

    而除了北岸的这座河阳城,在后面大河中还有一处河心洲,那上面还有一城,唤为中渚城,为表里二城,南北相望。

    这里既是南北两岸的连接处,也是物资的中转站,大量的物资都被堆积在这里,随时用以支援河阳城。

    而除了这两城外,在大河以南的地方,还有一座河阴城。

    这里也就是昔日孟津所在,在这里,关东军在南岸沿着浮桥外围一圈,都建立了壁垒,将防御封闭起来。

    其实这也是大将军何进要求的,正如他直接所说的那样,一旦事有不济,他可以直接从洛阳跑到河阴城,然后四面一闭,就可安然无忧。

    所以,河阴城是被何进当成最后的据点来建设的,内部的储蓄是三城最为丰富的。毫不夸张的说,以三城内的守备人数,完全可以吃三年。

    当时张旦知道这个情况后,就明白这三城难打了,因为围城围城,首在围,如果不能切断外界对城内的补给和支援,那如何能破城?

    而现在,挡在他们面前的河阳城就是这样,有那横跨大河的浮桥在,南岸的物资可以源源不断的输送到河阳城内,这样打,张旦就是打一年怕都是打不下来。

    所以他将这事和沮授说了,沮授想了想,认为要破河阳城必先破河心洲上的中渚城,这可以让河济一带的黑夫部派遣大河水师溯流而上,直接对中渚城发动进攻。

    只要中渚城被攻陷,河阳的防御就会被拦腰截断,到时候河阳城就好打了。

    张旦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事非常靠谱,所以直接让人向下游的河济地区的黑夫发军报,让他遣大河水师相助。

    虽然张旦并没有节制河济方面军的权限,但他自信有这个能力。

    于是,张旦就做好准备,等待大河水师的到来。

    而这段时间,张旦也不能闲着呀,为了不让敌军察觉下游的异动,他还照旧在河阳城外请求斗将。

    这种斗将致师虽然对战争结果没多大影响,但却能极大的影响士气。

    所以张旦试图用这个方式来激怒敌军。

    但却不想,这斗将却斗出了个大呼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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