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肆虐南下,助长着这里的焰火,烧透了半个天空。

    此时,在琅琊国的沐水两岸,火光冲天,到处都是杀戮和哀嚎。沐水这条本该滋润沿岸土地的母亲河,此刻却漂满了尸体,塞水不流。

    浓厚的鲜血流入水中,厚重的都化不开,河里的尸体相互枕藉,一层摞一层,一直铺向了岸边。

    荒野上,还有散落的尸体,有吏士的,有黔首的,甚至还有士族的。这些生前天差地别的人,死后却平等的沦为野兽口食。

    空气中回旋着一股浓烈的尸臭味,整个天地都好像一个巨兽的胃,在泛酸,在发臭,也在消化这些尸骸。

    火焰仍在肆虐,杀戮还在继续。

    仅仅一个月,北面的青州军就悍然袭击徐州,他们从北海南下,撕破了徐州军的防线,随后沿着五莲山通道迅速南下,突破沐水防线。

    五莲山通道是鲁中南丘陵和鲁东丘陵的中间通道,是青州南下徐州的必经之路。

    此前,负责此段防务的臧霸军团并没有将过多的兵力投入在这条防线上,而是将大部分资源和人力都投入到了尼蒙通道的防御上。

    尼蒙通道是琅琊西北方的最重要通道,其夹在尼山与鲁山之间,也是自古中原进入徐州的最主要的通道。

    这条通道由泰山军的关羽部掌控,而为了防备他们南下,臧霸将最大的心力都留在了这里。

    但谁也想不到,一直和徐州算是结盟状态的青州军会突然南下进攻自己。

    短短一个月里,青州军就已经占据了琅琊国大半,并迅速沿着沂水、沐水向着徐州腹地推进。

    徐州危矣。

    这一次负责主攻徐州的是青州的青州军团,这支由昔日齐国黄巾组成的部队在经过之前济南大战的锤炼后,被曹操大力整顿,使得战斗力脱胎换骨。

    其作为攻略徐州的先军,凡过一地就掠尽一地,每破一城就残破一城。

    可以说,青州军的虎狼性在这一战显示的淋漓尽致。

    而充分释放天性的青州军,其战果也是辉煌的。

    其先破姑幕、再破诸县、后迫东莞、最后于莒县与徐州军大战,最后万余徐州军及其民五万,皆被屠杀,沐水为之不流。

    而作为割据性质的琅琊军在战不利的情况下,一退再退,将整个琅琊都拱手让给了曹操。

    其后,在秋风再起的九月,青州军终于饮马东海郡,并将徐州的州治郯县团团围住。

    此时,似乎已经没有人能挡住青州军了。

    ……

    在郯县的城东北,沂水与沐水夹着的狭长河间地上,绵延不绝的军帐密布其间。

    这片狭长地本是徐州最富饶的地方,得益于沂、沐两水的水资源,此地农业一直发达,城外开垦出来的良田多达数千顷。

    现在是九月,本该是收获的季节,但城外却无人收获,只能便宜了曹军。

    在城外曹军的大营内,曹操难得的一身精铠,策马而立,他眺望着这片富饶的土地,看着随军徒隶在沉甸甸的麦田中喜笑颜开。

    曹操忍不住对边上的荀彧道:

    “这徐州是真的富饶啊,其他地方最多种种粟,就这里种麦。之前济南流行过一种吃麦的方式,是脱壳成粉,然后做成面。据说是那个张王在泰山的时候发明的,之后流传到了济南一带。一会,这新麦收回,咱们也按照这个方式尝尝鲜。”

    荀彧并没有直接应,他只是看着营地的东北方,那是沐水的上游,在那里夹岸躺着数万具尸体,他没有心情。

    曹操是何等样的人精,他见荀彧这样子就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下,措辞道:

    “文若,你以为我军这一路下来如何?”

    荀彧叹了一口气,言简意赅:

    “惨不忍视。”

    曹操似是辩解,又像是讥讽:

    “文若,如今大争之世,诸侯相争,杀人盈野。文若你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可以不忍牲畜衅鼓。但争徐一略也是文若提出的,某现在还记得文若高堂之上,运筹帷幄的风采。但现在说得,做不得了?”

    曹操对荀彧的态度一直是非常亲密的,此刻说来这份带有浓烈嘲讽的话实属罕见。

    荀彧淡淡一笑,并没有辩解。

    曹操却心虚了,再一次道:

    “战争没有不死人的。我也想不死人,几次去函陶谦,让其随我向东,但一直搪塞于我。我能如何?时不待我啊,你也是知北国变故的,公孙度那边肯定是撑不住了。我不趁机使青徐一体,到时候可不就是不忍见徐州惨了,而是我青州要尸横遍野。”

    曹操的解释,荀彧当然知道,他也不否认,只是说来:

    “明公非常人,自然行非常事。而行非常事当然要百无禁忌,不拘小节。但明公,荀彧且问一句,那就是那些莒县之民就当真必死吗?”

    面对荀彧明亮且坦诚的目光,曹操终于松口了:

    “那些莒县之民当然不该死,甚至如果我能对青州兵有更深的约束,他们也不会死。文若,你常言王者之师,仁义正道。我自然知道你这话没错,我也想这么做。但实际上呢?我做不到!”

    说着曹操指着北面,稍沮气:

    “我与北面相比谁强?我再自负也知道自己不当其一击,此前北面不过出关羽、丁盛两军,我青州就力不能支,更何况其主力?如今他们眼见着要全据北国,我曹操要是还只有青州,那下次就是你我面北为奴之日。”

    “而作为一个弱者就要有一个弱者的自觉。泰山军可以讲仁义,行仁义,我却不行。我只能用尽手段,用尽心力去攫取,至于我身后名,如我败了,那自然是任人涂抹,但要是我成了,又自然有大儒为我装点。”

    “所以,文若,这就是大争之世。力强者胜,羸弱者败。当刀兵交颈的时候,喊仁义道德就能不死吗?昔日宋襄公以仁义兴师,有泓水之败,为天下笑。难道我曹操还要步他的耻辱吗?”

    荀彧是什么人,他并不因为曹操所说的而动摇,他只是认真问了一句,这一次他直呼其字:

    “孟德,那你还记得我们昔日的志向和初衷吗?”

    曹操深呼一口气,他看着漫野麦熟,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当然没有忘。我起兵是为了匡扶汉室,是为了扶危救难,是要聚集天下智力,为这天下再蹚出一条路来。”

    “但……”

    说着,曹操指着那漫野的麦田,动容道:

    “但初衷和手段和结果又有什么必然。文若,你见那前面的那些麦田,他们皆是农家捡得的良种,如今也长得势高喜人。但谁在乎他们是用血肉浇筑还是用这沐水浇灌。有人在乎吗?当天下人吃到这些麦子的时候,他们会去问这是怎么来的吗?”

    其实从这可以看出,曹操对于荀彧的态度非常敏感。这不是他不自信,也不是他为人焦躁,而是荀彧对于曹操太重要了。

    荀彧于如今的青州不仅是为政之才,更是一面旗帜,在这面旗帜下,不断有兖豫的人才不远千里来投奔他。

    也是因为荀彧的存在,使得曹操的人才储备几乎不弱于全有中原的袁绍。

    从这,就可见荀彧对于曹操的重要性了。

    所以,曹操不能也不接受荀彧对他的怀疑。

    而对于曹操说的这些,荀彧只是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出这样一番道理:

    “自古成大事者,必承非议。论至德者,不和于俗。彧只是简单说一句,孟德便进退失据,为何?纠其本心,孟德你还是认为这事干的是错的。你过去受学的道德约束着你,指引着你。所以你才认为这是错的。”

    曹操还要解释,就突然听到荀彧说出了让他惊愕下巴的话。

    只听荀彧非常认真,甚至有一种布道感的对曹操道:

    “孟德,现在你要抛弃掉这些,你既然为天下重,那个人的荣辱道德就和你无关,你已非常人。现在我一人不理解你,你解释,那千万人诽你、谤你、诟你,你难道也要去一个个解释吗?而当千夫所指的时候,你过去的道德不会让你畏惧吗?但孟德,我要告诉你,这些你统统都要忘掉。”

    此时的荀彧指着西面,那是京都的位置,慨然:

    “数年以来,天下残破,群雄并起,逐鹿问鼎。天子分两京,豪杰奔亡命,黔首失所居,社稷失所依。其间生灭者,何以千万计?而莒县之难死者不过三四万。千万性命与后者相比,谁轻谁重?此番论断当然惊世骇俗,但孟德,你负天下望,承社稷重,你就要这样想。”

    曹操有点傻眼了,他万万想不到一直君子温润如玉的荀彧会说出这样一番道理。

    他一时弄不清荀彧为何说出这番铁血之话。

    而荀彧最后发喟叹:

    “孟德,你我如不负昔日之愿,那就当扫荡侯,振八荒,合九州。何为之?强兵、用兵,砺兵。兵强,天下归心。兵弱,天下离心。至于仁义道德,孟德,咱们早就被诟望了。”

    “所以,孟德你还在乎后人议你吗?”

    曹操合掌,哈哈大笑,笑得再不能畅快了:

    “苟能使天下熔兵戈,归太平,众人之非又何惧?”

    悠悠之口,荡于沐水,铁与血的时代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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