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昨日的小雨,到了今日整个平冈都弥漫着大雾,使得这里人马不能行。

    于是,榻顿带着四千的乌桓众盘亘在平冈的一处小坞壁内。

    这会,大雾笼罩的这处坞壁内,时不时就传出阵阵凄厉声,为这里更渲染了几分恐惧。

    这里是一处汉人的坞壁,虽说是汉人,但其实早就在塞外生活百年了,深染胡风。

    实际上,像这样的汉人坞壁在塞外并不在少数,这些人有的是前汉时期被迁移到这里边民之后,也有犯了事的豪侠,或者压根就是边墙烽燧卒逃军。

    这些人小心的挣扎在一处处山塬夹缝中,靠着薄收和狩猎世代生存。而为了获得生存,他们也需要向附近的大的聚落献上贡品,以获得承认和保护。

    而这一座壁寨就是向右北平部大人乌延献贡的,只是现在连乌延都为苍鹰啄食了,自然也没人给他们保护。

    此刻,在壁寨的大堂内,榻顿正披着件皮氅,敞着胸膛,大大咧咧的坐在堂上喝着奶饮。

    这种奶饮是乌桓人的特有饮食,用早上的鲜奶混着各种料头一起煮,非常适合壮体。

    在榻顿喝着奶饮的时候,下面正有几个宫帐武士正在火塘边翻着烤熟的羊肉。

    原先这处大堂是没有火塘的,因为汉人的厨房在偏厢,并不会放在室内。而乌桓人占据了这里后,直接就将大堂上的硬土给凿成了火塘。

    就这样,经过一夜的烘烤,不仅室内如春,就连火塘上的羊肉也散发着肉香。

    当然,只要能无视堂内的烟熏火燎就行。

    肉烤好后,那几个宫帐武士就开始给边上的伙伴们分肉。

    最好的肉被送上了榻顿的桌上,然后其他人均分了剩下的。

    就这样,数十个面色彪悍的武士就这样大嚼着手里的肉块,油脂弄得满手,也不过在屁股下的羊毛毯上又擦了两把。

    众人就这样嚼肉,骨头吐了一地。

    等吃饱了后,榻顿看盘里还有一块,乜着看着堂内被麻绳捆在一起的十几个人,蔑笑道:

    “这里还有一块肉,你们当中谁有才能的,可以过来吃我这肉。”

    这话一落,当即有个瘦小的汉人就要奔到堂上,但他们都被捆在一起,这一动只让自己摔了个大的。

    榻顿见这此人这般小丑,哈哈大笑,问了句:

    “你会做什么?”

    那瘦小的汉人忙磕头,颤巍巍道:

    “主人,我是砦里的缝工,会制皮,会做袄。”

    榻顿啧啧嘴,对边上的一个宫帐武士笑道:

    “乞迷,你看看这人,叫我什么?叫我主人?他不知道我榻顿是谁吗?难道谁都能做我的奴隶?”

    那个叫乞迷的宫帐武士是个肃慎人,是和榻顿一起闯荡汉土的伴当之一,在听了榻顿的话后,这人直接从皮垫子上站起,抽出刀就走向了那个瘦小汉人。

    那瘦小汉人看到这,呜呜在惨叫,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像个濒死的虾子。

    乞迷眼中一阵不屑,走到这人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刀如疾风就对着此人脖颈砍去。

    就在这时,榻顿突然拍手:

    “留着吧,虽然咱们乌桓妇人也能制皮,但这汉人到底是第一个出来的,给他一个机会。”

    当榻顿刚发出声,乞迷就已经收刀而立了,等榻顿话说完,整个人已经立在了一边。

    但榻顿突然闻到一股尿骚味,眼神立马凶横起来,他一眼就看到那瘦小汉子裆下湿涔涔的,随后再也不看,甩了一下手。

    乞迷会意,再次拔出刀,一刀就割破了这个汉人的脖子。

    这人捂着脖子,鲜血狂涌,接着像上岸的鱼开始抖动,最后身子一僵,只有血泊在扩散。

    同伴的突然死亡,骇得剩下的汉人要惊恐尖叫。他们想要跑,但已经捆在一起,他们想要叫,但看到乞迷凶横的眼神,硬生生憋住了。

    突然,一个年纪较大的汉人,睁开了眼,哀求道:

    “单于,我们就如草原上的枯草,微不足道,为何要戏弄我们呢?”

    榻顿先愣了一下,然后边上一个宫帐武士解释道:

    “他是这里的砦主。”

    榻顿恍然,随后直接捡着一个羊骨头砸向了这汉人砦主:

    “你为何要向乌延纳贡,不知道我才是乌桓主吗?”

    这砦主被这羊骨头砸在嘴角,整个人都破了相,但他依然不敢动,只是低头解释道:

    “单于,我们想向柳城输贡,但乌延却拦住了我们,说我们不配面见单于。所以就一直被右北平部所支配。”

    榻顿嗤笑了一声,直到现在乌延死了,这汉奴说什么都死无对证。

    但榻顿本也不在乎这个,他随意问了句:

    “末鞬力来过吗?”

    这汉人砦主听了这话,愣了一下,显然知道末鞬力就是乌延的儿子。

    难道末鞬力跑出去了?

    就在他还想的时候,榻顿竟然亲自走到了他的面前。

    感受着榻顿的凶厉,此人再不多想,伏在地上就道:

    “小人并没有见过末鞬力。”

    榻顿不说话,还是看着这人。

    汉砦主慌了,不想惹上这事,再次大声禀告道:

    “小人和全族上下真的没见过末鞬力。咱们这砦就在平冈口外,如果末鞬力要是从咱们这里走,必然会被咱们发现的。”

    这人的意思很明白,他就是告诉榻顿,那末鞬力很有可能带着人向西去鲜卑高原了。

    榻顿点点头,不置可否,看着汉砦主蜷缩的样子,问了句:

    “还有话不?没话就杀了吧!”

    说完,榻顿就要转头走。

    但那汉砦主哪想死啊,情急之下就抓住了榻顿的脚踝,哀求道:

    “饶我一命,我家里还有二女,皆可送给单于。”

    榻顿低着头,看了自己新做的羊皮靴被抓出两个血手印,整个人就暴跳起来。

    他一把拿着刚刚砸过来的羊骨头,硬生生用这个将这个不识趣的坞壁主给砸死了。

    榻顿最后将碎了一半的羊骨头扔掉,还骂了句:

    “还是你们汉人奸诈,用我的东西来和我讲条件,总将咱们乌桓人当傻子用。”

    榻顿这话引起了一众宫帐武士的附和,他们也是这么想的。那些汉人每次来互市,每每用一些破烂就要换走他们用命养出来的牛羊,真的是奸诈。

    之后,榻顿也不再浪费时间,问了下面的汉人道:

    “你们都是选出来的,有手艺的,我不杀你们,但你们得乖。一会各自说自己会啥,然后自有人带你们下去。”

    剩下的汉人们在两个同伴尸体旁,对榻顿千恩万谢。

    之后这些汉人被带下去了,而榻顿刚回到上首盘腿坐下,就听边上一个宫帐武士问道:

    “单于,咱们要这些汉奴做甚,上不得马,放不了牧,全是累赘。”

    榻顿摇了摇头,对这些他恩养在帐下的武士们,他非常有耐心。

    “我自从汉土后,就常想一个问题,明明我们的武士们比汉人更勇悍,但却是汉人占据了南面温暖的土地。”

    那个提问的宫帐武士抖抖肩,不以为意:

    “那是因为南面放不了牧,咱们不稀罕去罢了。”

    榻顿嗤笑一声,不想评价这个莽夫的答案。

    实际上他榻顿刚刚那段话还照顾了在场人的颜面,实际上这几百年来,不正是在座的父祖给汉人做狗,才有了一地生存吗?

    现在就忘了?

    于是,榻顿自顾自道:

    “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这些汉人有工匠,他们有铁匠能炼铁,有刀匠能锻刀,还有皮匠、甲匠能制甲。正是有了这些,那些汉人才能以一当我五。但这个真的就是汉人比我们更善战吗?要是我们有这些匠人,我们还用继续呆在柳城?”

    接着榻顿手指南方,雄心万丈:

    “在南面是蓟城,是襄国,是邺城,是大河!是这个天下最适合过冬放牧的地方,有朝一日如果我们能饮马大河,那我们给子孙是留下了多么大的财富!到时候,各位帐落里崽子还会在寒冬中冻死吗?”

    受榻顿这番话的描述,一时间宫帐武士们鼻息都沉重了几分。

    只有最开始发问的那个宫帐武士不服气,他梗着脖子,反问道:

    “这话大家都懂,但为何咱们还要收那些会写汉字的?咱们要这些人有什么用?给他一口食,咱们乌桓人就要少一口。”

    榻顿突然转头,面无表情的瞪着这人,冷漠道:

    “赞巴,你应该庆幸你是我的弟弟,不然你刚刚就已经死了。你的确是当之无愧的武士,就我知道的,只你一人就杀了四个。”

    说这话的时候,这个叫赞巴的宫帐武士还昂着个头,但等榻顿说完剩下的话,他面色大变。

    只听榻顿森寒的声音继续传来:

    “但你忘了?正是你和辽东部争抢缴获,才让乌延的崽子跑走了。只那一次,我就留你一命,现在你还敢置喙我的意思?看来我今日得让你明白!武士之所以能成为武士,是因为他有主人。而你今日就得知道,谁是你的主人。”

    这个时候赞巴已经浑身发抖,他跪着向榻顿屈服道:

    “单于,赞巴错了,请你看在赞巴无知的份上,宽恕赞巴这一次。”

    榻顿拍了拍手,对赞巴做出了最后的判决:

    “本来这一仗,以你的军功可以再分到十落,但现在你触犯了我,不仅功被抵消,你还要分十落出来到宫帐下。这你可服气!”

    赞巴没想到自己兄长这般无情,但形势逼人,他只能咬牙接受了这个结果。

    从小就是这样,在公众场合,他只让自己称呼他的雄名,只有私下里才准称呼他为兄长。

    对自己不是呵斥就是训斥,而要用到自己的时候,就开始讲兄弟之情。

    对榻顿的手段早就习惯的赞巴,只能憋着气默默忍受这一切。

    那边,榻顿也满意赞巴的表现,随后问了另外一名宫帐武士:

    “合起买,那辽东部的人还缩在谷口不准备南下吗?”

    说到这个,榻顿就恨得牙痒。

    他们前两日就灭掉了右北平部,本应该早早就南下了。但那个苏仆延给他倚老卖老,非说要整理好战利品。

    然后就这么耽搁了两日,昨日又小雨,这苏仆延又说他年老体虚不能淋雨,等到今天再次大雾,看来今日又不得行了。

    果不其然,那个合起买恭敬的回道:

    “是的,辽东部依旧在南面的谷口放牧,并无一点要南下的样子。”

    榻顿听了这话,一脚就将边上一个漆器踢翻,暴怒:

    “这个苏仆延,我非得杀了他,竟然这么蔑视于我。”

    在场人听了这般劲爆的话,立马眼观鼻,鼻观心,做起了木桩。

    毕竟这话要是传到人家苏仆延耳朵里,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来。

    但实际上,榻顿也就是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因为他当然知道杀死苏仆延不难,但难在之后。

    和已经明确投靠汉人的乌延不同,苏仆延人家明面上还是服从辽西部的,甚至还尊令千里迢迢来参战。

    以乌桓人的道德来论,这当然是毋庸置疑的忠诚体现。

    而现在,他榻顿要是就因为人家说话不恭敬就杀了人家,乌桓各部大人该怎么想?

    要知道,乌桓单于可不是汉人皇帝,有那么大的权威。

    所以这也是榻顿这一路对苏仆延百般忍让的原因,谁让各部大人只有实力高低之分,却没有上下之分呢!

    所以榻顿也自知失言,遂不再提这个事,反过来对弟弟赞巴来了句:

    “末鞬力这个狼崽子是从你手上漏走的,按照草原的规矩,这个猎物也需要你自己去追回。后面你就不要和大军一起南下了,带着你自己的帐下武士给我去追杀末鞬力,将他的头带给我!”

    赞巴忙皆令:

    “遵命,我必为单于割下末鞬力的头颅,献给单于做酒器。”

    榻顿下意识反驳了句:

    “不是给我做酒器,他末鞬力还不配!”

    已经习惯了榻顿贬低的赞巴,也不解释,低着头就出了帐外。

    随后,榻顿就将末鞬力这件事给抛到脑后了,因为虽然草原上的部落贵种在部落被灭后,也有过东山再起的机会,但到底是少数。

    所以榻顿也知道,像末鞬力最后的结局不是死在他弟弟的追杀下,就是倒毙在草原的白灾下。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时辰,就在榻顿想着如何应对苏仆延,却突然看到负责监视辽东部的合起买奔来,开口就是石破天惊:

    “单于,辽东部被一支从谷口出来的汉军撞上了,大溃,现在满原都是辽东部的溃兵,咱们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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