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泽水漫漫,称水泽群杉林立,水面如镜,青蓝一片,与湖上风光迥异,李曦明踏着天光前行,却寂然无声,色彩不显。

    一路飞出十余里,修士竟然多起来,一个个都在低头寻找什么,再远些便见一小小水洞,建了几座阁楼,一群修士正在看守,李曦明灵识一扫,便能体察底下的水脉磅礴,不同寻常。

    此地长辈李清虹曾经提过,乃是罕见的地脉水脉连绵直通东海的通道,一直连到纯一门的海界,见着如今的模样,已经被称昀门看起来了。

    可让他停下的并非此地的特殊,而是下方修士正抱抢着争夺的一枚法器残片,呈现出紫红之色,光滑锋利,李曦明觑了一眼,轻轻挥袖。

    便有一股狂风吹响,天光下照,让一众修士都睁不开眼睛,转瞬之间那碎片就飞跃而起,落到了高在云端的李曦明手中。

    他只觉得眼熟,仔细一看,这碎片应该是从一口紫红大鼎上落下来的,看着上方的纹路与细腻的碎片,恐怕碎成了成百上千片,散落得四处都是…

    “是那于羽威,一口被拓跋家印过的铜鼎落在我手里…给了李泉涛…难怪成百的修士围坐在此寻找,毕竟是筑基法器的碎片,小虽小些,价值也算不菲。”

    于羽威被纯一道所杀,这东西落到齐秋心手里,最后奉给了李曦明,于家一盘散沙,不成气候,成全了李泉涛,因为过了一手,记忆犹新,如今一看,就是这鼎。

    这鼎是于家传世的宝贝,材料可不差,当年吃了拓跋家古法器一印,也不过留一个印记而已,能将这鼎打成这副模样,威力已经不大像筑基了。

    他眉头一挑,暗道不好:

    ‘李泉涛果真是紧急调回?回了宗里也没给过一封信…’

    宁婉与汀兰两人安排的事情,暗暗指向鸿雪门,当时江北一片混乱,太阳道统尚且不能自顾,四处找帮手驰援,李泉涛陨落不足为奇,也没必要遮掩…可偏偏要说他调回去,又不见人,那可就耐人寻味了。

    ‘如果不是重伤闭关,那可真让青池候到什么机缘了…宁婉又要顾着北方,没有心思折腾,翻来覆去,也不知道是谁的福气!’

    如果真是李泉涛得了机缘,宁婉自然厚厚道道,不会做太偏激的事情,可对李泉涛来说,紫府分身乏术,不用与他人分岂不是更好?李曦明只失笑摇头,随手把东西抛回去,便驾光而起。

    才飞了一阵,竟然发觉腰上的玉符暗暗发热,显然是自己人在一旁,李曦明微微一愣,松了禁锢在上面的神通,便见水波荡漾,一人驾风而来。

    这人面孔看着还算正经,偏偏一身黑袍上头都是密密麻麻,眼珠般的东西,叫他好好的面孔也衬出几份邪异,李曦明一看这衣物就认出来了,退出一步,带着些谨慎答道:

    “罗道友!”

    此人正是南疆巫国的土着真人,当年一同出手相救的罗真人!

    这真人笑着迎上来,道:

    “昭景道友!好久不见!”

    他本是山越人,名字起作如角中梓、伏代木一般不成模样,只是罗字开头,为拍太阳修士的马屁,自称有个罗姓,眼下面上一片笑意,只道:

    “得了宁道友的消息,刚从镗刀山出来,驾风过来相助道友!”

    李曦明心中一过,便知晓始末:

    ‘奎祈是要与纯一道同行,不说都是太阳出身,起码都是根正苗红的正道,自然不好带他,说不准见了他,他纯一道先拔剑了…’

    ‘汀兰那头估计有援手,也不好用他,我这边角的在材山,上次又见过面,于是就把他塞到这里来了…’

    ‘这事情本该与我说,只是被竺生打断,不好在他面前弄这些勾当…只好就这样罢休。’

    奎祈虽然鸺葵出身,为人颇有些矜持意气,可心思显然不差,这个时候自然是团结所有力量的时候,该有的安排都安排得很好。

    虽然有玉佩,李曦明依旧提防着这人,问道:

    “这却不好证明。”

    罗真人哈哈一笑,胸有成竹地道:

    “我早问过奎祈大人,他着我带了这玉佩,道友果是不信!”

    他作了请的手势,笑了笑,便见一股紫气从太虚落下,化作紫衣女仙,见那面容娇好,鹅蛋脸亮眼睛,便知道是汀兰化身来了。

    “有劳道友!”

    她轻轻递过来一个石匣子,而化身行走至此似乎已经很勉强,点头消散,李曦明默默看了一眼,汀兰的脸虽然带着笑,可眼中还是藏着忧虑。

    石匣子入手微沉,不用多想,隔着石匣李曦明都能感受到那股亲切的明阳之力。

    ‘【冲阳辖星宝盘】!’

    【冲阳辖星宝盘】是鸺葵的好东西,但凡是明阳之道的,用过一次不可能认不出来,李曦明灵识沉入其中,果然见到了那金白色的宝盘。

    他暗暗收进袖子里,心头斟酌起来:

    ‘倒是怪了…应是阚紫玉突破突然,没能取来,不过眼下再送过来…也不算迟!’

    李曦明便收了东西,心中带着点安慰:

    ‘这罗真人好歹也是二神通,就算藏着掖着,起码也是个不小的助力,可以多放一些心…’

    于是与他同入太虚,随便找了一处歇着,一边嘴上应付对方,一边自然祭出神妙,远远地观察材山。

    居高临下的视野划过这座山脉,一切景象一一浮现,左右不过四道金身,竟无他人,不足为惧。

    只是经过上次的大败,空无道里头实力不济的释修不是重修就是陨落,眼下这四个里头有两个至少是发慧座下,持着宝器,其中一个还与空无道的释修不大相像,长得如同常人一般,没什么庞大金身,叫另外三个恭恭敬敬。

    虽然如此,还是有两个实力平庸,李曦明与这罗真人一同出手,着实有些大材小用。

    ‘就这鬼模样,派一个姓罗的过来就好了,他虽然斗不过四位,可拖一拖绝没有问题!’

    ‘眼下两人齐至,莫说是拖住,就算是杀几个也不成问题!’

    他顿时悠闲下来,与这姓罗的聊了两句,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一反常态,拱手起来:

    “这一次的事情实在拜托昭景,务必尽心尽力,最好能除了对方…毕竟…我实在不能错过机会!”

    这本不应该是他说的话,李曦明一时呆了,他还没开口,这魔修反倒反客为主,满脸郑重,甚至有些低声下气:

    “我没有资格进那什么真炁安淮天,求了这么多年功法,只在宁道友这里有踪迹,上一次出手相助,总算是得了确切的消息,甚至品质也比我求得好得多,一旦错过…这辈子连碰参紫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已经修成二神通,恐怕就是差这一道才能摸参紫,又要留足时间给后面的修行,这机会显然是很珍贵的,李曦明倒是不急,只问道:

    “道友修的什么?”

    罗真人连忙道:

    “却是生僻的道统…叫作集木,如今没什么声响,让道友见笑!”

    “集木……”

    这的确少见,甚至大部分木德都还在北方,李曦明暗暗念叨,这魔修忙着讨好他,笑道:

    “集者,隹在木上,意指众修云集,如群鸟之栖止,本是极广的道统,修行的人很多,只是如今不显,好在与三阳颇为和谐,今后大有合作的机会!”

    这话是没错,可李曦明还真不好与他太亲近,也不多说,几日时间弹指即过,随着两人腰间的玉符一同闪亮,齐齐点头,便飞出太虚。

    此刻天色阴沉,北方阴云密布,天上云海竟然波涛汹涌,好似有什么庞然巨物在其中游动,让李曦明微微抬了眉,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并不是好天象…北方出什么事了……’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曦明只得迈步而出,一边催动神通,一边喝道:

    “动手!”

    灿烂的天光顿时从天而降,材山之上彩云升湮,释修本来就没有什么灵阵,向来结阵都是怜愍本身为阵点,接应释土之光,围杀他人在行。

    于是还未见什么神通,那层层叠叠、高高低低,如同厚藓般的寺院便震颤地泄出满地沙石,灰风滚滚,轰然倒塌!

    亮白色的天门从天而降,只可惜四位怜愍并未端坐一起,这光焰腾腾的神通压下去,立刻镇住两道勃然而起的金身,余下两人看着呆了,一人骇道:

    “谒天门!”

    另一人则状如凡人,不骇反怒,骂道:

    “貉子好胆!”

    可由不得他们反应,滚滚的墨绿色烟气从山上升起,在明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浓厚,罗真人披着那千眼魔衣踏空而出,手中持着利刃法器,邪意地笑起来:

    “秃驴!”

    便见他轻轻抬手,抛出一壶来,光芒闪闪,淡白色的水花从中落下,打的烟消云散,法风不兴,又有浮光退散,黑气喷涌,绊住这两道金身。

    他斗起来就是魔修作派,黑气滚滚,让李曦明脸色都有些黑了,这魔头却并不收敛,他这壶似乎威力并不显着,实在是拖不得,短短牵制住两人,一手向下沉,做提拉之势。

    立刻有两道碧光从雾中涌出,一者清轻如风,一浮数丈,一者沉浊如土,贴地而游,罗真人则向前一踏,使得山势震撼,笑道:

    “起!”

    便见地上的碧光往地里钻,条条青波从沙土之中涌起,各自抽条拨穗,将一地化为碧海,波光粼粼。

    这怜愍金身动摇,竟然发出嘈杂之声,有些心神动摇的味道,一个个面色难看,显然一时间是无法脱身了。

    两人都不是第一次对付怜愍,这些释修手段单一,怕的就是各种神妙,一上来压住就是压住了,很难翻身,只是这罗真人一出手,让李曦明心头暗暗骂起来:

    “这什么神妙…上一次出手…果然是放水放到东海去了,一牵扯到真正利益,这才开始使劲…”

    他骂归骂,手头一点也不慢,虽说自家只有三板斧,可对付释修就是戳在脊梁骨上,又冷又疼,随口吐了火焰,运转神通。

    可李曦明仔细瞧了,底下释修虽然意外慌乱,却没有太多的惊恐,甚至颇有些安稳的模样,尽出全力用金身抵御,眼中与话语里则是恨意与恶毒更多。

    他心头的忧虑渐渐扩大起来,踌躇了一瞬,抽出【示川】,化身入火中。

    李曦明此处一镇,压着的本就是个实力平庸的,自然是无妨,可罗真人才以神妙圈住两人,那凡人的模样、地位最高赫然变色,骤然吸入一口气来。

    却见他一手扶着的宝肚如同吹气一般迅速膨胀,顷刻之间化为房屋大小,挣脱了地上的碧海,于是又一瞬吹大两圈,白玉般的肚皮正中鼓起一股华光,竟然从中蹦出两位赤身的罗汉。

    这罗汉威风凛凛,身上壮硕有力,线条分明,一人持棍,一人持剑,脖带滚滚黑珠,足踏灿灿华光升起,向罗真人扑去。

    “慈悲道!”

    罗真人顿时面色难看,两袖一掀,滚滚的青黑之气涌起,顺着他的衣袍往内涌动,喝道:

    “去!”

    这两道青黑之气顿时如索,将这两罗汉提吊住,可宝光闪闪,烧的这青黑气吱吱作响,更糟糕的是,随着这俩罗汉脱身而出,这捧着宝肚的释修大肚一下消弥下去,却依旧有一人大小,驾风而起,轻揉白玉般的肚面,叫着皮肤鼓涨,睁出两眼一口来!

    那两只眼睛紫莹莹,同时放出刺目的光华,威风凛凛,降妖伏魔,直往那魔修身上烫。

    罗真人却并非等闲之辈,一抖身上的衣裳,便见千百眼睛中通通放出夺目的金耀,将这个华光分散化去,这魔修面色阴厉,喝道:

    “又是你慈悲道!老夫这一灵袍就是炼来对付慈悲的!”

    可好景不长,斗了这么两招,地上那发慧座怜愍已经脱身,化去那白水,驾风而起。

    “魔头!”

    罗真人身有二神通,并不惧怕,反倒是心底暗暗窃喜:

    ‘我这处一拖,是能伤我还是能杀我?李曦明那处你等岂能拖得?’

    两人的举动无疑是极为正确的,李曦明神通未必高多少,隔断释土明显更得力,这魔头与释修斗了一阵,打得金光潋滟,青灰气散,魔衣晃动,天色渐渐阴沉,热了双手,还未尽兴,已经有琉璃破碎声起。

    “轰隆!”

    粉光在明阳之中激荡而起,满天花雨垂落,天色极速沉下来,李曦明在汹汹真火中抽出斧来,已经逼杀其中一人。

    如今没有【无丈水火】,对付两人自然没有镗刀大捷时来得容易,李曦明先杀一人,无穷粉光冒出,冲得谒天门一阵动摇。

    另一人早等好了,四臂上撑,借着一人陨落时的冲击上提,晃动天门,那张金身的面孔面目狰狞,两唇依稀微张:

    ‘魔头等死罢!’

    释修的确可以转生,可法身从来都是一个大损失,他越是这般有恃无恐,李曦明越是不安,可哪能让他走了去,一手掐诀,立刻有四道亮白色的长绸浮现在金身之上,紧紧缭绕,将之锁住:

    ‘【光明天涛】!’

    于是眉心天光亮起,【上曜伏光】定准。

    可明亮的天光还未飞出,他心头升起一片寒意,如芒在背,毫不犹豫地中断【上曜伏光】,凭空趺坐,身形消散,已然正正落坐在天门之上!

    “嗡…”

    随着白金色道袍的男人从虚空落座,立刻有一片天光荡漾,在层层叠叠的云彩之中扫开,让这阴沉的天色多了一片光彩,又隐约触动了什么,发出细微的响声。

    这么一坐,无疑错过了时机,差点让人走了去,好在对方不是什么厉害角色,【示川】一滞,【光明天涛】扯得爆裂,算是将他囚住,神通全力运转,堪堪将这人镇在关下,不得动弹。

    而李曦明盘膝而坐,没有半分心念放在他身上,深吸一口气,交互了神通,真火收回体内,静静地面对着天空,望着天上的阴云,瞳孔微微放大。

    阴沉的云彩之中正立着一男子。

    他容貌极佳,不过三四十岁,高鼻深目,一副漠北相貌,面色严肃冷峻,负手而立。

    这男人披着黑银两色的甲衣,外袍在风中飘飘,腰上系着长剑、短刀、法鞭,共计三样,整整齐齐,散发着闪闪的光华。

    在他的背后还依稀能看见淡淡的、还未彻底散去的神通遁光…显然是刚刚赶到此处。

    真正让李曦明为之沉默的,是对方的修为:

    ‘紫府中期!这是一位修士!’

    见了他的目光,这中年人不紧不慢,似乎也不在乎天门下的怜愍,只凝视着他,缓缓开口,声音沉厚:

    “铁弗国,赫连无疆,见过道友。”

    他的声音在夜空之中响彻,不断回荡,不但叫一侧的罗真人大惊失色,那两位怜愍欣喜若狂,更是让底下废墟之中的法师欢欣鼓舞,顶礼膜拜。

    ‘赫连家!’

    李曦明心头发寒,脑海中的名字浮现一瞬,下一个念头就是:

    ‘紫府中期!绝对不可能是赫连家的新紫府,十有八九就是赫连家这么多年的顶梁柱,眼下全都派出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早知道铁弗赫连不是无名之辈,只是地缘不好,本出了个天才赫连泛,却被人围杀,近百年来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天才,一直困顿不已,也是近年才有新的后辈突破,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他一个远在江南的修士都知道赫连家困顿,周边虎狼环伺,可见赫连家这些年过的有多艰难…如果说派出一个赫连兀猛是近年来有了喘息机会,准备大展拳脚,想南下收获,如今赫连无疆的出现已经让这件事变得截然不同…

    ‘能让赫连家两位紫府无后顾之忧地南下,漠北的局势必然有人调停!这是什么意思?调停的人是不是慈悲相?’

    要知道赫连家位处河套,自家是有一座国度的,国号为铁弗,直面的就是赵国的边关,偏近陇西,一直向赵国称臣,而慈悲道慕容家远在燕国,一西一东,可以说是隔得远着!

    不是说慈悲道没有调停的实力,属实是不在势力范围,不必这么麻烦,更何况看着局势,对方是刚刚赶到此处,为何时间会如此巧合?

    ‘奎祈的谋划一定有成功之处,否则他不会是刚刚赶来,而是早早地埋伏在此处,这些释修也不会毫无准备,而是佯装不备,默默准备结阵……’

    而小小的材山尚且来了一个赫连无疆,一望无际的洛下平原又是由谁带领?作为侧面门户,守在镗刀山之尾的小室山呢?

    ‘这还是单纯的释修南下么?’

    这使他思之遍体生寒,可眼下的局势容不得他多思量,眼前的男人已经将手按在了腰间,他微微低头,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看着李曦明:

    “奉国师之命,南下驻守材山,日夜兼程赶来,只怕耽误了命令,不曾想撞见了帝裔,真是得罪了。”

    赫连无疆口中说着得罪,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那双白皙的手缓缓依次拂过剑、刀、鞭,最后握住了那灵器长鞭,“啪嗒”一声解在手中。

    “轰隆!”

    耀眼的雷光闪现,天空中落起倾盆大雨,李曦明脊背骤然发凉,见了对方抬手,依稀能看到重重的漆黑影子在雨中穿梭,忽远忽近。

    他眉心之中的光彩骤然放出,却在那毒蛇般的影子里兜了一圈,化为飘散的破碎金色,李曦明双眼骤然明亮,一重重太阳应离之光在面前浮现,化为一道道屏障,同时在雨中闪亮。

    “嘭!”

    【示川】的青黄色光辉则在空中荡漾,自天而降,如同一道道水波,只听一声爆响,太阳应离之光炸成一片亮白色的火花,使得方圆之内的雨水顷刻之间蒸发消失。

    “轰隆!”

    雷声又起,明暗交织,李曦明听着对方铿锵的声音在雨中飘散:

    “【上曜伏光】,崔家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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