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夫回到山下的小村庄,看到熟悉的家门,眼中露出一丝恍然。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只是手中的那根菩提木以及怀中的那张符纸提醒着他,现在的他已经是死人了,生死有别,阴阳相隔。

    “宁老三,你终于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大家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邻居出来收走晾晒的衣服,看到樵夫后十分惊奇。

    “快回家吧,你婆娘昨天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呢!”

    樵夫目光一振,上山前他的妻子就已经怀胎十月了,上天保佑,终于母子平安。

    他进了家门,见到了刚生下孩子就在厨房做饭的妻子,炊烟袅袅生起,墙角中的大黄狗亲昵地朝他扑来,尾巴摇得欢快。

    他第一次发现,这再寻常不过的场景,竟然如此动人。

    ……

    安抚了一番激动和欣喜的妻子,樵夫先按照道长的吩咐,走到病重的老母床前,将菩提木用灶火点燃。

    一股淡雅的清香袭来,令人仿佛置身于广袤的森林中,闻之心旷神怡,如痴如醉。

    菩提木只烧了一半就自动熄灭了,而他病重的老母已经面色红润,呼吸均匀,百病皆消。

    樵夫凝望着陷入酣睡的老母亲,看着她如霜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痕,伫立良久。

    之后他将从兰若寺附近砍来的好柴卖掉,从赚得的银钱中抽出十文买了一条大青鱼,送给城东教私塾的老先生,让他帮儿子取个好名字。

    最后他将剩下的钱全部留给了妻子,又将家里的水缸挑满水,备好了将来过冬的糙碳。

    太阳很快落山。

    樵夫却点起了平时舍不得用的蜡烛,在烛光下看着熟睡的妻儿。

    儿子眉眼秀气,像他娘,不过嘴巴却像自己。

    长夜漫漫,樵夫将剩下的半截菩提木雕刻成一个持剑道士的模样,他的手艺并不好,看起来有些粗糙,和李道玄只有三分相象。

    黎明时分,樵夫唤醒了妻子,告诉她自己其实是鬼,还能回来是遇到了一个大恩人,以后她和孩子逢年过节都要拜谢这尊雕像。

    妻子睡意朦胧,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觉得他在说胡话。

    樵夫又道:“咱们的儿子,将来若是聪明,一定要让他读书识字,不要像他爹一样没有出息。”

    “私塾的老先生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采臣,宁采臣……真好听呀。”

    最后当着妻子的面,他用烛火点燃了那张符。

    虚空震颤,青冥界的大门缓缓打开,突如其来的阴风将蜡烛吹灭,婴儿的哭声也随之响起。

    妻子彻底清醒,她唤着丈夫的名字,连忙将蜡烛点起。

    一灯如豆,虚室骤明。

    但四周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丈夫的身影。

    唯有那尊持剑道士的木雕静静放在床前,眼眸淡然,似是看尽人间沧桑。

    ……

    兰若寺。

    李道玄缓缓闭上了眉心天眼,轻轻一叹,有些感慨唏嘘。

    宁采臣……

    这个孩子,会是故事里的宁采臣吗?

    那个自己的雕像,因为是用菩提古木雕成的,隐约之间竟和他有着几分丝丝缕缕的联系,也许将来会有一段缘法?

    兰若寺、燕赤霞、黑山老妖、宁采臣……

    倩女幽魂的故事似乎在悄然酝酿,但兰若寺中的树妖已经被他斩杀,或许命运的轨迹已经发生了变化?

    李道玄摇摇头,最后望了一眼这座废弃的寺庙,脚下云雾升腾,扶摇而上,向着洛阳而去。

    一切随缘。

    ……

    洛阳城,白马寺。

    他刚刚落下,不良人们便围了上来,为首的江炼将洛阳的情况一一禀报。

    “启禀国师,据粗略统计,此次洛阳之灾,死伤的人数不下万人,其中有三千陌刀军,两千玄甲军,以及四百除魔卫……”

    听着江炼的禀报,李道玄目光凝重。

    摩罗将洛阳变成了一座囚笼,炼化凡人血肉来提升实力,造成了大量无辜者的伤亡。

    这些能征善战的士兵,没能征战沙场,保家卫国,反而死在邪魔外道之手,实在是可惜可叹。

    摩罗已死,但有一人必须重罚!

    “那个长孙全锡呢?”

    此人身为洛阳刺史,却投靠了摩罗教,借助朝廷的力量帮摩罗修建阵法,导致此次洛阳军民死伤无数,实在是罪大恶极!

    “回国师,已经压入大牢。”

    李道玄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为何不杀了?”

    江炼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袭来,让他心跳加速,额头上浮现出汗珠。

    “国师,他……他是长孙家的人,是皇后和赵国公的叔父,牵扯到皇亲国戚,我等……不敢轻易定罪。”

    李道玄负手而立,发丝飘扬,眸光冷若寒泉。

    此事倒也不能怪江炼,不良人虽然位高权重,比后世的锦衣卫还威风,但有一处地方却不敢伸手,那就是皇室。

    天下谁人不知,陛下对长孙皇后的宠爱,谁人不知长孙家的荣耀。

    不良人是听命于皇帝的,皇帝不点头,谁敢杀长孙全锡?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几个不良人都吓得不敢抬头。

    江炼硬着头皮道:“敢请国师下令,我等便立刻诛杀此贼!”

    李道玄明白,他是在试探自己,试探自己这个国师敢不敢担责任,有没有先斩后奏的气魄。

    “一刀杀了,未免有些太便宜他了。”

    李道玄的声音淡淡响起。

    江炼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心中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就按律法,将长孙全锡押送进京,交由陛下发落吧。”

    李道玄摇头道:“那就更便宜他了,以陛下的性子,固然不会饶了他,但念在皇后和赵国公的面子,恐怕会赐他一杯毒酒,如此死法,太不解恨。”

    江炼愣在了那里,就听见李道玄的声音继续响起,平静而威严。

    “不良人听令。”

    “诺!”

    “以我的名义,在洛阳城中张贴告示,将长孙全锡的罪状全部公之于众,然后立即押到法场,处以凌迟之行!”

    江炼猛地抬起头来,眼神中激荡不已。

    李道玄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放心去做,陛下那边,自有我去说,只要你们所做之事为国为民,就算是天塌了,贫道也会先顶在前面。”

    众不良人精神一振,望着李道玄,只觉得热血沸腾。

    “诺!”

    声震云霄,气血激荡。

    江炼眼眸动容,深深望着眼前的青衣道人,如果以前他只是敬畏国师的力量,那么现在,他无疑被国师的担当和气魄所折服。

    士为知己者死,大唐有这样的国师,实在是一件幸事!

    “太好了,看那长孙全锡还敢不敢在牢中嚣张?”

    “呵呵,这些天他不断对我们冷嘲热讽,还说等到了京城他一定会没事,现在好了,他到不了京城了!”

    “真是痛快!”

    年轻的不良人们小声议论,对国师越发敬佩。

    李道玄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径直向前走去。

    江炼却赶了上来,咳嗽一声道:“那个,国师,有件事您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

    李道玄停下脚步,好整以暇道:“什么事?”

    “是长乐公主,她……好像在生您的气。”

    李道玄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

    某间干净整洁的禅房中。

    小长乐依旧是道童模样,长发梳成道髻,清秀俊美,皮肤比玉还白,乌黑的眼眸仿佛最纯净的宝石,只是如今满是委屈。

    “公主,你就别怪老爷了,他让我提前带你走,也是为了你的安全。”

    白蛇口吐人言,声音温和娴静,却透着一丝无奈。

    它白玉般的身子被长乐玩弄在股掌之间,都快缠绕成蝴蝶结了。

    长乐委屈道:“就算要带走我,用得着把我弄晕吗?”

    原来两天前,李道玄担心她的安全,便偷偷施法让她睡着,然后命白蛇将她带出了洛阳,藏到了一处地方。

    白蛇一直贴身保护着她。

    长乐一觉醒来,才知道洛阳造了大难,她的师父和摩罗浴血奋战时,自己这个徒弟竟然在呼呼大睡?

    心中既愧疚又委屈。

    师父真是的,总是这么霸道,就不能和我商量一下吗?

    “臭师父,坏师父,长乐再也不……轻易理你了!”

    就在她嘟囔的时候,白蛇眼睛一亮,猛地朝着门口冲去。

    “哈哈,乖徒儿,为师回来了!”

    白龙入袖,李道玄摸摸它的脑袋,而后望向徒弟……的后脑勺。

    好家伙,连个正脸都不给呀。

    他绕过去,小长乐娇哼一声,白皙的脸蛋再度扭开,只留给师尊一个背影。

    李道玄又走过去,长乐继续转身,却突然发现,四面八方都站满了师父,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正笑意吟吟地望着自己。

    数只修长的手一起摸着长乐的脑袋,将那柔顺的长发揉得乱糟糟的。

    小长乐生气地闭上眼睛。

    不看总行了吧!

    然而这时,一道声音悠悠响起。

    “本来这次还带了一个礼物,看来某人并不想要,既然这样,那为师就送给哮天吧。”

    长乐立刻睁开了眼睛,喊道:“不行,那是我的礼物!”

    李道玄的掌心多了一个红玉般的桃核,将它递给长乐,给她讲着这个桃核的来历和故事。

    长乐听得眼睛放光。

    “这就是王母娘娘的蟠桃核?太好了,我一定要种活它!”

    李道玄微微一笑,她最喜欢花草树木,留给她试试倒也无妨,就算不成,这蟠桃核中灵气逼人,对她修炼也有好处。

    收到礼物,小长乐也不再生气,她拿出自己做好的花蜜糕给师父吃。

    小花神闻到了香味,也钻进糕点中大吃特吃,直到肚子圆滚滚的,小翅膀都飞不动了才停下。

    “好吃,以后你就是本花神的……厨子了,嗝!”

    禅房中,笑声骤起。

    小花神不知道他俩在笑什么,揉着圆滚滚的肚子,只管跟着笑了起来。

    ……

    一日后。

    白马寺山下,一条不知名的河边,两座坟墓立起。

    “师父三乐之墓。”

    “妻子小糖之墓。”

    玄奘穿着一身白色僧袍,独自在这两座墓前坐了很久,目光低垂,神情黯然,不断念诵着《地藏经》。

    实际上他知道,不管是师父还是小糖,都不会有来生了。

    墓中并无尸骨,只有一把伞,以及师父生前打坐时常用的蒲团,相当于衣冠冢。

    玄奘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一切。

    轰隆!

    不知念了多少遍《地藏经》,太阳渐渐被阴云遮挡,下起了大雨。

    玄奘坐在雨中,任由雨水将僧袍打湿,一动不动,继续诵经。

    一只伞帮他挡住了大雨。

    玄奘寂静的眼眸一动,似是想起了那个明艳动人的姑娘,她总是打着一把伞,为自己遮风挡雨。

    然而如今他在坟外,那把伞永远留在了坟中。

    “大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李道玄撑着伞,并没有离开,而是静静站着,替他遮挡着风雨。

    “三乐大师是我敬重的前辈,小糖也是我的朋友,我应该来祭拜他们。”

    李道玄对着三乐的墓躬身行礼,闭目悼念。

    无关道佛,像三乐大师这样心怀苍生,慈悲为怀的前辈,哪怕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李道玄也会非常敬重。

    这样的人多一些,世间的丑恶才会少一些。

    “三乐大师最后并没有遗憾,他是笑着离开的,以金身镇苦海,福泽苍生,他实现了自己的夙愿。”

    李道玄拍拍玄奘的肩膀,道:“不信你看。”

    玄奘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眼眸一动,愣在了那里。

    只见山野泥泞中,走来了许多身穿白色丧服,手持黑伞的百姓,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大步向前,或搀扶前行。

    李道玄命不良人张贴告示,将洛阳之灾的来龙去脉统统告诉了百姓,其中就包括三乐大师的所作所为。

    舍身除邪魔,性命镇苦海。

    那一句“苦海有尽,贫僧多受一些,世人便能少受一些”,一直回荡在李道玄的心中,宛若雷鸣。

    这样的人,应该被世人记住。

    百姓们朝着三乐的墓弯腰跪下,不顾泥泞,叩首感激。

    洛阳本就有着浓郁的佛门气息,对于这样一位救了全城百姓的高僧,他们有着发自内心的崇敬。

    玄奘的眼中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他终于停下了诵经,嘴唇微颤,痴痴地望着这一幕。

    “三乐大师虽然走了,却永远留在了佛经里,史书中,以及……人心里。”

    李道玄用衣袖帮他擦干眼泪,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说话,将伞默默收起。

    风停,雨歇,云散,阳光普照。

    咕噜咕噜。

    一只金色的小鱼游到了岸边,对着玄奘不断吐泡泡,久久不肯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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