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漳城南门外。

    关云翀一人一马,在城门之下负手而立。

    他时不时的眯眼捻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身后的火云流霜轻轻的踏着马蹄,发出“踏踏踏......”的声响,时不时的唏律律的低喑几声。

    “好马儿,咱们再等一等,等老友来了,再上路不迟。”关云翀宠溺的抚摸了一下它的马鬃。

    它似有灵性,竟刹那间安静了下来,一动也不再动了。

    只是它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如主人一般,看着城门内荒凉而破败的大街,似乎期待什么人能够出现。

    等了半晌,那长街依旧空荡,连一个人也不曾出现。

    关云翀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低低的对马儿说道:“老伙计,咱们不等了,前方还不知道多少坎坷在等着咱们,走喽,上路喽!”

    说罢,关云翀一甩衣襟,翻身上马,那马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心念,前蹄扬开,唏律律的嘶鸣了几声。

    关云翀坐在马背之上,再一次转头看了一眼城门内空荡的长街,这才轻声催马道:“走喽!驾!......”

    那火云流霜不过刚向前踏了两步,关云翀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两声呼喊道:“云翀大哥,关将军慢行,留步!留步啊!”

    关云翀心中大震,那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

    他们还是在最后一刻来了。

    关云翀急勒马缰,沉声道:“吁——!”

    随后拨转马头,朝着城门里望去。

    再看那长街之上,蓦地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人似乎行动不太方便,被另外一个魁梧的人架着,急匆匆的朝他边招手边呼喊。

    关云翀正看之间,这两人已然来到马前。

    正是苏凌和张士佑。

    关云翀的眼中,苏凌距上次晕倒,不过两日,却已然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嘴唇还有些病态的皲裂。

    兴许是他太过着急,一路疾跑而来,现下早已是气喘吁吁,呼吸有些困难。

    而他左手边正被一人架着,关云翀看去,正是萧元彻帐下大将,张士佑。

    原来苏凌已经虚弱到走上两步便吁吁直喘的地步了,他被张士佑架着,紧赶慢赶,这才赶上了正要离去的关云翀。

    关云翀赶紧翻身下马,正撞见苏凌拱手施礼,他赶紧紧走两步,将苏凌的手托住,颤声道:“苏凌兄弟,你身体有恙,不要多礼了。”

    苏凌这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关云翀又跟张士佑相互抱拳见礼。

    关云翀看了他们几眼,这才淡淡笑道:“苏凌兄弟和士佑将军,也只有你们挂念关某,知道今日关某要走,来送行啊!”

    张士佑这才长叹一声道:“云翀将军,咱们无论如何也是共事了这么久,又是旧识,张士佑敬重云翀兄的为人,今日你要走,无论如何也要来送一送的。”

    苏凌喘息了一阵,这才感觉气息顺畅了一些,只是脸色仍旧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低低的道:“云翀大哥,真的要走么?真的不能留下来,哪怕等我的病好了,我亲自送云翀大哥一路前行,也不至于孤单啊!”

    关云翀心中感慨,握着苏凌的手紧了紧道:“苏凌兄弟,你是我见过的心性赤纯之人,丞相满营诸位,士佑就不用多说了,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兄弟你啊!如今你还病着,更是强撑着为关某送行,关某何德何能再期望等你病好了送我同行呢!......”

    苏凌长叹一声道:“云翀大哥忠义无双,做人做事光明磊落,苏凌自见到云翀大哥就觉得莫名的亲近,真的想跟云翀大哥多相处些时日啊,不过苏凌亦知道不能强留,只是云翀大哥,此处离灞城还是有些路程的,前路漫漫,又有数个关卡、县城,还有一座大城南漳横在那里,云翀大哥没有丞相手令,如何过得去啊.....”

    关云翀淡淡一笑,傲然道:“我寻兄长之心坚如金石,若叩关之时,他们不阻拦我,我便心中感念,若是阻我,关某亦要让他们知道知道湮龙刀的威力。”

    苏凌苦笑一声,摇摇头道:“罢了,云翀大哥既然心意已定,我再说让你留下的话却也是无益了,只是,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啊。”

    关云翀心中也颇为放不下苏凌,这几年的相处,他发现苏凌在萧元彻的麾下做事,行事风格完全和萧元彻阵营的所有人都有所不同。

    苏凌跟他们最大的区别是,以寻常百姓为尺,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

    关云翀想到这里,这才抱拳对张士佑道:“士佑兄,我有几句话想跟苏凌单独交待几句......”

    张士佑先是一愣,随即了然的点了点头,向后退了数丈,背转过身,负手而立。

    关云翀这才扶住苏凌,声音压得很低,语重心长道:“苏凌兄弟,关某知道你跟他们不同,可是以你的脾气秉性,投效萧元彻似乎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啊,那萧元彻生性多疑,有的时候更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他身边的人也多以他马首是瞻,只要是萧元彻吩咐的事情,无论对错,无论对百姓是好是坏,他们不讲原则,不问善恶,一概从之,萧元彻又擅于驾驭人心,因此关某觉得,长此以往,你与他们,甚至萧元彻之间,必生嫌隙啊!”

    苏凌知道这是关云翀的肺腑之言,甚为感动的点了点头道:“云翀大哥所言极是,更是为我着想,可是我现在也无处可去啊,只有在萧丞相这里还算安稳,再者我那医馆和饭馆的产业更是开在他的眼皮底下,我能如何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关云翀长叹一声,料想也没有其他办法,这才道:“苏凌兄弟啊,关某临走时再多说一句话,若他日萧元彻不再视你为心腹,兄弟但凡心中郁闷委屈,只要写信于你云翀大哥,千山万水,你云翀大哥策马来接你离开!”

    说着郑重的朝着苏凌拱手一拜。

    苏凌心中难舍难离,又见关云翀如此情深义重,眼眶一红,也长揖一礼道:“云翀大哥对我的情义,苏凌明白,亦永生不忘!”

    关云翀这才哈哈大笑,朗声唤了张士佑过来,三人这才互相再拱手,关云翀方转身欲上马。

    忽的听到车马声音传来。

    三人忙回身看去,却见城门内长街之上,尘土漫卷,一队麾士簇拥着一架马车缓缓的朝城门而来。

    更有人高呼道:“关将军慢行,丞相亲自送你来了!”

    关云翀和苏凌、张士佑对视一眼,这才皆一脸正中的肃然站在那里。

    不一会儿,那一队麾士簇拥着马车来到三人近前,又军士挑了车帘,又有军士从旁搬了下车凳,但见人影闪过,萧元彻缓缓的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关云翀、苏凌和张士佑忙拱手道:“见过丞相(主

    公)”

    萧元彻淡淡的看了张士佑一眼,又蓦地看到苏凌亦在,顷刻满眼的关切和责备道:“苏小子,你这病这么重了,还不在你住处好生歇着,竟也跑来了......”

    苏凌这才有气无力的答道:“小子今日觉着好些了,想着云翀大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这才求着士佑将军搭着我,过来送一送。”

    萧元彻点了点头道:“你和士佑还是与云翀将军感情深厚啊。”

    说着迈步来到关云翀近前,朝他淡淡一笑道:“云翀啊,两日前因为你要走的事情,咱们在我行辕闹的不太愉快,你可莫要记在心里才是啊!”

    关云翀赶紧一拱手道:“云翀不敢,丞相对云翀三日一一宴,五日一赏,这份恩典,云翀铭刻肺腑,怎么能怪丞相呢。”

    萧元彻闻言,这才颔首笑道:“云翀这话我却是记住了,他日战场之上,若与云翀对敌,还望云翀多多留手才是。”

    关云翀先是一怔,随即微微的点了点头。

    萧元彻明白,关云翀重义,他能如此表示,已然不易了。

    关云翀忽的一抱拳道:“既然丞相来送关某,关某正好有两样东西,正欲交还给丞相。”

    萧元彻闻言,一挑眉毛道:“哦,不知是何物啊!”

    关云翀转过身,将马脖子的左侧一个巨大的包袱拿了下来,放在地上,当着萧元彻的面,缓缓解开,随后一指道:“便是这些东西了。”

    萧元彻点了点头,抬眼朝着那包袱中看去,不看还好,一看之下,脸色顿时凝重难看起来,双眼灼灼的盯着关云翀沉声道:“云翀,你这是何意啊?”

    关云翀面色不变,抱拳拱手,朗声道:“正如丞相所见,这左侧乃是我自投丞相以来,丞相赏赐的所有金银珠宝,共计金一千钱,银两千钱,还有各种名贵珠宝共计三十三件,如今云翀要走了,这许多的东西带着颇沉,多有不便,另外,既然云翀不在丞相这里,这些东西我更是受之有愧,当物归原主......”

    他这话说完,除了苏凌之外,张士佑和萧元彻的神情皆越发难看起来。

    萧元彻也不看那些金银珠宝,只微微仰头,一言不发。

    关云翀又指了指包袱右侧,却见正有一颗大印。

    萧元彻沉声道:“云翀啊,这侯爵的大印,乃是朝廷赐你的......你连这个都不肯要么!”

    关云翀重重点头道:“就算此乃朝廷所赐,可也是因丞相之故,所以,说是朝廷之亭侯,亦不如丞相之亭侯恰当。再者,关某虽斩颜仇,但临亭乃是苏兄弟之计,虽歼灭文良,文良更是苏兄弟亲自斩杀,想来关某无寸功,如何做得了这亭侯呢?待来日,关某在兄长麾下建功立业,那时凭功劳,再封侯拜将不迟!”

    “你......”

    萧元彻脸色为怒,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只得哼了一声,嗔道:“本丞相赏出去的东西,岂有再送回来的道理!我不收不纳!”

    关云翀似乎早已料到,淡淡一笑,朝着萧元彻一抱拳道:“我已然全数奉还,在场这许多人皆可见证,至于丞相收与不收,却不是关某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说着,他朝萧元彻又是一拱手,又朝苏凌和张士佑皆拱手。

    这才朗声道:“诸位保重,关某走也!”

    说着转头上马,一扬马鞭,朗声道:“火云流霜,启程上路!”

    萧元彻终究是太爱惜关云翀之才,心中五味杂陈,见关云翀真的要走了,这才不由自主的又朗声呼唤道:“云翀,云翀慢走,我还有一物相赠,金银不收,封侯不受,这东西你总是要看上一眼吧。”

    关云翀神色有些迟疑,他怕萧元彻借口将他拖住,暗中派人拦他去路,便并不下马,调转马头,在马上拱手道:“丞相,还有什么东西相送,关某便看一看吧!”

    萧元彻这才朝身后招了招手,早有军士托了个托盘,走了过来。

    萧元彻接过托盘,走到关云翀马前,仰头看着他方道:“云翀啊,此物赠你,万勿推辞才是啊!”

    关云翀端坐马上,朝着托盘中看了一眼,只见托盘中正放着一件崭新的绿袍。

    萧元彻怕关云翀再出口拒绝,遂敢在他之前开口道:“云翀啊,这袍子不比金银,无甚贵重,你亦用的着,便不要推辞了,如何!”

    关云翀思虑一番,这才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关某谢过丞相了!”

    萧元彻闻言大喜,忙道:“左右,替关将军换上!”

    关云翀忙摆手阻拦道:“不敢劳动丞相和诸位!关某自取便是!”

    说着忽的将挂在马上的湮龙长枪取下,握在手中,对着那托盘中的绿袍轻轻一挑。

    一道微光闪过,众人再看时,那绿袍已然被他挑在湮龙刀上。

    关云翀撤刀,那绿袍自半空飘下,正覆在他的身上。

    他这举动,不仅张士佑有些不满,萧元彻身后的所有麾士都眼中喷火了。

    这是在是对丞相的大不敬!

    萧元彻却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一脸的淡然。

    他忽的开口问道:“云翀啊,我见你内里袍子破旧,为何不将这旧袍脱下,换了这件新袍呢?”

    关云翀却一拱手,正色道:“旧袍虽破,却是我兄长所赠,关某不敢忘也!”

    萧元彻闻言,愣在当场。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便在这时,关云翀抱拳拱手道:“丞相、苏凌、士佑保重,关云翀去也!”

    说着,调转马头,马鞭一甩。

    那火云流霜如一团流动的霜火,朝着前方的一片密林而去。

    ...... ......

    许久,萧元彻仍站在原地,不动亦不说话,脸上一片落寞。

    直到再也看不到关云翀的一点影子了,旁边才有张士佑小心低声提醒道:“主公,云翀将军已经走了......咱们也回去吧......苏凌还病着。”

    忽的,萧元彻一脸的沧桑落寞,声音寂寥而深沉的叹道:“来呀!将这城外此处的密林树木全部给我砍掉,一个不留!”

    “这树木,遮挡住我的眼睛,使我再也望不到云翀远去的身影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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