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骥住在襄阳城东的陈家老店,得中进士科第一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襄阳门阀纷纷发来请帖,还有人询问他是否娶亲,即便杜骥善长为人处事,仍感觉应接不暇。

    京兆(长安)杜氏世代是三辅地区的名门望族,杜骥十三岁那年其父让其前去问候生病的韦华(前文提及此人)。北地风俗,探望亲友的疾病要派子弟前往。韦华因不满杨佺期夺取襄阳,与夏侯轨、庞眺逃奔长安,被姚兴授官中书令。

    韦华命其子韦玄接待杜骥,韦玄博涉经史,尤善属文,与杜骥交谈发现此子年纪虽轻,家学渊源,是少年俊杰,于是以女妻之。

    杨安玄灭姚秦得长安,韦华因怕杨安玄记恨其叛逃杨佺期之事,举家逃往彭城,而杜家并没有离开,而且父兄在北雍州任官。王镇恶为北雍州刺史时听闻杜骥的声名,征辟他为州主簿,杜骥不就。

    襄阳试行科举,杜骥为之心动,想与天下士子一争高下。三场比试下来,杜骥信心满满,只不过没想到自己居然高中第一。

    屋中坐满前来拜望的人,座中不乏同在进士榜的人物。清茶淡雅、高谈阔论,杜骥微笑相和,举止温文,让人如沐春风。

    随从进来禀报:「骥郎君,吏部王侍郎前来拜访。」

    屋中立时一静,众人把热切的目光投向杜骥,吏部侍郎王虞是朝廷重员,掌握着天下官员的升迁废黜。更难得的是这位王侍郎出身琅琊王氏,是故尚书令王珣次子,其兄王弘是豫州刺史,甚得宋公信重。

    堂中有人知道吏部尚书是尚书左仆射刘穆之兼任,刘仆射一身多职,将来很可能卸任吏部尚书之职,那最有希望继任的便是这位王侍郎了,没想到王侍郎居然会亲来拜会杜骥。

    杜骥眼中闪过激动之色,从容起身揖礼道:「诸公稍待,愚前去迎接王侍郎。」

    机灵人早已站起,笑道:「愚等蝇附骥尾,愿随杜郎君一同前去迎接王侍郎。」

    一句话点醒众人,屋中人纷纷起身附和,杜骥也不多说,一甩衣袖领先出门。

    一辆牛车停在客栈外,几名护卫站在车边。杜骥快步上前,对着车厢揖礼,高声道:「长安杜骥恭迎王侍郎。」

    身后诸人齐齐揖礼恭声道:「恭迎王侍郎。」

    车帘被一只纤手撩起,一名侍女探出半张俏脸往后扫看了一眼,然后又缩了回去。随即一声轻咳响起,乌帻巾、青纱夹袍,广袖飘逸,在侍女的掺扶下,风头履着地。

    王虞温和地对着众人揖礼道:「有劳诸君相迎,愚有礼了。」

    杜骥见王虞年岁略长于己,短须白面,面容清癯,手中持着麈尾,名士派头十足。

    寒暄两句,众星捧月般将王虞迎进杜骥所住的客舍,众人将王虞奉入上席,王虞笑着让杜骥在他身旁坐下。

    谁不想在吏部侍郎前留下印象,将来授官能得到照应,纷纷上前来行礼通报姓名,王虞耐着性子等一屋子人都见过礼,道:「愚找杜郎君有些事,请诸君暂时回避吧。」

    众人无耐,告辞离开,有些人不死心,守在客栈中,准备等王侍郎离开时再寒暄几句。

    杜骥命人焚起清香,换上香茶,王虞轻摇麈尾,笑道:「度世,愚此来特为恭贺你高中进士榜榜首,八千试子独占鳌头,可喜可贺。」

    杜骥脸上泛起红光,谦逊地道:「侥幸而已。」

    王虞夸赞了几句,道:「此次科举是朝廷授意襄阳试行,愚离京之前,天子再三叮嘱,得中高贤一定到召入京中委以重任。度世位列第

    一,可随愚进京觐见天子,以度世的才学,至少也是五品。」

    杜骥心知,所谓天子,宋公之意也。宋公和雍公年前在竟陵交战,两公暗中开始争夺天下。雍军夺取长安时,杜骥就在长安城中,见过雍军的雄壮,而后雍军败夏国、西秦,灭仇池,杜骥与父兄暗中议论皆认为杨安玄夺取天下的可能性更大。

    王镇恶在长安搜刮财物,纵弟索要,杜骥认为必生祸患,所以不接受王镇恶的征召。而此次襄阳科举,天下举子皆来应试,杜骥觉得这是个良机,他对自己的才学有信心,若能高中必能引起雍公注意,很快成为雍公麾下的干将。

    宋公让王虞召自己进京为官,杜骥并不以为意,自己身为进士榜第一前往建康,这不是公然打雍公的脸吗,父兄在长安如何容身,京兆杜氏还想在长安立足吗?

    想到这里,杜骥笑道:「多谢王侍郎美意,此事还需问过家父后再行决定。」

    王虞目光一沉,杜骥虽然没有明言但实际拒绝了自己的好意。

    摇了摇麈尾,王虞看似不经意地道:「度世,这次进士科第一原本是雍公身旁的书令史余应。不过梁王和愚都觉得阅卷者有所偏颇,向雍公力争方才让度世名列第一。」

    榜单公布后,杜骥命随从去打听了一下余应和魏新,得知余应是杨安玄身边的书令史,心中颇不以为然,看来雍公所谓的以试取才也有很大的水份,分明是要借机升迁自己的亲信。

    没想到原本的第一是余应,杜骥忙问道:「王侍郎可看过余应的试卷?」

    王虞笑道:「这位余书令史是孔掾官的弟子,倒有些真材实学,五十道明经题全对,策试写得是施政和兴学,言之有物,只是诗赋略差些。」

    杜骥喃喃语道:「若有机会,定要看一看余应所写的策论。」

    科举三试,杜骥敏锐地察觉到策论才是关键,雍公以试取才要选用那些能做实事之人,靠着熟知经文、写诗作赋的人恐怕得不到雍公重用,而这一点正是杜骥选择雍公的原因。

    听王虞轻描淡写地说余应策论写得好,自己之所以能名列第一是因为诗赋写得好,杜骥心中很好奇,他知道余应尚未至弱冠之年,这个少年郎的见识真超过了自己吗?

    王虞缓缓站起身,道:「前往京中为官之事望度世慎重考虑,随时可以来建康,愚当扫榻相迎。」

    杜骥陪同王虞出客栈,客栈大堂中坐满了人,见王虞出来纷纷起身乱糟糟地见礼。王虞站住脚,手持麈尾划了一圈,笑道:「诸君,愚向喜与才俊相聚,此处非讲话之所,欢迎诸君前往愚所住的驿馆叙话。」

    众人轰然叫好,簇拥着王虞登车,直到牛车驶出老远,还有人躬着腰望尘而拜。

    王虞前去见杜骥,祠部侍郎史平则到城南的云祥店找严松。襄阳城这几年发展很快,杨安玄对城中街道进行了改造和规划,但因为城墙限制,虽将集市迁出,城中依然感觉拥护。

    云祥店在城南墙根处,因为出入方便被往来客商的所喜。史平在客栈前下车,看到出出进进的货车,嘈杂纷乱,不禁皱了皱眉。

    随从入店,不一会带着个年青人过来,那年青人拘谨地向史平行礼,道:「严松见过史侍郎。」

    史平见此子头戴帻巾,身上衣着陈旧,不过说话带着酒气,皱了皱眉道:「此处不好说话,前面有处茶楼,咱们到那叙谈。」

    严松随史平来到茶楼,史平笑问道:「严松,你高中举人榜第一,难能可贵。不知你是哪里人氏?」

    得知自己举人试位列第一,严松有如醉酒一般,恍恍惚惚,似喜似悲,想纵声大笑又想放声大哭。

    听史侍郎问自己出身,严松禀道:「愚乃魏国上党谷远人。」

    「哦,魏人。」史平有些诧异地道:「是丁零严氏还是川东严氏?」

    「丁零严氏。」魏国严氏亦是上品门阀,丁零严氏随慕容氏入中原,(后)燕灭亡,严氏却安定下来,在燕、魏都受到重用。

    史平看了一眼严松身上的穿着,不解地道:「严氏在魏国是上品门户,为何你南下来襄阳应试。」

    严松满面凄容地道:「愚是庶子,不容于嫡母和兄弟,家父才让愚来晋国谋官。」

    史平轻叹一声,北地对嫡庶之别尤重于南方,严松若是庶子便是再有才华出无出头之日。

    不再提严松的伤心事,史平柔声道:「严松,愚看过你的试卷,实有经天纬地之才。宋公爱才,你可愿前往建康为官,以你的才华起家五六品是最低的,假以时日尚书、侍郎亦有可能。」

    进士科取中为官,举人科得中选吏,两者区别明显,严松当即起身向史平拜倒,道:「多谢史侍郎厚爱,愚愿前往建康为官。」

    西市,洪记绸缎庄,傅容辞了工。掌柜得知他中了举人榜第三百九十二名,笑着恭贺,还多给了三个月的薪俸。

    傅容看着平日对自己恶言恶语的掌柜,此时点头哈腰地要请自己到酒楼吃饭,心中满是快意至极,冷声道:「不必了,徐掌柜,你素日的照顾愚牢记在心,当有一报。」

    徐掌柜的胖脸快缩成一团,自知往日得罪傅容太狠,若等傅容做了官吏,哪有自己的活路。苦笑着道:「傅郎君,愚往日多有得罪,你莫放在心上,愚在北门有套小宅院,就送与傅郎君陪罪。」

    傅容知道那处小宅院,是徐掌柜金屋藏娇之地,他曾替徐掌柜送过东西,虽然只是一进小院落,但在寸土寸金的襄阳城,少说也值五百石粟米。

    想到院中那个美娇娥,傅容的心头火热起来,笑道:「连屋带人都送给愚,往日之事便一笔勾销。」

    徐掌柜的胖脸抽搐了一下,咬着牙道:「就依傅郎君。」

    襄阳城原本热闹,这场科举让城中变得越发热闹起来,取中者欢天喜地,落榜者自然愤愤不平,一场风暴正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悄然酝酿中。

    「注(1):三国时,丁零有一部分仍在今贝加尔湖以南游牧,称北丁零;一部分迁徙至阿尔泰山一带,南与乌孙、车师,西南与康居为邻,称西丁零。前燕慕容皝南下中原,丁零严氏便随他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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