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沉吟了一会,终于道:“既如此,那么就如请所言吧,钱粮乃是天大的事,事关到的,乃是江山社稷,是我大明的基业。”

    他将基业二字,咬得较重。

    朱棣不是那种二世祖,他是实打实的打天下的皇帝,比任何人都清楚,钱粮才是这天下最重要的本质。

    “而今,既是天下流言四起,那么浙江布政使司的情况,还有太平府的情况,都查一查为好。”朱棣继续道:“诸卿纷纷请缨,想要担此大任,又有何不可呢?那就杨卿为首,胡卿与夏卿副之,领户部清账。”

    朱棣说罢,大手一挥,道:“就如此吧。”

    众臣无话,纷纷行礼告退。

    次日邸报,新刊载的文章,成了皇帝诏令内阁大学士杨荣、胡广会同户部尚书夏原吉人等,彻查账目。

    一时之间,又是哗然一片。

    此番本就有很大的争议,浙江布政使司给予了不少人希望。

    某种程度而言,这是一次在新政倒逼之下,浙江布政使司的改良运动。

    而且效果不错,本就让人大受鼓舞,振奋人心。

    新政这一味药,太勐了。

    勐到大家受不了,可谁也无法掩盖病情,于是乎,浙江布政使司此等包裹着糖衣的药,便成了许多人的救命稻草。

    偏偏张安世这个时候,突然抨击浙江布政使司,自然而然地引发了诸多人的不满。

    现在要彻查,倒也好。

    至少还浙江布政使司一个公道。

    于是次日,户部尚书夏原吉,会同大学士杨荣,连夜赶去浙江布政使司。

    胡广则负责与太平府接洽。

    之所以主要往浙江,是因为浙江的账最先出来,而太平府这边,细账未出。

    再者,有人急着想要澄清浙江布政使司账目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之下,杨荣与夏原吉,可谓是风驰电掣,抵达杭州之后,当即召姜秀。

    姜秀在杭州,早已闻知朝廷的情况,也做好了准备,在此恭候,又让人提前清理,等杨荣和夏原吉抵达,随即亲自协助,将所有的账目呈上,又恭请二人至府库一一核验。

    】

    这杭州乃是鱼米之乡,杨荣和夏原吉不敢怠慢,毕竟身负钦命,自然不敢走马观花。

    细细查验过后,也都松了口气。

    “没有问题,每一笔账目都清清楚楚,钱粮确实大增。”夏原吉看着杨荣道:“杨公认为,还有什么疑义吗?”

    杨荣摇头道:“此番前来,各库以及账目都看过了一遍,可谓无可指摘。”

    “这便好。”夏原吉道:“那么,杨公是否认同,芜湖郡王殿下,此番抨击浙江布政使司,实乃……别有用心?”

    杨荣道:“芜湖郡王殿下捕风捉影,确实有冤枉了浙江布政使司的地方。”

    夏原吉紧紧地看着杨荣道:“那么老夫要具名弹劾芜湖郡王张安世,杨公是否愿意一齐具名?”

    杨荣想了想道:“不如先回京城,等查过了太平府,再做定论?”

    “也好。”

    二人来去如风。

    临行时,浙江布政使姜秀率杭州当地士绅,纷纷来恭送。

    这一天,天空下着细雨,这霏霏细雨之中,争相而来者有数百人之众。

    姜秀与杨荣、夏原吉见过了礼。

    夏原吉想要勉励和宽慰几句。

    便见在这姜秀的后头,有人抽泣。

    他抬头,却见诸多当地的乡贤,个个抹着眼泪,宛如怨妇之状。

    夏原吉情知这些人,好像有苦难言,也知道……这是真的逼到了没有办法的地步,以至于现在不得不拿出钱粮来,才有了今日浙江布政使司钱粮大涨五成以上的情况。

    当下,唏嘘一阵,朝姜秀道:“好生用命吧。”

    便没再多说什么,返身上轿。

    姜秀则拜下,凄然之色,哽咽无语。

    夏原吉紧紧抿着唇,他被这样的场景触动了。

    他是读书人,出自士绅之家,知道这些人的弊病,却也对他们的难处,能够感同身受。

    此番贡献了如此多的钱粮,却还遭了张安世的抨击,这种惊讶、恐惧、愤恨交杂,若非此中之人,如何能够有此切肤之感呢?

    当即,二人马不停蹄地回京。

    抵达京城之后,他们却遇到了麻烦。

    在太平府的胡广,每日骂骂咧咧。

    这胡广到了太平府后,张安世也是亲自迎接,而后……指了指整整几个库房,这库房一打开,里头统统都是账簿,层层叠叠,堆积如山,请胡广慢慢地清理。

    这摆明着,就是刁难人。

    是故意的。

    胡广不放心张安世直接给的总账,又怕假手于人,想要事无巨细的来处理。

    可结果,这些账簿,足以教他和带来的户部文吏们如坐针毡。

    没有办法,他只好一点点地查,却反而速度比之杨荣他们要慢得多。

    杨荣二人回京复旨,阐明了浙江布政使司此次的钱粮数目,大抵的意思,便是账目清楚,一目了然,且并无虚报。

    此番,浙江布政使司的百姓,也确实没有被摊派,今岁与往年所缴的数目,也大抵相当。

    那么税赋增加,也确实是隐田和一些原本该缴纳的杂税如今上缴的结果。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于是乎。

    朝中沸腾起来了。

    可谓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许多人借此做文章。

    有人抨击张安世污蔑大臣。

    有人讽刺张安世生嫉。

    可在太平府,将自己关起来清查着账簿的胡广,却开始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了。

    这账……越算越多,而且越来越多啊!

    不只如此,随时都有新账出现。

    他不断地累计数目,这数目……开始慢慢地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之内了。

    以至于随来的户部主事刘唐,也开始狐疑起来。

    刘唐终于忍不住道:“胡公……这……这不对啊。”

    胡广脸色有些糟糕,道:“继续清算,不必去管!还有,所有的账,都要同时清查府库,要确保账目和入库银对得上。”

    “可是……可是……”刘唐苦着脸道:“可是现在就已三千二百五十万两了,可后头的帐……还有不少呢,单单现在这个数,只怕就要比……”

    胡广的脸抽了抽,瞪了刘唐一眼:“府库那边,清查下来,有无问题?”

    “没有问题,都对得上。”刘唐道:“可是再查下去……”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可能要……要……”

    “要什么?”胡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胡广沮丧着脸道:“可能……咱们不是来查账的,倒像是要给太平府表功的。”

    胡广的脸又抽了抽,张口想说点什么活跃一点气氛,不过他心情沉重,这气氛如死一般。

    好半天,他才僵着脸道:“我等奉旨来此,总要将这账目清查清楚。哎,你们加紧一些吧。”

    “是,是。”刘唐道:“胡公,您说……这数目……会不会……会不会……”

    “哎呀。你就别说啦。”胡广急了,骂道:“做好自己的事。”

    “是,是,是。”刘唐再不敢多言,乖乖干活去了。

    账目的数字实在太大,他们又不相信张安世的傻瓜版报表数目,宁愿将这所有的原始账簿进行一一地清理。

    所以,兵荒马乱地足足忙碌了一个多月,这一场清账,才勉强进入了尾声。

    只是如此闷头清查,却并不知道,朝中已是闹得厉害了。

    其他各布政使司的夏税也已纷纷清算了出来,或多或少,都有增长,最低的,也增加了两成的钱粮。

    这朝野内外,可算是扬眉吐气,好像出了一口恶气一般。

    每日上奏,都有人夸奖浙江布政使司的功绩。

    显然,张安世越抨击什么,大家就上赶着称赞就是。

    于是,在栖霞,在京城,在许多地方,因为邸报的出现,街头巷尾,出了一个新的职业……读报人。

    毕竟这个时代,还有许多人目不识丁,可随着百姓们闲暇时,总不免无聊。

    这邸报,某种程度也成了接受讯息的重要渠道。

    在栖霞,张安世开了先河,雇请了一些人,至太平府各地读报,读报之人,每月给一些米肉补贴家用。

    于是慢慢地,在太平府的影响之下,便是京城,也出现了大量这样的人。

    人们听着报纸,听到满篇都是称赞姜秀的消息,今日夸赞他两袖清风,明日赞他功勋卓着。

    至于他官拜太子少师,成为天下第一布政使,更是深入人心。

    文渊阁中,本月末的廷议即将开始。

    杨荣与金幼孜在预备往崇文殿前,等来了新近的邸报。

    他们如今也已养成了看邸报的习惯,不看一日都不舒服。

    看过之后,金幼孜微笑道:“现在这位姜布政使,当真是风头正健啊!谁料到,芜湖郡王殿下抨击他,反而成就了他一场盛名。你瞧,今日这邸报里,又是称颂他上分君王之忧,下安黎民百姓的文章,甚至还说,这区区的太子少师,还屈才了呢。”

    杨荣笑了笑道:“金公这样羡慕,莫非也希望张安世那个小子撰文来骂一骂你?”

    金幼孜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道:“看来我没有这个福气,若是芜湖郡王殿下当真肯骂,我倒是乐意得很。”

    杨荣哈哈大笑,却突然深深地看了金幼孜一眼,道:“金公,老夫对此,却另外一层理解。”

    金幼孜抬眸道:“愿闻其详。”

    杨荣道:“金公,这邸报是在栖霞印制,可以说,它与张安世息息相关才是。虽说所有的文章,都需宫中的通政司这边把关,可难道你不觉得,这邸报中,每日都是吹捧姜秀的文章,不是有些不正常吗?”

    “照理来说,张安世也有一些话语权的,就算有些朝廷的官样文章,不得不发,可这样每日数篇,岂不是不同寻常?”

    金幼孜何其聪明之人,骤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他勐然意味深长地看了杨荣一眼:“那么杨公的意思是……”

    杨荣笑了笑道:“这么多年,老夫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想占张安世便宜的人,除了陛下,这普天之下,还真没一个能真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的。走吧,上朝。”

    金幼孜脸色一愣,却是立即明白了什么,他摇摇头道:“哎……胡公的账,应该也要算明白了吧。”

    说话间,金幼孜急忙追上杨荣的脚步,二人再无多言,随即入朝。

    此时崇文殿中,朱棣已升座,稳稳地端坐着。

    百官聚集,一齐行了礼。

    朱棣道:“平身。”

    他目光逡巡,缓缓地道:“胡卿还未复旨?”

    杨荣出班道:“陛下,胡公奉旨清查太平府,迄今未回,今日出缺。”

    朱棣颔首,而后,他的目光落在张安世的身上,道:“张卿,可看了邸报吗?”

    张安世这时站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安世道:“臣看过了。”

    朱棣道:“姜指挥使,你确实冤枉了他。”

    “是。”张安世不急不慌地道:“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万万没有想到,姜布政使不但政绩卓然,而且还两袖清风。这样的人,堪称是我大明第一布政使。此番,他竟能将钱粮,足足增长四五成,更是旷古未有之大业,臣……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朱棣:“……”

    他觉得今儿的张安世有点不一样。

    这好像吹得有点过了吧?

    百官也纷纷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原本大家,本是想借当初张安世抨击姜秀的由头,狠狠地羞辱张安世一下。

    可谁晓得这家伙,他不要脸皮,转过头,竟也跟着吹嘘姜秀了。

    这样一来,原本的说辞,一下子好像没了目标一般。

    原是准备好要说的话,都给堵在喉咙里,众大臣很难受呀!

    只见张安世又道:“臣现在听许多人都说,姜秀如此的大功,便是任为太子少师,都屈才,这样的人,即便为一部尚书,甚至进而成为宰辅,也是适当的。我大明竟有如此栋梁之材,实乃天下之大幸。”

    朱棣咳嗽一声,本想说,应该也没有这么好吧。

    却又见张安世道:“若是人人都效彷这姜秀,既无残害百姓之举,又能增加四五成的赋税,我大明必将创万世之极,便是三皇五帝,也不过尔尔。”

    朱棣越加无语了,再也忍不住地道:“好啦,好啦,你与他同朝为官,你二人,都有功劳。”

    “陛下。”张安世一本正经,言辞恳切地道:“臣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而且乃是百官万民之言,若是陛下不信,但可询问百官,是否他们与臣,都是如此之心。”

    群臣一个个在诧异之后,却都不得不下意识地点头。

    朱棣也只能道:“嗯……”

    张安世接着道:“臣还以为……这样的人,一定要重重的赏赐,再怎样恩赏都不为过……”

    百官这下是真的给整不会了,齐刷刷地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张安世。

    虽然觉得张安世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可总有种……好像哪里都有种让人不大踏实的感觉。

    张安世道:“陛下啊……”

    张安世这个啊字,拖着长音,就好像杀猪一般。

    众臣没差给吓得跳了起来,心里咯噔一下。

    朱棣:“……”

    好在这个时候,有人打破了张安世的长音。

    却是有宦官急匆匆地碎步入殿,而后道:“禀报陛下,文渊阁大学士胡广觐见。”

    这道声音,就像一下子让所有人惊醒了一般,众大臣默默地松了口气。

    总算……张安世可以消停了。

    尤其是朱棣,朱棣立即道:“快,快请胡卿觐见。哈哈,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朱棣声若洪钟。

    早在殿外候见的胡广听到曹操二字,心里咯噔一下,忙是入殿。

    朱棣等这胡广行了大礼,就道:“胡卿,何以清查太平府账目,如此怠慢,这已过去了一个多月,现今才来复旨?”

    胡广尴尬无比,其实朱棣的意思是,朕让你查太平府,你还查得这么细,怎么……这是非要在太平府那儿查出一点什么,鸡蛋里挑骨头吗?

    胡广也实在无可奈何,只好道:“账目太多,臣……臣……实在……实在……分身乏术,好在……而今幸不辱命。”

    朱棣也不多啰嗦,直奔主题道:“怎么样,迄今有什么结果?”

    谁也没有发现,胡广的脸色有点僵,他努力地用着平和的声音道:“数目都没有问题,一切都好。”

    朱棣有些奇怪,看了张安世一眼,没想到张安世这家伙,还真规规矩矩呢!

    朱棣便又道:“数目几何?”

    “臣……臣……”胡广感觉喉咙有点难受,他不想说,可又不能不说,却只好硬着头皮,一字一句地道:“今岁太平府银税以及关税数目,合计……有……有……五千九百四十三万七千两纹银……”

    此言一出,就像一道惊雷一般,顿时惊得殿中鸦雀无声。

    许多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朱棣更是觉得一阵眩晕,就好像自己的脑壳,被胡广狠狠的敲击了一下。

    他努力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走这阵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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