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面色平静。

    他已经没有什么怒火了。

    身为帝王而言,与其愤怒,倒不如在此时,思考眼前徐奇这般人的危害以及影响。

    所以,徐奇愤怒地为自己辩护,朱棣却是心如止水,只冷漠地看着徐奇,继续一言不发。

    徐奇继续着自己的表演,神情甚是悲戚地道:“臣入朝以来,可算是兢兢业业,颇有官声,可陛下有没有想过,臣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说到此处,徐奇咬牙切齿:“臣忝为布政使,保一方的平安,江西布政使司上下,也算是富庶,百姓们安居乐业。可此后呢?此后直隶新政,天下动荡,陛下可知,直隶新政之后,人心浮动到了何等的地步吗?”

    说到这里,徐奇开始放声咆哮:“多少人不再思生产,生产又有何用,谁晓得有朝一日,朝廷不会在江西也故技重施,没收良善百姓的土地?至于其他的百姓,也日渐刁滑,抗租的,退租的,不计其数。甚至有人,舍弃租田,携老扶幼,竟往直隶去。江西各个府县,不知多少田地荒芜,更不知多少人忧心忡忡。”

    “这些……陛下可知吗?”徐奇道:“人心浮动,是要出大事的啊!是以:历来圣君在世,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所谓圣人之治,即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也。”

    “可新政推行,波及天下,百姓刁滑,被利益所趋势和蒙蔽,不再安心生产,人人以争利为先,人心沦丧竟至于厮,此等有违教化的行径,天下何有安定之理?”

    “放眼江西,情势危急,不知多少乡间耆老忧心忡忡,来臣这里状告。臣呢……臣忝为布政使,却又无可奈何。”

    “此后陛下又要大兴铁路,那些阿谀奉承之辈,见了陛下好大喜功的心态,巧言令色,以铁路修建为能。好罢,陛下既要修,臣等为人臣,自然遵照办理。可臣开修铁路之后方才得知,原来这铁路……竟是毒计。”

    徐奇越说越激动。

    朱棣只是一脸淡漠的样子。

    张安世却忍不住道:“这又如何是毒计?”

    徐奇立即就道:“因为铁路根本无从修起。”

    张安世带着几分恼怒道:“为何就无从修起?”

    徐奇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道:“要修路,便需没收士绅土地,若是不没收,那么购地的费用,便是一个大窟窿,一个无底洞。这是朝廷以铁路之名,逼着下臣们去与民争利,去掠夺别人的田产,去侵害百姓。这是教臣等圣人门下的名教之人,去做豺狼,敢问陛下……朝廷不思保境安民,却侵夺百姓土地,这……是什么道理?”

    “前元之时,尚且不至如此侵民,何以到了我大明,华夏衣冠正朔,却这般视民如草芥一般。”

    “臣之所为,虽为人臣乃不忠,可于苍生社稷而言,却无愧于心。”

    徐奇说罢,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他被自己感动了。

    人到了这个时候,固然是知道自己死罪难逃,可此时的徐奇,想到自己所做的,乃是天下一等一正义的事,却也不免为自己所感动。

    “今日事败,有死而已。”

    他慨然陈词地接着道:“就请陛下处以极刑。若臣的死,能对陛下有所感触,使陛下悬崖勒马,敬畏生民,那么臣万死,亦无憾也。”

    此言道出,随来的官吏们纷纷落泪,不得不说,徐奇此等进士出身之人,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因而众官,一个个甚是触动地道:“愿与徐公同死。”

    此前虽是尔虞我诈,彼此勾心斗角,可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似乎……这也是极好的结果。

    朱棣笑了,看向张安世道:“张卿以为如何?”

    张安世感觉自己快要给气吐血了,道:“陛下,这些贼连方孝孺都不如!”

    朱棣道:“为何?”

    张安世不屑地道:“方孝孺不过是愚蠢,而这些人……纯粹是坏!”

    简直坏透了!

    徐奇听罢,勃然大怒,怒目道:“张安世,尔莫闻张汤、来俊臣之事吗?”

    徐奇所说的两个人,都是历史有名的酷吏,可随后,却因为引起了公愤,下场都极其凄惨。

    张安世大笑道:“到了如今,还充什么忠义之臣!口口声声是社稷和苍生,你认得几个苍生?你所谓的苍生,不过是一群口是心非,口里叫着教化,心里却是男盗女娼之辈。铁路修不成不说,如今这公债和陛下拨发的民脂民膏又去哪里了?是你拿着这些银子,去满足那些苍生的口腹之欲,却给自己换来清名吗?”

    张安世觉得这些人简直无耻至极!

    徐奇怒道:“胡言乱语!”

    朱棣却道:“清……名……清……名……”

    朱棣喃喃念着,若有所思地道:“是啊,朕若是诛杀尔等,依旧还有人念叨这些人的好处,念他为铮铮铁骨的忠臣,说来岂不可笑?”

    徐奇一脸愤愤不平地道:“臣……绝不为名利,只……”

    朱棣猛地眼眸一张:“这样好了,只要将这些吹捧他们的人,一并剪除,那么……就没有这清名了。”

    此言一出,徐奇只觉得遍体生寒,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朱棣道:“朕思了这么久,方才知晓,原来……问题的症结竟在于此。”

    说着,朱棣落马,一步步走近徐奇。

    徐奇下意识地屈膝后退一步。

    朱棣慢悠悠地道:“放心,朕现在不会要伱的命,朕若是现在诛你,岂不便宜了你?”

    徐奇:“……”

    接着,朱棣神色肃然道:“朕只问你,朕的银子呢?”

    显然,徐奇无法回答。

    朱棣再次道:“朕的银子去了何处?”

    徐奇道:“陛下……”

    朱棣脸终于红了,红到了耳根:“你们拿了朕的钱,却还敢在朕面前,如此振振有词!你们要谋刺朕,却还敢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忠义?你们这是把朕当聋子、瞎子,是把朕当傻瓜吗?”

    徐奇道:“陛下……”

    朱棣怒极而笑道:“好,你们有胆量,你们敢拿了朕的银子不办事,那么……就拿你的全族老幼的命来抵吧。”

    朱棣回头:“搜捕他的家小,一个不要放过。”

    朱棣随即,又指着刘荣人等道:“还有他、他、他、这个,还有那个……一个都不要放过。”

    朱棣冷冷地接着道:“这是你们说着……朕暴虐的,那朕就暴虐给你们看看。且看朕的刀利,还是尔等嘴利!”

    徐奇虽是感动了自己,可当知道最后结果时,却不寒而栗,忙道:“臣……臣此举,绝无私念……”

    朱棣完全不理。

    刘荣等人哀嚎:“陛下……饶我家人一命。”

    朱棣依旧置之不理。

    倒是张安世道:“陛下,臣有一言。”

    朱棣看向张安世:“说。”

    张安世道:“陛下,他们之所以口口声声说着苍生,却只与士绅勾结,说到底,是他们自己便是士绅。臣以为,陛下还是网开一面,诛杀他们全族老幼,实在残忍。陛下宽大为怀,何不只诛其近亲,其余老幼,便贬为贱民,流放天涯海角,让他们以苦力为生,教他们儿孙,子子孙孙都做真正的百姓!”

    “如此一来,他们的子孙平日里被那些所谓的耆老和士绅欺压,而他们却有一个与之勾结的祖先,只怕也要愤怒不已,以此为耻。”

    朱棣恶狠狠地看了张安世一眼。

    而后,目光又温柔了下去。

    他恨张安世不争气。

    成日被人骂为酷吏,可有酷吏之名,却总在关键时刻,留人性命。

    朕欲大开杀戒,这家伙却总在这时候希望他能够网开一面。

    这家伙……终还是太子养大,虽是几经磨砺,却还是有心慈手软的一面。

    朱棣本想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不过细细思量,却还是道:“徙去何处为好?”

    张安世道:“大漠。”

    朱棣挑眉道:“戍边守城?”

    “正是。”

    朱棣带着几分疑虑道:“倘使其与胡人勾结,又当如何?”

    张安世道:“若是他们真能用他们这一套教化胡人,那再好不过。陛下……臣倒希望,胡人将来修一点什么东西,结果钱花了,却是一事无成。此等酒囊饭袋,若真勾结胡人,或对我大明有利。”

    朱棣低头沉思了一下,便道:“其族人可逃死罪,可其至亲骨肉,却不可宽恕,统统诛杀,一个不留。”

    张安世这次闭上了嘴,没再说话了。

    朱棣又道:“至于这些反贼,统统以凌迟极刑处置。张卿这个主意,也未尝不可,他们既思怀暴元,那么……就将他们的亲族,统统送去胡人那儿也未尝不可。”

    说着,朱棣上马,便道:“将他们统统拿下。”

    众人轰然应诺:“遵旨。“

    徐奇听着,已是寒了心,他此时就如遭了晴天霹雳,口里想说什么,他已是无言以对了。

    陈道文径直将他们绑缚了,随即便预备动刑。

    这是一场钦案,牵涉者,何止区区徐奇人等。

    而朱棣也已上马,率人向前。

    前头乃徐奇等人纠集起来的官军。

    锦衣卫等人打出天子仪仗,顷刻之间,这官兵见状,谁还敢阻拦?一个个纷纷跪在道旁,口呼万岁。

    朱棣冷着脸,他心里还有心事,等他移驾至布政使司衙,行至厅内,张安世亦步亦趋地跟上。

    这时候,朱棣突然回头瞪了张安世一眼,怒道:“做人不可心慈手软,朕再三提醒,你竟还不知悔改!”

    张安世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道:“臣……”

    只是他才吐出一个字,朱棣就打断他道:“这些人……若是不斩草除根,他们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你不要指望这些人会悔改,他们即便受挫,也只会潜伏爪牙,安生一时。”

    “看着表面顺从,可等到有了时机,便必会报复。到了那时,这些满口仁义,满口为民做主之人,他们要屠戮你的时候,是断不会对你有半分心慈的!”

    张安世听罢,心里一惊,却又是一时无言以对。

    朱棣看着他半响,倒是语气又缓和了下来,转而道:“你太顺利了,和太子一样,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富足的日子,教你们虽晓得驾驭和行事的手段,却不知……人心的真正险恶。”

    他背着手,踱着步,接着道:“今日不诛尽他们,可若朕与你落入他们的手里,便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臣……万死……”张安世想了想,终究还是乖乖认错。

    朱棣淡淡道:“这一次,依旧还听你的,让他们的三族之人,去大漠吧!可去大漠,却也不得不防,要有章法,这件事,锦衣卫拿出一个章程出来,呈送朕的面前。”

    张安世忙悻悻然地道:“是,是,臣万死……”

    “是何人!”

    朱棣突然怒声大喝。

    原来却是朱勇、张軏、陈道文几个,本要进来奏报,听到张安世在挨骂,便都畏畏缩缩地在外候着。

    只有丘松,挺起了他的肚子,张着眼,气咻咻地站在厅外的显眼处。

    朱勇几个见状,吓得心里哆嗦了一下,却哪里还敢躲,纷纷鱼贯进来道:“见过陛下。”

    朱棣看一眼他们,又见大气不敢出的张安世,语气平和地道:“张卿在与朕争议事情,你们倒是来了。”

    朱勇道:“陛下……大哥……”

    丘松抢答:“陛下,大哥有什么罪,算臣头上好了。”

    朱棣骂道:“你算老几,也算你头上。”

    丘松本想说,我兄弟之中排行第四,却被张軏悄悄掖了掖衣角。

    陈道文这时连忙道:“陛下,那几个人……已经关押了,现在正在拷打,臣……这边……已开始命人,搜捕他们的同党。”

    朱棣此时背着手,也晓得不能和丘松这种浑人继续说什么,这种人不受控制,属于滚刀肉。

    当下,朱棣道:“他们幕后指使之人,查了吗?”

    陈道文便道:“他们不肯交代,这几个人……似乎嘴巴挺硬,臣在想,他们现在已是万念俱灰……自觉得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下场,所以……臣需要一些时间……”

    “等你继续审出来,那些幕后之人,只怕早已金蝉脱壳,逃之夭夭了。”朱棣冷哼道:“到时,去何处寻他们?”

    “这……”陈道文立即露出惭愧之色。

    朱棣道:“除此之外……朕的银子呢?”

    “臣……已让人搜抄了铁路司,却发现……发现……铁路司的所有账目,已是被人付之一炬,统统都烧干净了。”

    朱棣张目道:“都烧了?府库之中呢,府库之中有多少银子?”

    “不……不多……”在朱棣的瞪视下,陈道文声音弱弱地道。

    朱棣咆哮:“这些硕鼠,这些贼,朕的银子啊!”

    声震瓦砾。

    这一下子,直接吓得陈道文立即拜下:“臣万死!”

    张安世此时道:“陛下,臣有一言。”

    朱棣吐出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情绪平稳了下来。

    他温和地看着张安世:“有话就说,朕方才也不是骂你,只是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

    张安世悻悻然道:“臣想……应该还有一个账目。”

    朱棣道:“你的意思是……还要从徐奇等人入手?”

    张安世摇摇头:“徐奇等人这边的账目,应该统统都烧干净了,现在的问题是,谁卖地,谁买地,这都是一笔糊涂账。可臣却想,那幕后之人,竟可指使徐奇人等,那么这个人……一定不是寻常之辈。既不是寻常之人,那么……此人会不会手中也有一笔账?而有了这笔账,就意味着……他只要拿着这一笔账目,就可让不少人甘愿为他行事?”

    朱棣定定地看着张安世道:“这个人……一定要找出来?”

    张安世皱着眉头道:“对,若是明日正午之前,不能将此人彻底搜出来,只怕此人早已带着家人逃亡了,而此人既有如此大的名望,这么多人甘愿做他的走卒,他要藏匿,却也容易,何况狡兔三窟,此等人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

    朱棣听罢,缓缓颔首:“你说的……不无道理。明日正午之前……人若是找不到,朕的银子……也就不好找了。只是……”

    他看向陈道文:“明日天亮之前,能从徐奇等人口里撬出点什么来吗?”

    “卑下……卑下尽力而为。”

    朱棣皱眉,对这个回答不满意。

    张安世这时却道:“陛下有没有想过……徐奇为何不肯开口?”

    朱棣看向张安世:“你说。”

    张安世道:“此人既是非同一般,臣也说过,他会给自己留后路,那么……会不会徐奇的家小……已握在此人手里了?若是如此,那么徐奇到了如今,只怕是碎尸万段,也绝不会开口了。”

    朱棣眼里猛地燃起了熊熊火焰一般:“对,他们既敢指使徐奇做这样的事,不这般做,又如何敢确保徐奇顺从?这样说来……倒是解释得通,若如此,岂不是徐奇这几个,死也不会开口?”

    张安世笑了笑道:“既然徐奇等人这边,找不到突破口,那么臣倒有一个主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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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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