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世喜气洋洋。高兴地拿着书信,随即便命人去通报宫中,请求宫中觐见。

    当然,在入宫之前,张安世还需先往东宫。太子朱高炽听闻张安世来了,有些奇怪,却忙是让人叫张安世来。

    见到了朱高炽,张安世立即喜滋滋地道:“姐夫,陛下的心腹大患,解决了。”

    “解决了?”朱高炽一愣。他看向张安世,露出疑惑之色。张安世道:“姐夫,现在陛下最忧心的是什么,姐夫难道忘记了吗?”朱高炽微微沉吟,而后立即道:“遍访贤才?”

    “对。”张安世道:“此前,陛下就为此而忧心,那时命姐夫和我一道上一道章程上去,姐夫……难道忘了?”

    “怎么敢忘?”朱高炽苦笑,随即道:“父皇性急,此时也产生了隐忧。安世那一番话,令父皇触动很大呢!”张安世当初在朝堂,认为欧洲诸国数百年征战,在战争的压力之下,必定会形成一整套高效的体制,同时还引用了当时春秋战国的事例,确实让朱棣有了危机感。

    这种危机感,别人可能不以为然,可朱棣这样的人,却是最清楚不过的。

    要知道,他当初在北平的时候,曾受过关外的威胁,正因为在威胁和重压之下,才不断地磨砺了自己。

    这也是为何,他可以区区以一隅之地,带着一群在北平培养的文臣武将,却可以靖难,直接与实力相差十倍百倍的朱允炆争雄的原因。

    过于安逸的环境,还有几乎没有遭遇过磨砺的文武百官,怎么可能会是边镇上朱棣君臣们的对手呢?

    论起考功名,朱棣身边的姚广孝、金忠等人,可能差黄子澄、方孝孺这些人一百条街。

    论起合法性,朱棣乃是叛贼,而朱允炆却是天子。可照样是燕军定鼎,天下最终落入朱棣之手。

    现在的朱棣,已经不担心自己的儿孙了,至少无论是太子,还是皇孙,他们的表现,都超出了他的期望。

    可是……大臣呢?若朝中都是一群像黄子澄和方孝孺这样的人,这群几乎不切实际,只擅长桉牍之事的文人,当真可以协助皇帝治理天下吗?

    说到底,大明的体制,为了防止相权过大的问题,确实打上了一个限制相权的补丁。

    可与此同时,也使大臣们迟早要沦为一群只知空谈,而不懂实际之人。

    这在以往的大明,其实勉强也可用。可随着新政的铺开,政务更加繁忙,从商业到工业,再到海贸,越来越多的新事物出现,大明已不可能再指望像从前一样,靠一群翰林出身的人,就可以懂得天下的运转了。

    说穿了,就是经济基础已经改变,可配套的上层建筑,对于这个基础却是一无所知。

    即便是聪明如像杨荣这样的人,固然已经拼命的去理解和接受这些新事物,其实也已变得费力了。

    陛下是何等精明之人,早已一眼洞穿了这样的矛盾,这才命太子和张安世制定章程。

    一方面,是考验太子。另一方面,也是确确实实的想要找出一个方法来。

    朱高炽听罢,目光灼灼地看着张安世道:“这章程,安世当初说,都交给你去办。可如今,本宫左等右等,也不曾等到你的音讯。几次父皇问及,本宫都不知如何回答。怎么,现在有眉目了?”

    “有了。”张安世笑眯眯地道:“所以才希望与姐夫一道入宫,不过……还需等一个人来。”

    “等一个人……”朱高炽一愣,好奇道:“此人是谁?”张安世却是神秘兮兮地道:“一个……姐夫也熟识的人……”朱高炽:“……”…………松江口。

    一艘悬挂着‘张’字旗号的巨舰,此时已入港。如此巨船,港口上的人可谓闻所未闻。

    在这华亭口岸,这巨船的接驳,成了此地文武吏们的难题。要知道,此时大明最大吨位的舰船乃是福船,因而,港口的许多设施,都是根据这样的尺寸来建造的。

    现如今,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大家伙,除了有文吏登船,进行交涉,随后对方拿出了新洲的关防文书,,这文吏没有丝毫的犹豫,新洲乃是芜湖郡王殿下的封地。

    而芜湖郡王殿下,说起来,和这文吏有很大的渊源,这文吏毕业于海关学堂,虽然只是初级班,却是最清楚,芜湖郡王殿下乃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几乎所有新洲的舰船,海关和港口,都会尽力给一些便利。此后,便有人随文吏一道下船。

    此人肤色有些黑,却是换上了新的官袍,细细一看,竟是正三品。文吏心里诧异,新洲的正三品……好家伙,他已经无法想象对方的身份了。

    好在此人,颇为随和,当即询问这文吏了一些情况。文吏连忙作答。此人又询问文吏的薪俸。

    文吏道:“每月六两。”

    “不算少了。”这人道:“不过若是在新洲港,只怕能有九两,新洲缺的就是你这般的人。”文吏讪讪,下意识地道:“学生在港口工作了这么多年,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巨船,真没想到,这样的船,是如何造出来的?”此人只笑了笑,没接茬,却问:“请人预备几匹马,我要立即入京。”这文吏便明白此人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识趣地只道:“好。”当即,一队人马,火速往京城而去。

    而这文吏,目送这一队人马离开,回头,却看已接驳入港的那一艘巨舰。

    与其他舰船相比,此舰显得格外的魁梧。他低声滴咕了几句,却是突然眼眸微微张大,勐地道:“新洲,孔雀补服,三品……这人莫非是……莫非是那传闻中的新洲长史?叫……叫……杨……杨……”他努力地回忆,在港口工作,毕竟也接触过不少新洲的舰船,偶尔也能听闻一些新洲发生的事,只是一时情急,他却又想不起来。

    …………

    “陛下……”亦失哈匆匆入殿。朱棣颔首。他老了,鬓角早有了斑白,脸上也爬上了一道道如刀刻的皱纹。

    只是那一对虎目,依旧锐利有神。

    “何事?”朱棣澹澹地道。

    “太子与芜湖郡王殿下,恳请明日午时觐见。”朱棣颔首:“噢。”一般情况,这样的奏见,往往都是有大事要入宫面议。

    于是朱棣道:“何事?”

    “说是章程已拟定好了。”朱棣听罢,讶异地看着亦失哈道:“拟定好了?”他似乎来了兴趣,抖擞了精神,道:“取来朕先看看。”一般情况,若是已经拟定,往往会先呈送,给陛下过目,而后再觐见,根据陛下的意思,斟酌着进行更改。

    可亦失哈道:“陛下,太子殿下与芜湖郡王殿下那边……没有送章程,只说明日才有分晓。”朱棣听罢,不由失望,纳闷地道:“太子变坏了,也开始学张卿一样卖关子。”这时一旁一个声音道:“陛下,不对,姑父……太子殿下,好的很。他不会跟着我爹学坏的。”朱棣目光一转,角落里,却有一个小几子,张长生正跪坐在殿中的角落,提笔,正在抄写诗词,此时他忍不住发出议论。

    朱棣年纪大了,可儿孙们却都不在身边,不免寂寞。张长生的入宫,某种程度而言,填补了这个空缺。

    身边偶尔有一个孙辈的人,在他面前述说一些自己当年之勇,往日的荣光,不得不说,这是一件愉悦身心的事。

    何况此人既是自己发妻徐氏外甥女的儿子,也是自己儿媳兄弟的儿子。

    朱棣微笑道:“你又不用心了。”张长生道:“这几首诗,臣已抄写了三十遍了。”他耷拉着脑袋,显得不满。

    朱棣的唇角勾起一抹笑,道:“再抄三十遍,朕领去学骑射。”张长生先是眼前一亮,可没一会,那方才几乎要溢出来的期许,却突的消散了下去。

    “哦。”张长生点头道:“可是陛下,上一次你骑马,差一点摔着了,我担心……”

    “放你娘个屁。”朱棣气急败坏地道:“朕骑了一辈子马,那不过是给你做一个错误的示范。”张长生年岁还小,即使面对当今陛下,也似乎无知无罪,于是道:“胡说,皇后娘娘分明说陛下已经老了,骑不动马了,陛下不该逞强!”张长生气鼓鼓地看着朱棣。

    朱棣怒不可遏,感觉自己的自尊心遭受了挑衅,怒道:“放肆。”

    “臣万死。”张长生立即道。身为张安世的儿子,这求生欲是很强的。说罢,啥也不说,眼眶开始通红,然后提着笔,默默地噙着眼泪继续抄录诗文。

    良久。朱棣见他低声抽泣,手中的笔杆子还在挥动。当即道:“抄录完了吗?”张长生道:“抄了,也没抄。”他声音很轻,好像是嚅嗫着说的。

    朱棣则是奇怪地皱眉道:“这又怎么说?”张长生诚实地道:“抄了别的,没抄陛下要教我抄的诗词。”朱棣站起来,语气温和,道:“抄了什么?”张长生道:“我默写的是韩愈的《师说》。”朱棣听罢,不由得一愣。

    这师说乃是千古名篇,当然,其中最精彩之处,就在于阐说了从师求学的道理。

    此文重点抨击了不尊师重道,且耻于从师问道的不良风气。朱棣的脸色大为缓和,便连耐心也好了许多,道:“方才朕说话重了一些。”张长生道:“是臣斗胆。”朱棣道:“朕是太要强了,哎……人老了,却不肯服老,总还以为自己有当年之勇,反而令人耻笑。你要以朕为戒,要知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知道了吗?”

    “是。”朱棣道:“那朕不带你去骑马了,教你练剑吧。”张长生犹豫了一下,才道:“可是……陛下,现在的火铳,百步可以击敌,现在练剑,还有用吗?”朱棣哈哈大笑起来,随即道:“练剑若用来杀人,当然是无用,此乃小勇,真正的万人敌,岂是区区剑术呢?不过练剑可以磨砺人的心志,可以增强人的体魄,一个人,若是肯于下苦功去做一件事,又有强壮的体魄,那么在这世上,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天下的学识,多如牛毛,数都数不清,可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将来要学什么才能对自己的有用呢?所谓儒家有一些学问还是有道理的,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修身,在腐儒们眼里,只诠释为陶冶身心,涵养德性。可在朕看来,修身其实就是打熬自己,使其真正成男子汉的时候,有足够的体魄和精力,去学习更多的事务。”

    “你现在还小,除了要学一些学问,这骑射和剑术,却不可不学,这时候不学,将来就要晚了。”张长生道:“臣明白嘞。”朱棣微微笑道:“往后,你就当你是朕身边的副将,朕以军法来治你。”张长生:“……”说罢,朱棣便回头看向亦失哈道:“明日取一短剑来,赐长生,再寻一甲胃,给他挑一副好弓。”亦失哈笑了笑道:“奴婢遵旨。”…………次日。

    杨荣等人,早早得知太子与张安世觐见的事。当即,也预备了入殿的事宜。

    此番奏报的,乃是朝廷抡才的章程,所以百官都十分看重。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古人将提拔人才称作抡才大典,可见这抡才关系到的乃是一个国家的未来,是最不容马虎的。

    何况……就切身利益而言,选拔人才,才是百官们最看重的事。毕竟,认定人才的标准变了,这也关系到他们自身的前途和命运。

    这些时日,关于这件事,每日都有许多的议论。绝大多数人都是忧心忡忡。

    他们担心张安世又在这上头塞私货,不过又想到太子稳重,或许不会这样的激进。

    于是就在忐忑不安之中,似乎靴子要落地了。杨荣对胡广道:“你瞧,这些时日,百官都心神不宁,这一个章程,牵动多少人的命运啊。”胡广叹息道:“老夫倒是心如止水。”杨荣微笑道:“这倒是,胡公幸运的是,早知自己不是人才了,所以反而看得开了。”胡广道:“你……”你又来扎心!

    “言笑而已。”杨荣随即哈哈大笑:“胡公平日里总说自己平庸,怎么你自己谦虚可以,别人却说不得?”胡广一本正经地道:“你可以背后说,你不能当面说!”杨荣看了胡广一眼,有些无奈,最后道:“罢罢罢,入殿去吧。”百官陆续来到崇文殿。

    不久之后,朱棣升座。百官山呼万岁。朱棣四顾左右:“太子与芜湖郡王还未入宫?”亦失哈匆匆来道:“陛下,奴婢去问了,说是在等一个人,马上就来了。是有些迟,所以……”朱棣压压手:“那就且等一会。”不多时,便有宦官来奏:“陛下,太子殿下、芜湖郡王殿下、新洲长史杨士奇觐见。”前头两个人,朱棣不觉得有异。

    只是这新洲长史,令朱棣微微皱眉。这个新洲长史,他好像有一点印象。

    杨士奇……好像曾是翰林,是个博古通今之人。朱棣便道:“宣。”三人入殿,行礼。

    朱棣的目光,朝朱高炽和张安世身后一瞥,却见有人穿孔雀补服,头戴翅帽,身材干瘦之人在朱高炽身后,全无翰林风采。

    朱棣当即道:“平身吧。”朱高炽道:“父皇,儿臣与芜湖郡王上抡才之策,恳请陛下过目。”

    “章程呢?”张安世道:“陛下,就站在这里,这是活的章程。”朱棣:“……”殿中之人哗然。

    许多人对杨士奇,是稍有印象的。尤其是不少十几年前的翰林们,这杨士奇乃是他们当初的同僚。

    只是十几年不曾谋面,许多人差点已经忘记有这么一号人了。提及这个杨士奇,朝中同情者颇多。

    毕竟……作为翰林,身份何等的清贵,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而杨士奇,别看是三品长史,可实际上,在朝中人看来,即便是一品,也无法与朝中的清贵们相提并论的。

    可怜此人,流放在外,原本大好的前程,如今……却成了这般样子。尤其是杨士奇灰头土脸的模样,更让人暗暗摇头。

    可惜了。朱棣疑惑的道:“活的章程?”张安世道:“陛下,此人乃是杨士奇,曾历任翰林编修、修撰、侍读,又曾任安南副总督,新洲长史,长史任上,已有十年,如今杨公入朝,特来拜见陛下。这……就是臣所言的抡才章程。”朱棣的脸色,越发的古怪。

    张安世这小子,总是能不负众望地整出各种花活来。好在朱棣早已习惯了,竟也并不见怪,只是颔首:“杨卿上前。”杨士奇当即踱步上前,行礼道:“臣杨士奇。”朱棣道:“新洲如何?”杨士奇道:“尚好。”朱棣眉一挑:“何为尚好?”杨士奇道:“可比苏杭。”朱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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