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君与大梁尉议定,诸魏公子暂不出城,就在大梁尉帐下混个职位,到时大小取个功劳——虽然没有说在明面上,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本来梁尉公子是可以担任这些职位中最肥的美差的,但他定要赴城外就职,还偏要在正在遭受秦人偷营的右营驻留,这让信陵君大出意外,不由于得多看了看面前这位身材瘦弱、面色有些苍白的青年两眼。其他公子,连须伯岸在内,也都投来各种各样、内涵复杂的目光。梁尉公子不为所动,敬礼后就垂首不语,也不左右张望。信陵君试探大梁尉的意思,大梁尉竟视同当然,这同样让信陵君感动。大梁尉找信陵君要人,信陵君本来就是想把门客安插进新到的武卒中,以便完全控制这支部队。但大梁尉父子坚定地要求梁尉公子到右营当差,不敢说大梁尉没有直接控制这支部队的企图——尽管代价很大;所以信陵君也不把话说死,只说如果只要十几个人的话,可以找仲岳先生商量。

    既然说到右营,信陵君问道:“不知右营现在若何,有何策相救?”

    虽然没有点名,但自然问的是大梁尉父子。大梁尉首先答道:“右营虽只二百五十人,然皆全军精华。营司空亦魏公子,然久在行伍,功劳甚多,非钓名者可比。”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几个公子都有些面潮。大梁尉似乎不觉,仍接着道:“秦军夜至,虽出意外,亦合兵法。想司空必有策应之。”

    信陵君道:“奈何城外有散兵出没?”

    大梁尉道:“此司莽所以令近城者尽射杀之。莽与空,素相识相知也,空治军之严,莽亦素知。焉得空不至,而散兵至者。”

    信陵君击节叹道:“微大梁尉,孰能为解此惑!空、莽二司,后必重用!”

    大梁尉道:“其材足以当之,奈远亲何?”

    信陵君闻言也有些无奈,道:“何亲?”

    大梁尉道:“武侯庶子之后,盖士矣。得任营司,已比其功!”

    信陵君道:“司莽司大梁门,为王所亲。”

    大梁尉道:“虽然,亦营司也,求其为校尉而不得。”

    信陵君猛然想起,问道:“闻王有贤士名段子干者,颇欲重之,而丽之以军功。”

    大梁尉道:“段子干,韩人也,能为客卿,而不能主司也。”又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芒氏兄弟心中一阵寒颤,但又不能在脸上表露出来,欲待要笑,却也笑不出来。好丰大家的心思都集中在大梁尉身上,没有往二人这边看。

    信陵君道:“大梁尉知段子干其人乎?”

    大梁尉笑道:“但逞口舌之辩,胸中实无一策,难为用也。夫治国者,如烹小鲜,必也世家相袭,慢火细烹,其味方醇。纵有三牲,焉得过水便熟!”

    诸公子齐道:“大梁尉言之有理。”

    大梁尉道:“燕人于国柄妄相禅让,遂有子之之乱。吾观秦人亦授国柄于他姓,其乱不远矣!”

    信陵君道:“盖闻秦掌国柄者,乃太后与穰侯,亦王之近亲。何其乱不远矣?”

    大梁尉道:“《书》曰:‘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把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道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土。俾暴虐于百姓’今秦王惟太后之命是从,是‘惟妇言是用’;所用者穰侯、武安、华阳,皆匹夫走卒,是‘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道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土’;重法制,轻仁义,是‘暴虐于百姓’。今之秦王,可比昔之纣王也。”

    信陵君赞叹道:“不意大梁尉乃通《书》若此也。以古喻今,以情证境,正读《诗》《书》之法也!”

    大梁尉笑道:“此学于庠序,泰半复归于祭酒矣!”

    信陵君道:“世人皆道秦人之强,愿闻秦政之弊。”

    大梁尉道:“男女有别,是妇人之言不可从也。尊卑有序,是微贱之人不可用也。亲疏有间,是疏不间亲也。世事惟艰,非世家孰能穷其精微?故非世家不能司其事也。而秦每每与之背:信太后,是从妇人之言;穰侯、华阳,皆太后微时故旧,卑贱之臣,而居尊位,是以卑为尊也;秦之贵戚,非军功不得任用,所用者皆偏敝之人,是以疏间亲也;以首级计功授爵,是纠纠屠夫居庙堂之高,而谦谦君子伏于草莽,任事者皆非其人。是皆亡国之征也。”

    信陵君道:“然则秦百战百胜,雄霸天下者,何也?”

    大梁尉道:“国之亡,在百战百胜也!”

    信陵君道:“百战百胜,国之福也,而大梁尉以为亡国之因,必有所谓?”

    大梁尉道:“百战则民疲,百胜则主骄,以骄主御疲民,国必亡也。”

    众人皆伏拜道:“不意得闻如此大义。”大梁尉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信陵君道:“人皆畏强秦如虎,独大梁尉视若垂死,此天所以赐大魏也。大梁尉必有破秦之策。”

    大梁尉道:“自秦王即位,三十余年,无年不征,无年不战,尸骸遍于野,民不堪其劳。今则远征,就粮于敌,本合兵法,不掠于民,乃设军市,以重利籴粮,此倒行而逆施之也。国帑将何以堪?以吾之见,不若粜之以粮,以取倍利,而重削于秦,不待战而秦必罢也。商贾之道,在平价平粜,乃得各取其利。今以倍价求籴,虽得逞于一时,焉得持久!”

    一名魏公子道:“大梁尉一语道破,实乃快哉!”

    信陵君转向须贾大夫问道:“大夫以为如何?”

    须贾大夫微笑道:“倍价籴粮,实非遂利之道也,乃从其权也。若论遂利,自当贱买贵卖:以半价籴之,以倍价粜之。”

    信陵君道:“秦人反其道而行之,奈何?”

    大梁尉道:“此必国中少粮,而就粮于敌也。此穷寇也,迫之则急战,缓之则内斗,必可乘也。”

    信陵君道:“何以缓之?”

    大梁尉道:“以兵临之,而不与之斗。徐以粮草耗其钱财,虚其库帑。秦人纵有金山,终有虚空之日。”

    信陵君道:“约需几日?”

    须贾大夫计算道:“秦人十万,人日食一斗,约万石,所费六十万钱,日不过百金。诚九牛一毛也。十万众之起也,率日费千金。今只百金,而欲耗其国帑,诚难也。”

    大梁尉道:“货贸者,有利有失。常价粮石三十钱,今价六十,是吾石得利三十钱,而秦失其利,是吾获倍利也。”

    须贾拱手道:“大梁尉之言甚当,臣深领。”

    信陵君心中十分失望。听到大梁尉的豪言壮语,以为他有什么奇策妙计,原来却是这个——荒谬得连须贾都懒得和他争论。刚刚升起的信心当即破灭,但又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遂微笑赞叹道:“滴水穿石,此大梁尉之谓也。虽不中,不远矣。秦人,虎狼之师,关东六国皆不能抗,固非旦夕所能破之。持之以久,是乃上策。敢问持久之策?”

    大梁尉道:“昔者,秦人以五十万寇河西,武卒不过五万。吴子乃一阵杀之,秦人破胆,三十年不敢窥河西,此武卒之力也。今秦人不过十万,吾武卒乃二万余,若得其用,一阵可灭也。”

    信陵君道:“敢问用武卒之法?”

    大梁尉道:“战阵之运用,乃在临机而变,又岂能预定哉!”

    信陵君道:“愿大梁尉早整战阵,以破秦人!”

    大梁尉道:“非敢迟也,实力难从心也。小儿顽劣,愿为驱驰。”

    信陵君道:“公子少年掌军,起止合法,动静有度,真公之子也。”

    大梁尉道:“犬子何以当之。”

    眼见得从大梁尉这里得不到什么干货,信陵君又转向芒氏兄弟,问道:“二公子久随芒公,必得其传。将以何教我?”

    芒亥拱手道:“臣愚钝,不堪策划。君上但有所用,万死不辞!”

    众人皆道:“真勇将也!摧锋折锐,必也公子!”

    芒辰道:“家父守大梁,君上军华阳,正相犄角,得其大势。秦军向大梁,君上出其肘腋;秦军向华阳,大梁捬其后背。秦人左右不得其意,必退走。而吾可蹑而乘之。”

    信陵君道:“公子此言,甚合兵法。原交通内外,勿使断绝。”

    芒辰道:“日一使,必无断绝。”

    信陵君道:“芒大子其有讯否?”

    芒辰道:“今者军使方出,明日方归,未得其便。”

    信陵君道:“一日一使,旦日方得互通消息,勿乃迟乎?可一日三使,昼夜不绝,方合公子我的犄角之说。”

    芒辰道:“谨诺!”

    信陵君道:“敝府有车乘见在城中圃田,若军使有需,即可乘之,以便其事。”

    芒辰拜道:“臣何幸,得君如此。”

    信陵君最后转向须贾道:“不出樽俎之间,而折冲千里之外,此大夫之谓也。大夫其勉之,大夫其劳之!”

    须贾道:“臣何德,敢承君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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