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一人道:“长平赵失四十万众,今犹得四十万,得勿欺乎?”

    刚才那人就一再质疑过虞卿,虞卿见又是他,只简单地回道:“非欺也!”

    苏厉接口道:“众卿或有不便,不言可也,必勿欺也!”

    三人皆道:“不敢欺也!”

    苏厉道:“赵之所欲何也?”

    虞卿道:“乃在勿献城而得与秦媾也。”

    苏厉道:“吾适拜赵平原君,诚然斯言也!其魏将何如?”

    虞卿道:“魏得十年生养,得练卒二三十万,虽未足与秦战也,亦可为强援也!”

    苏厉又转向对面中间的人,礼道:“上党一战,秦赵相争,秦胜而未疲,赵败而力未屈,先生将何策?”

    那人道:“韩王献上党于秦,臣复献之于赵,欲令秦赵两败俱伤,而天下获其利也。然战事虽起,而秦赵皆无所伤,韩地偏小,无能为也。惟所惑者,何四十万交兵,竟无所伤!”发言之人,竟是一手挑起长平之战的韩大夫冯亭。

    苏厉道:“大夫所惑,愿芒卿解之!”

    坐于席末的那人道:“长平虽亡四十万,赵人不过半数,其半者,上党韩人也。赵人中,邯郸精锐十万人!秦者……,兵才十余万,而关中士卒不过二三万,余者皆自边郡也。”其人竟是芒卯之子芒辰。

    冯亭道:“芒卿何以知之?”

    芒辰道:“春申君举全楚之力,访之三月,乃得其情。”

    见芒辰说出春申君的名头,大家都不再说话。要说这里还有哪个诸侯可以和秦国扳扳腕子,那也只有楚国了。所以楚国调查得到的情报,别人没有特别理由是无法质疑的。听说秦人只以十余万就全歼了赵军四十余万,在座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冯亭有些动气道:“秦人十余万,而赵人四十余万,何秦之强,而赵之弱也?”

    芒辰道:“闻言,长平地狭,兵虽多,无能为也,徒耗粮草耳!”

    虞卿面色铁青,一言不发。长平之战时他就在赵国,自然知道长平战事。当赵王将一支支部队调往长平时,他当时也曾为赵王的决断暗暗叫好,满心想着要给秦人一个厉害瞧瞧,谁知却成了一个笑话!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兵力雄厚怎么还成了致败之由呢!但长平之败的根本原因在于粮草不足,这他是知道的。

    虞卿不好意思问,芒辰也没有解释,仍然往下说道:“春申君愿拜诸王,若欲抗秦,楚必助之。或出兵境外,或出郢都,一仍王命!”

    芒辰的这番表态,令大家都很振奋。苏厉道:“臣夜来见平原君,彼犹豫未定,深恐背秦意,而未之敌也。彼再三问询,虞卿所言,果信陵君之意否?邯郸被兵,信陵君能相救否?臣观但得信陵君之助,彼即与秦绝,而况楚乎!旦日臣愿再见平原君,荐芒卿于君上可也!”

    当下,苏厉也介绍了自己与平原君会面的情况,通报了去年秦军经洛阳撤军的部队情况:虽然伤残者众多,但情绪高昂,显然不是久战疲兵的精神状态。虞卿也介绍道,自己当时躲在一条小船上,全程观看了秦军过河时的情景,秩序井然,行列整齐,并非败军之相。

    三个人刚才在院中时虽然已经议论了不少,但由于各怀戒惧,未能尽言所知,只在相互试探。现在有了苏厉的居中调和,加上之前的试探,各人逐渐放下戒心,相互交换着自己掌握的消息,甚至主动询问自己不知道的情报,竟夜不眠。

    天亮后,苏厉带着芒辰再次拜见平原君。

    平原君见苏厉去而复返,知道必有大事,急忙迎出相请。苏厉以各缓的声音小声介绍道:“是乃芒氏公子辰,其父久在大梁……”平原君立即就明白了,连忙将二人请入堂上,并令随从离开。

    见礼入坐,平原君问道:“自华阳之后,未知尊父之所之也,如龙翔九天,莫测其迹!”

    芒辰只是粗略地道:“家父避罪于楚,蒙春申君不弃,暂居于陈。”

    平原君道:“春申君相楚五年,而尊父无迹十余年……”

    芒辰打断道:“但伏于草莽之间耳!”

    平原君知道芒辰不愿详谈,道:“公子此来,必有以教我。”

    芒辰道:“楚王知长平之有殃,急往察之,反复勘之,乃得其情。愿以告!”

    按理说,赵是长平之战的亲历者,了解的情况应该更加详实,但石城失守后,邯郸与长平的联系被切断,最后两个月赵军的情况,邯郸也不了解。平原君多次派人打探,都不得其门而入,只知道赵军被秦军包围,秦军的力量和部署,甚至赵军的部署,平原君也不掌握。见芒辰如此自信,他便拱手道:“愿闻公子之教!”但他留了个心眼,进一步补充道:“胜不谙兵,愿公子自始至终,详加剖析!”要芒辰从事件的开始说起。

    芒辰淡淡一笑,道:“臣无长平山川形势,愿以指划之。”就于堂上撮土为山,划道为壑,从冯亭献上党开始说起,到平原君入上党封赏官民,直至赵括发动最后一击,整个经过娓娓道来,直从早餐后,直说到晚餐时还未结束!故事的前半段,平原君是亲历者,虽然有些细节上的出入,但事件的经过大体不差,这让平原君不敢轻视:春申君的情报工作是过得硬的。这增加了平原君听下去的兴趣和信心。

    苏厉也没有掌握如此全面的情报,同样在旁边默默观看,不时还插上几句话。苏厉的见识比平原君要高得多,知道的情报也多,自然分辨得出芒辰情报的价值。见苏厉也在旁边认真听讲,平原君就更加来劲了。

    晚餐暂时打断了芒辰的介绍,平原君留二人在馆驿用餐。作为赵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封君,晚餐之丰盛自不待言。今晚有客,更是加了酒肉。要不是在馆驿,估计歌舞也就安排上了。吃守晚餐,顾不得休息,平原君继续听芒辰讲完最后一段故事,长叹一声道:“微公子,吾安知若许之事!”竟是一句评论也没有。

    沉默片刻,平原君道:“春申君使公子至,必有所教!”

    芒辰道:“长平虽北,上党虽失,而赵根本无损,秦非举国来战,不能胜也。春申君命庶报君上,坚守邯郸,天下必有变,君其待之!”

    平原君道:“赵与秦媾,非虚也,其实勿能战也!”

    经过一夜讨论的芒辰胸有成竹,道:“若赵不割地献城,仅以魏齐之首,难与秦媾也,秦必复至!愿赵登高一呼,楚必从也。”

    平原君道:“昔在长平也,赵使相安平君单使于楚,春申君留之陈,曾无单兵粒粮入邯郸。安平君薨,楚送之齐而不归之赵,何也?”

    芒辰并不兜圈子,坦荡地答道:“长平之时,不助赵者,愿赵与秦两伤也。安平君相赵,权也,非实也。归葬于封地安平,礼也,亦所愿也。”

    平原君没有想到芒辰竟然如此坦白地回答,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良久道:“楚人之心可谓险矣!”

    芒辰道:“楚人之心固险,若秦临邯郸,赵王不支,楚必相救也!”

    平原君道:“其价何如?”

    芒辰道:“但一大城而已!”

    平原君道:“秦索赵六城,楚索赵一大城,不亦少乎!”

    芒辰道:“秦与赵争,秦得赵一城,秦益而赵衰,是得二城也。楚与赵山川相阻,素无争斗,得赵一城,仅得一城而已,楚未足强,赵未足衰也。且邯郸不危,赵不必救,楚兵亦不出,城无所献也。”

    平原君沉思半饷,道:“公子之言,切中肯綮,甚得吾心。愿上覆春申君,君之善赵,王必有谢!”

    芒辰开诚布公的几句话,把楚的意图交代得清楚:我希望你与秦国再大战三百回合,最好是两败俱伤,但如果你败了,给我一座大城,我会来救你。意思已经转达完毕,再多说也无益,苏厉和芒辰起身辞出。平原君送到阶下,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平原感到赵国的前途一片黑暗:直接与秦国作战已经够恐怖了;但就算打赢了,还要面对诸侯无尽的敲诈和威胁!

    决不能把所有的力量都投入到与秦作战上,必须对秦留有余地!平原君在心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只是如何才能做到刚刚好呢?

    苏厉和芒辰出了馆驿,一同上了车,苏厉亲自驾车,载芒辰回自家的宅院。车行数步,苏厉见四下无人,便在车轮、马蹄声的掩护下,悄悄对芒辰道:“公子利口,真芒氏子也。”

    芒辰道:“小子无状,但知一答一,不敢有他!若有失言,愿先生教之!”

    苏厉道:“所言甚当,吾不能也。然吾所惑者,楚焉知长平之事其详也?”

    芒辰道:“秦军有故楚人,故知其详也。”

    苏厉道:“武安君其见之乎?”

    芒辰道:“见之。武安君,长者也,壮而硕,勇力过人。”

    苏厉道:“其何居?”

    芒辰道:“乃居楚营,朝夕见之,知之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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