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三爷提醒道:“你小子飞黄腾达后,要不要修缮你那宅子,县衙里讨论了好几次,听说还写了折子报上去,最后反正得到的结果是你小子既然已经是大梁朝首屈一指的武官了,这宅子就不能那么破着,也不合理,所以就花了些钱好好修缮了一番,不过修缮之后,你这宅子还是不是你想要那样子,就不好说了。”

    其实当时县衙那边还问过桃花巷那边诸多的邻居意见,但其实那边那些人的意见也很不一致,为此还吵起来过几次,最后反正都没什么结果。

    陈朝眯眼笑道:“那宅子修缮好之后,是否还有许多外地游客慕名而来?”

    侯三爷一怔,低声骂了一句,这才说道:“是的,最开始附近几个县的百姓都曾慕名而来,不过听说你小子这宅院不能进,有不少人还大骂了你一小子一顿。”

    陈朝一笑置之。

    这种道理他可是太明白了,这天底下有多少人喜欢你,那注定就会有多少人讨厌你,那些讨厌的理由有时候甚至自己都想不明白是什么,但却注定会出现。

    所以遇到了,不必深究就是了。

    侯三爷得意道:“不过那个时候,桃花巷那帮街坊,加上我,都是切切实实帮你说过话的。”

    其实哪里简单是说过话,而是阵仗不小,当时一条桃花巷的街坊几乎将那骂陈朝的家伙堵在了巷子里,不让他离开,口水唾沫,都落到了对方的脸上。

    最后还是县衙那边来人,才把人救走,不过桃花巷这边的街坊百姓,就是一句训斥的话都没说。

    谁都不知道,那位早已经成为大梁朝第一权臣的年轻武夫会不会是个念旧的人,要是之后事情传出去,恰好被那位武官知晓,结果如何,其实很不好说。

    陈朝笑道:“费口舌多麻烦,下次可以直接动手。”

    侯三爷嘟囔道:“哪能啊?这跟人吵架都害怕让你风评受损,要是动手,怕是落人口实,你在神都还怎么做官?”

    从桃花巷走出来的年轻武官,虽说不是某一家的后生,但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们都把这年轻武官当作自家后生,生怕他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而受到牵连。

    陈朝离开棉花铺子,来到桃花巷口,看了里面一眼,不远处卖红薯的小贩还在尽力吆喝,只是声音,早就不如当年中气十足。

    时过境迁,岁月像是落花流水,看着缓缓,但实际上却不停歇。

    陈朝行走在桃花巷的青石板上,沉默不言,当年离开渭州又回到渭州,没有回到故地,就是觉得那地方其实不是自己的家,既然没了家,那去何处都一样。

    可没想到在桃花巷待了几年,自己又切切实实把这个地方当成自己的家了。

    故乡到底是神都,还是此地,陈朝其实也纠结过很久,但最后都觉得不太在意了,何处心安何处故乡。

    道理简单,无须多说。

    之后陈朝来到那座宅院门前,果真上锁,光是在外面一看,都知晓这边就连墙体都重新刷过。

    陈朝有些无奈,往前一步,推门而入,门前锁头落地。

    进入院中,里面倒是修缮简单,只是补了些青瓦,那檐下的木柱,上面漆皮斑驳,还是当初离开之时的模样,陈朝笑了笑,有些满意。

    之前无聊之时,常喜欢在此地抠上面的漆皮,如今要是看着柱子上的漆皮完整,才会觉得难受。

    在屋檐下坐了会儿,外面脚步声响起,而后脚步声又停,陈朝看向门外,却始终没人走进来。

    半刻钟之后,陈朝起身,来到门口,外面一条小巷,堆满了人,最前方,自然是桃花巷的街坊,在后面,就是本地的镇守使,是个年轻人,年纪不大,看着也不太高。

    更后面,一群人,都是县衙那边的衙役。

    人人眼神炙热。

    这位悄然返回家乡的年轻武官,轻声道:“院子太小,那么多客人,不见得都能进来。”

    ……

    ……

    一袭黑袍,离开天青县,然后离开渭州,却并非返回神都,而是绕行去往别处。

    陈朝已经不是第一次游历世间了,自从离开渭州前往神都之后,他几乎就没有在神都消停待过多久,这些年来来去去,走走停停,一座大梁,几乎都有他的身影。

    刻意绕过神都的陈朝朝着瀛洲方向而行,在路过一座名为长坂郡的时候,听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当地故事。

    说是这座长坂郡在前朝的时候,几乎每年科举都会出一两个进士,年年不断,这样一来,等到时间长久之后,前朝庙堂上,其实出自长坂郡的朝臣就不在少数了。

    当时所谓的长坂党几乎是遍布朝野,声势浩荡,不过也因为此事,当时前朝覆灭,长坂党也被认为是罪魁祸首,毕竟他们在朝野权势滔天,却没有尽到治国之能,劝诫君王之责。

    或许也因为如此,等到大梁朝建立,长坂郡的读书人每年科举,就再也没有高中过,这并非大梁刻意针对,而是好似冥冥之中就有那么一股子气在拦着这些读书人再次高中。

    其实若是有境界高妙的炼气士来到此地,大概会看明白,在天地之间,属于长坂郡的那缕文运,稀薄的几乎不可见。

    其实这种现象,换一个老农都很好解释,就像是一块肥沃的田地,连续许多年都是大丰收,到了某年之后,开始没有收成,这都在情理之中。

    依着他们的说法,是该让田地歇一歇。

    长坂郡就像是这么一块田地,曾经洒下那么多读书种子,都开花结果,可总不能一直都这样才是。

    不过长坂郡这颗粒无收的境地,要持续多久,没人能说好,是终大梁一朝都是休养生息,还是在某天,重新生机勃勃。

    但不管怎么说,这两百多年来,早就磨灭了这长坂郡的读书人心气,从百余年前开始,便陆续有绵延了数百年的书香门第,举家搬迁,离开此地。

    随着时间推移,如今长坂郡里,剩下的书香门第,已经不多,而且大多破败,是因为搬不走而没想着搬走,而并非不想搬。

    但实际上即便是搬出此地的书香门第,在其余地方,家中后生,也都没能高中,好似虽说人离此地,但根在此处,很难说真正和此地撇清关系。

    后来又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说法,说是长坂郡的读书人不能高中,是因为和大梁朝天生相冲,想要改变现状,只能等大梁朝覆灭,新朝建立,才有逆转之可能。

    但这种传言,实在是过于凶险,哪怕是有不少读书人是这般觉得,但绝不可能开口这么认为。

    甚至于为此,州府那边对长坂郡的注意程度都高了不少。

    驻守此地的郡兵,是别处郡城的一倍。

    不得不防。

    读书人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但实际上在某些重要节点都占据了极重的戏份,当年书院建造,收拢儒教读书人,成为儒教圣地,虽和历代王朝的关系不错,但远没有到了如今这般的相融局面。

    而推动此事的人,正好就是长坂郡的一位读书人,那人姓董,出自长坂郡董家,向当时的皇帝陛下上书一策,名为《举贤良对策》,也是此策一出惊动世间,那位董姓读书人被请进帝都,和那位皇帝陛下对谈三日,不分昼夜,甚至是同食同寝。之后那位皇帝陛下拜这位董姓读书人为国相,由他和书院协商。

    当时的书院院长和这位董国相手谈数局,各有胜负,在手谈之时,两人激烈辩论,最后书院院长越下越惊,发出感慨,“天下读书人,我不在最前,只遥遥可见董相背影。”

    要知道历代书院院长都是天下读书人公认的学问最高之人,但那一代的书院院长竟然会发出如此感慨,就足以说明那位董姓读书人的学问到底多高了。

    后来那位书院院长甚至想要退位让贤,让这位从未在书院求学过的董姓读书人担任书院院长一职,但被那董姓读书人拒绝。

    但在那个时候开始,天下读书人都知道了,世间学问最高之人,非是书院院长,乃是这位董国相。

    而后董国相治国一甲子,四海升平,世道太平,而后归隐,寿终正寝。

    但在这一甲子中,这位董国相也留下过许多经典,其中出名者,诸如《春秋繁露》《天人三策》至今仍被天下读书人视作经典。

    那董姓读书人,更是被尊为董子。

    而长坂郡的读书人,从此也家家立起那董国相的香火牌位,世代供奉,将其当作长坂郡读书人之中最出彩之人。

    董家更是在那一朝,受尽恩宠。

    陈朝读书不少,但也不算多,此等读书人几乎人人知晓的故事,才是第一次听说,但听过之后,也觉得有些好奇,于是决定去那长坂郡的董子祠走一遭。

    董子祠是当年那位皇帝在董国相死后下旨建造的,是从北边新柳州运来的巨石,据说当时巨石运往长坂郡之后,以何地作为董子祠还让那位皇帝陛下犹而不决,但很快便有人禀告上来,说是巨石运到长坂郡东门之后十余里,便再也没办法前行,当朝皇帝立即认为这便是董子天意,因此在原地修建董子祠,每年拨款修缮维护。

    之后王朝更替,岁月流转,龙椅上的皇帝换了许多姓氏,但此地仍旧没有皇帝毁去。

    即便是不信鬼神的大梁朝,也对这董子祠表示了极大的敬意。

    毕竟若不是董子当年壮举,如今王朝的读书人,大概不会选择出仕,而只会闭门深耕学问。

    陈朝悄然来到董子祠前,抬头一看,这座董子祠,其实规模不算大,一座大门,不过能容两人并排进入,门上牌匾,董子祠三字,出自一位当时的书家,笔力不俗。

    在前朝长坂郡读书人不少的时日,此地自然是香火鼎盛,尤其是每年要到入京参试之前,这里的香火是最好的时候,读书人络绎不绝。

    如今时节,其实差不多也该是大梁朝的秋闱考生动身之时,这会儿这座董子祠却是冷清不已。

    一座董子祠,等到陈朝走进之后,发现前方的香炉之中,只有零星燃烧殆尽的残香。

    从数量来看,并不多。

    两侧各有一棵年岁不小的樟树,地面有些落叶,也无人清扫。

    陈朝在一侧站立小半日,只看到有三拨人前来,每一拨人都只有两三人,其中两拨是上了年纪的老儒生,鬓发斑白,另外一拨人,倒是年轻一些。

    不过都是急匆匆在这边上香一炷之后,便急匆匆离去。

    仿佛来此,只是求自己心安,而不见得心诚。

    至于为何不心诚,原因简单,无非是不相信这董子还能庇佑他们了。

    而为何不相信还来,瞎猫碰死耗子,想要求那个所谓的万一罢了。

    等到这几拨人都离开之后,陈朝才踏入那座董子祠大殿。

    大殿依旧不大,有些昏暗,因为四周的蜡烛都燃烧殆尽,以往此处香火鼎盛的时候,会有人自发在此维护,但时过境迁,官府不管这些事情,自然也就如此了。

    正中央有董子塑像,不算高大,塑像由巨石雕刻,如今都还不曾有什么岁月的痕迹,能清晰看清楚数百年前的董子风采。

    在董子塑像两侧,各自有一排书架,这岁月痕迹就十分明显了,上面零星摆着些书册,想来当年应该两侧都是堆满书册,如今大部分不知所踪而已。

    有个衣衫洗的有些发白的青袍读书人,正站在一侧书架前,翻看着一本旧书。

    陈朝看了一眼那边那位读书人,后者好似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抬起头来,对着陈朝微微一笑。

    陈朝微笑回礼。

    看清楚那读书人容貌,只算清秀,身材瘦削,双手倒是有些长,几乎垂到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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