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边大梁和妖族已经再次开始厮杀,但在北境长城之后的南方,依旧太平,不闻狼烟。

    其实很多年了。

    大梁立国最开始那几年百姓们还有些心有余悸,毕竟是经历过大齐朝那般让人不愿意再去回忆的妖祸,但随着北境长城建造而成,随着大梁每年将一半多的赋税都往北边送,其实百姓们也放心不少,虽说时不时还有战事在长城外发生,自家的青壮也是时不时走上战场,但那些穷凶极恶的妖物,总归是没能跨过长城不是?

    一处叫做白树镇的小镇,距离北境长城不过数百里,这些年人丁凋零,镇子上的百姓已经不多。

    镇子上的学堂教书先生,姓苏,年纪不大。

    这位苏先生原本打算是游历大梁,写出一本游记,但没想到经过白树镇之后便再也走不出这座小镇,留下来做教书先生之后,虽说过得清贫,仍旧算是乐在其中。

    这些日子,漠北再开战事,虽说将军府那边并无再度张贴征兵告示,但他也亲眼看到这里不多的青壮又有差不多一半往北而去了,这些人离开小镇之前,有不少人亲自来学堂这边,对苏先生说了不少话。

    说什么以后自家的伢子就拜托苏先生了,好生教导,要是不听话,打骂随意,但是若是以后孩子长大,有自己的想法,还是愿意走上战场而不愿意成为一个读书人,还请苏先生不要阻拦。

    苏先生面对那么些人的嘱咐,心里五味杂陈,最后也只能一一应下,但是打心底里,他还是不明白这些人为何会这么想,当真没有一点为自己考虑的心思?

    所以这些日子,苏先生除去正常的上课教书之外,其余时候,其实看得最多的是县衙那边这些年库存的邸报。

    只是越看越觉得迷糊,实在是想不清楚。

    今日苏先生休沐一日,也就来了些兴致,在屋檐下搬出一个小泥炉开始温酒赏雪,身侧那个疯癫的读书人始终安静坐在一侧,安静看着大雪,也不管是不是大雪落到头上,沾惹一头雪花。

    苏先生起身递过去一壶酒,后者依旧不为所动,甚至都没有伸手去接。

    苏先生倒也不是第一天跟人打交道,也见怪不怪了,也不去想自己碰了一鼻子灰,而是美滋滋地转过身,坐在泥炉前,喝了一口温热酒水,舒坦地哼唧一声。

    之后再次开始翻看邸报的苏先生,看得眉头紧皱。

    这会儿恰好起了一阵寒风,身侧的一叠邸报都被风吹动,往那边那个疯癫读书人身侧而去。

    原本还一动不动的疯癫读书人忽然伸手去接住一份邸报,看了几眼,原本满是迷茫的眸子里,短暂的复归清明。

    在想什么?

    疯癫读书人看了一眼手中邸报,主动起身,来到那边泥炉前坐下,然后自顾自拿起酒喝了一口。

    苏先生先是一惊,然后有些高兴,眼前的疯癫读书人时而清醒时而疯癫,他已经见识不知道多少次了,知道这读书人学识颇高,这但也同时知晓他清醒时间还真说不准长短,所以赶紧提出自己疑惑,语速飞快,也是担心自己很快便丢失那来之不易的机会。

    疯癫读书人看了一眼苏先生,淡然道:倒是简单。

    说完这句话,疯癫读书人开始絮絮叨叨开口,算是从最开始分析起如今新柳州的景象。

    这些年新柳州,一直被说成以一州性命去换大梁王朝的半座国库,许多人提及此事,都忍不住嘀咕几句,说是这事儿其实好没道理,这年年征兵,让大梁九州各自出一些青壮就好了,这样一来,也就不用让朝廷的每年半座国库的银钱都到新柳州去了。

    只是明眼人都清楚,新柳州的那些青壮上了战场之后,肯定是会比其他的大梁九州的青壮更

    卖力的,毕竟其余的大梁青壮觉得上战场是为了卫国,而保家其实说不上,可新柳州的青壮们,才是真正知晓保家卫国是一起的。

    毕竟北境长城一旦破碎,那么之后首当其冲遭殃的便是新柳州。

    即便到时候大梁缓过神来,渐渐收复失地,但新柳州注定也肯定是满目疮痍了。

    到时候就是国还在,家却没了的景象。

    世上的事情,大多都是大多数人满意就好,但那被牺牲的小部分人,那不被重视的小部分人,就应该这般?

    别人怎么看不知晓,但至少在如今的大梁,是不行的。

    要不然大梁皇帝也不会在登基之后,便针对新柳州颁下了数道旨意,其中有新柳州的教书先生月俸都由朝廷来出钱,新柳州的寻常人家子弟,只需要就近选择学堂念书就可,别的事情,一概不用操心。

    除去此事之外,新柳州的赋税自大梁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一年开始一直减免,到了天监十年左右,新柳州所需交的赋税,已经是大梁其他八州的一半不到。

    除去这些之外,还有许多有利于民生的举措,几乎全是在大梁皇帝在位期间敲定的。

    一座王朝,不管要做些什么,不管有什么举措,其实都需要许久的商议,需要和朝臣们反复磋商,但当初大梁皇帝定下基调的时候,是那位国师提前便准备好的法子,大梁皇帝只是看了一眼,便全数同意,之后更是降下旨意,将此事坐实,轮不到朝臣们发表意见。

    而在当时,约莫是大梁皇帝登基之后的头几次逼宫之一,不过即便如此,那些朝臣们跪死在宫门外,也没能见到大梁皇帝一面。

    当然,此事之后,皇帝陛下在朝臣们心中的基调,也就这么定下。

    大梁朝二百多年来,出了不少仁君,出了不少明主,但这么一位雄主,则是太祖高皇帝和太宗皇帝之后的头一人。

    甚至有些青出于蓝的意味。

    皇帝陛下这些手段,在寻常人看来是些收买人心手段,不过代价太大,去换一州民心,但只有少之又少的人才知晓,做这些事情,皇帝陛下是要告诉大梁百姓们,你们为大梁做了些什么,大梁都看在眼里,别失望。

    说到这里,疯癫读书人看了一眼还在沉思的苏先生,轻声道:君以真心待人,百姓们自然感恩戴德,想着报答。

    史册上雄主不是没有,但同时是雄主,又还能如此体恤百姓做仁君的,就此一人,光是从这一点看,我便不觉得当初灵宗皇帝将懿文太子当作继承者有比如今的皇帝陛下更好。

    苏先生回过神来,轻声问道:那依着先生之见,做皇帝的,可否能做到百姓和朝臣都感恩戴德?

    疯癫读书人笑道:可以,但需要的是朝臣们都是清正廉明之辈,不思自身之辈。

    苏先生叹气道:那好像不容易,大概只有开国之初,才会有如此局面。

    疯癫读书人点点头,喝了口热酒,笑道:儒家有言,要与读书人共天下,大梁前些年,都如此,但到了皇帝陛下之时,便是要和天下百姓共天下了。

    苏先生问道:孰优孰劣?

    疯癫读书人摇头,不好说。

    苏先生哦了一声,也喝了口酒。

    疯癫读书人笑道:不过只要坐在皇位上的能任选其中一条,就很难亡国,这一点应该没错。

    苏先生动了动嘴唇,刚要说话,疯癫读书人便又自顾自说道:但在如今这个世道,与百姓共天下,大概最好。

    同样是身为读书人,苏先生微微蹙眉,虽说有些不满,但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疯癫读书人说道:没有如此待百姓,那么

    北边就守不住,本朝文臣一直抱怨皇帝陛下重武轻文,但如今这世道,只能如此,北边妖族虎视眈眈,即便想要井水不犯河水地这般好生过日子,也得对方愿意才行,其实即便签订什么约定,也没什么意义,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能一成不变,未雨绸缪才是上位者该做的事情。

    剑可以在鞘中,但真让你拔剑的时候,要拔得出来才行。

    苏先生由衷钦佩道:先生的学识,苏某拍马不可及,能和先生同处一屋檐下,是苏某三生有幸!

    疯癫读书人不说话,只是仰头喝酒,一壶酒,很快见底。

    酒水不算什么好酒,和疯癫读书人早些年喝的那些酒水比较起来,其实真的是天壤之别,不过喝着这酒,疯癫读书人反倒是平静不已。

    短暂心安,随意。

    苏先生看着这个过往一定无比璀璨,但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今天这样的疯癫读书人,眼中闪过一抹同情和遗憾。

    若是这位疯癫读书人没有疯,那么是否天底下就当真会出了一位在史册上都能留下的读书人?

    苏某斗胆一问,先生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而一直困惑?

    苏先生是真心实意想要看到眼前的疯癫读书人复归正常,他虽说知晓自己几乎没有那个能力,但也想试试。

    疯癫读书人久久没有回话,等到苏先生再去看那疯癫读书人的时候,才发现对方又是双目无神,很显然,在说完这些东西之后,这位本就不是时时清醒的读书人,这会儿就又再次疯癫。

    苏先生叹气不已,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学堂大门那边被人敲响,苏先生仔细听了听,确认的确是敲门声之后,这才起身去院门那边,打开大门,一个半大孩童认真行礼,身后跟着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先生。

    从打扮来看,又是个读书人无疑了。

    半大孩童开口笑道:苏先生,我们刚在外面打雪仗,碰到这位老先生,老先生说想来学堂看看,我就把他带来了。

    苏先生看了一眼老先生,很快便主动行礼,既然确认对方是个读书人,加上年纪要比自己长很多,他自然要执晚辈礼。

    老先生主动开口道:老朽这一路往这边,可都是冲着酒香来的。

    苏先生汗颜道:晚生倒是温酒几壶,不过可不是什么好酒,要是老先生不嫌弃,来喝两口。

    老先生倒也不客气,笑道:那自然极好。

    那孩子见苏先生没有生气,也就不再逗留,很快便小跑离开,今日大雪,好几个家伙早就喊着要和他厮杀一场,小家伙倒是不怕,只想着要好生让他们知道,在这白树镇,打雪仗他就没怕过谁!

    老先生跟着苏先生走入学堂小院,来到屋檐下,正好便看到了那个疯癫读书人。

    苏先生注意到这个,苦笑道:也是个读书人,不过心里应该有点事情想不开,所以疯了,不过偶尔也会清醒,平日疯癫的时候,也不会如何,只是安静坐着而已,老先生无须担心。

    老先生点点头,倒也没多说什么,而是一屁股坐到了泥炉前,倒也不客气,拿起一壶酒就喝了起来。

    苏先生倒也不介意老先生的自来熟,他学问不算如何精妙,但性子极好,甭管是什么脾气,他都能相处得很融洽。

    苏先生落座之后,主动开口询问道:老先生从何处而来?

    老先生淡然道:此何处是何处?

    苏先生蹙眉,但很快便想明白了,眼前老先生所问的何处,大概是问要说是自己家乡,还是自己常居何处。

    苏先生轻声道:看起来老先生也是离家多年了。

    老

    先生喝着酒,自顾自说道:的确如此,年少时总想着多见几个了不起的读书人,想多知道些圣人道理,所以便外出求学,兜兜转转一生,故乡倒是没有再回去几次了。

    苏先生点头,这种事情他倒是能理解,世上的读书人,只要心有想法的,大概都如此,外出求学不是什么特别之事。

    老先生想来是去过很多地方,读过很多书了?

    苏先生开口询问,同时拿起一壶酒。

    地方没去几处,不过书读的倒是不少。

    老先生瞥了一眼一侧的疯癫读书人,微微眯眼。

    苏先生笑道:那老先生可谓真正的读书人了?可曾出仕过?

    不曾,老夫年轻的时候读书,后来便教书,这后半辈子,大概就只干了这么一件事。

    老先生揉了揉自己的胡子,好似不太满意。

    苏先生看着这个萍水相逢的老先生,笑着说道:想来老先生这辈子也有不少得意弟子吧?

    老先生点点头,但没有多说,好像真没有特别满意的弟子值得拿出来说一说。

    苏先生也没有追问,同样都是教书先生,他也清楚,或许自己这辈子能教出几个还不错的弟子,但不见得那几个弟子就是世人眼中的人中龙凤。

    眼见外面风雪越来越大,苏先生忍不住问道:老先生是一个人出门?这把年纪了,在外面跑什么,身子骨又不能和年轻人比了,老先生还是要将养身体才是。

    老先生看了一眼苏先生,微笑道:老夫上次听旁人的道理,约莫还是一甲子以前的事情了。

    苏先生苦笑道:晚辈就是这么一说,要是老先生觉得晚辈说得没道理,就不理会就是了。

    老先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老夫这生收了不少弟子,有的弟子运气不好,早早就亡故了,有的弟子离经叛道,但总归没有不认我这个先生,到了我这把年纪,无儿无女,还能盼望什么?无非是盼望着自己的学生们都有出息,就算没有出息,也能安稳快乐过这一生,可惜啊,偏偏有个兔崽子,遇到点破事就一蹶不振,要把自己关起来,你说遇到这种家伙,我这个做先生的能不操心?

    苏先生一怔,也不知道一时间该说些什么。

    老先生眯眼冷声道:明明自己没做错什么,真要说做错了什么事情,不过也只是一念之差,做错了也就做错了,改了也就是了,咋的,平日里把你当儿子看的先生还真会计较不成?至于家里的事情,是家里做错了,你没参与进去,怎么就过不去了?真要说你跟家里有什么关系,不过就都是一个姓而已。

    老先生的絮絮叨叨,让苏先生听得云里雾里,实在是听不明白。

    老先生猛灌了几口酒,猛然骂道:那位姓周的读书人说出淤泥而不染,臭小子你怎么就做不得那朵荷花了?!

    老先生的猛然发怒,倒是吓了苏先生一跳,不过这位教书先生倒是没有什么不满,反倒是有些同情眼前这老先生,看起来他此刻是想起了一位自己很喜欢的弟子,甚至对那个弟子有着大期望,只是后来事与愿违罢了。

    苏先生轻声劝道:老先生,尽力就好,个人的路个人走,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老先生听着这话,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好好好,好一个个人的路个人走!

    苏先生不知道自己这话是不是说得有问题,但这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看着眼前的老先生,叹气不已。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烦心的事。

    老先生沉默片刻,看向眼前的教书先生,也是很久没有说话。

    苏先生犹豫片刻问道:老先生,

    那位学生,是老先生最得意的关门弟子?

    老先生摇头道:不算,只是陪伴老夫时间最长,老夫对他所花精力最多。

    苏先生想了想说道:那老先生这次出门,就是要寻到那位学生,推心置腹说些话?

    老先生冷笑道:见到又如何,自己装疯卖傻,一句话都听不进去才让人觉得生气。

    苏先生一怔,但终究没算是太傻,这会儿后知后觉明白,有些不可置信问道:老先生?眼前这位先生,就是老先生的学生?

    老先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看向那边安静坐着的疯癫读书人,片刻之后,才站起身来,来到他身前,看着那发丝已经有些泛白的学生,问道:你就当真想不明白吗?

    苏先生起身,对眼前的老先生已经生出许多敬意,眼前的那位疯癫读书人的学识他可是早就知晓了,眼前这位老先生既然是他的授业恩师,那么学问又得多高?

    老先生目光闪烁,苏先生甚至在这位老人眼里看到了些泪光。

    这会儿的老先生,好像不是个什么读书人,就是个很失望的老人,看着自己误入歧途的孩子。

    有些愤怒,有些惋惜,有些伤心,但更多的还是无奈和心疼。

    说来说去,要是真不在意这个学生,他何至于来找他?

    老夫等了你很久,你要是还想不透,老夫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老先生举起手,好似接下来就要给自己这个学生一巴掌。

    苏先生张了张口,但始终没说出什么话来。

    结果老先生的手举起来,然后缓缓落下,替自己这个学生拨掉头上的雪花,然后轻声道:做错一件事不重要,觉得自己生来就不是好人也不重要,因为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不可挽回,未来重新开始就好了。

    说完这句话,眼前人还是木然没反应,老先生也不多说了,而是从怀里拿出一袋子银钱递给苏先生,轻声道:我这傻学生,不知道还要想多久,这些日子就多谢你糟糕他了。

    递出钱袋子,老先生郑重行礼。

    苏先生连连摆手,只觉得让这么个老先生给自己行礼是一点都不妥当,只是他要是知晓眼前老人的身份,只怕当场便会震撼得无以复加。

    自从眼前这个老人坐上书院院长的位子之后,就连面对皇帝陛下,也不曾行过礼了,可以说如今世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眼前老人如此行礼。

    老夫走了。

    直起腰之后,老先生叹了口气,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朝着风雪里走去,苏先生连忙跟上,送这位老先生到门口,只是没有说些什么,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老人不会想听。

    看着老人离去之后,苏先生这才折返身形,回到屋檐下,看向那疯癫读书人。

    却不料,那个不管是疯癫的时候还是清醒的时候,都极为安静的读书人,此刻已经是泪流满面。

    这一章六千,今天就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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