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秋末冬初。

    天已冷,树叶也尽黄,秋风一吹,萧萧落叶便散了一地。

    彭镇今年已六十一岁,按人之生理也算是入秋之人,活头是屈指可数。他时常想,要是再能活十个年头,到七十一岁,在丐帮里也算是寿星了。不过再活十年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得给乔镇岳打下手、擦屁股,想着那个已一年不见踪影的帮主,他心里就来气。

    忽又一阵风起,吹得他眼前公文哗啦作响,似是在催着他快点落下朱批。

    彭镇看了一眼那公文,脸上神情似有些许不悦,他将镇纸往公文上一拍,起身离开了那黄花梨制成的书案。

    公文上的内容很简单,是江左分舵各处人员的安排问题。江左一纸限武令,丐帮分舵明面上的四千余人便都要离开江左,这么多人如何安排,是一个大问题,稍有不公就要激起帮派内乱。

    “娘的,十几年的功夫就窜出这么多五六袋长老,老子怎么处置,光养他们就不知要花费多少库银。”彭镇抓了抓自己满腮的白须,愁肠已是满腹。他走到铜镜前,看着自己的老态,脸上凄然一笑。

    他十四岁入丐帮,已在丐帮打拼了四十七年,靠着自己一身武功谋略和一腮金须,搏了一个“丐帮金狮”的名号。可现如今,这金须现已被风霜染白,雄狮也变成了老猫——威风不再。

    他也不是没想过退休,按丐帮规矩,九袋长老在六十五岁就要封刀退隐,回家养老,他已六十一岁,也是到了卸任给后辈更多历练机会的时候。但放眼望去,整个丐帮又有谁能担当起刑堂和财库两项重任呢?

    身不由己啊!

    彭镇又回到那黄花梨的书案前,看了看眼前的公文并没有批示,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丐帮各分舵的花名册,仔细审阅。按丐帮规矩,总舵九堂堂主都应是九袋长老,各分舵舵主为八袋长老,其下是八袋护法,再其下的一至七袋都是帮派资历的象征,在各分舵担任一些中下层职位。

    总舵九堂堂主:传武堂堂主沈通,暗堂堂主吴三省,刑堂和财库两堂堂主彭镇(兼任副帮主),义堂堂主马如龙,法堂堂主龙应云,战堂堂主胡北风,护法堂堂主张敬酒,工堂堂主卢玉才。

    六分舵舵主:大仁分舵(北齐分舵)舵主鲁三炮,大智分舵(大丹分舵)舵主吴尽忠,大义分舵(渤海分舵)舵主沈阔,大信分舵(后汉分舵)舵主彭有义,大礼分舵(江左分舵)彭有武,大勇分舵(白云分舵)胡大炮。

    彭镇看着那花名册不禁又是愁得挠头,后汉分舵和江左分舵的分舵主都是自家子侄,他们虽也算是有才,但若是直接让他们顶替自己位置,帮内少不了人要说自己任人唯亲,因此这两人的早早就从他的候选名单中踢了出去。

    他又将目光看向了鲁三炮和沈阔,这两人年纪都是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而且鲁三炮为人耿直,沈阔为人谨慎,看似是刑堂和财库两堂的最佳人选,可一旦让他们两人分别担任两堂堂主,那副帮主的位置又由谁接任呢?副帮主要兼任两堂堂主才有足够的权力和能力辅佐帮主,这两人都还差着那么几分。那从现在的堂主里选?

    沈通为人憨厚耿直,传武尚可,但要成为副帮主,接管刑堂和财库任何一堂都不算合适,慈不掌兵亦不可掌财。那吴三省?也不可行,这人行事阴冷,处理起帮派内部诸事难免惹人猜忌,而且作为副帮主还要代帮主处理与各派的外交,吴三省气量太小不合适。

    彭镇又看了看马如龙、龙应云、胡北风、张敬酒、卢玉才几人,觉得都是不甚合适,不由又是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还有四年的功夫,再看看吧。”这般想着,他在公文上朱笔一批:江左分舵舵主与八袋以上弟子留守江左驻地与三堂口,其余人按户籍远近,分散至其余各分舵,各分舵分配五百人,剩余一千余人送至总舵三州。

    接着,彭镇又处理了一些公文,多是各分舵发来的通知,并无重要的事宜,看过几眼便是朱批落地。

    等他将所有公文处理完毕,天色已暗。他的独子彭有仁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父亲,该休息了,饭食已经在大堂准备好了。”

    彭镇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欣慰一笑,起身向着大堂走去。对于他这个儿子,他是满意的,四十不到的年纪已将他彭家的五虎断门刀练得炉火纯青,一声金狮内功也是得其真传,武功修为绝不在其下,可见天资之聪颖。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好儿子,他却并没有将他纳入丐帮,而是一直将他作为一个边缘人留在身边。

    饭桌上,彭镇看向彭有仁开口问道:“有仁,我将你一直留在身边,看着你两个兄弟都已成了分舵舵主,你可有怨气?”

    彭有仁拱身道:“父亲这般做自由父亲的道理,孩儿理解。”

    “我不是问你理不理解,而是问你有没有怨气。”

    “孩儿没有怨气,孩儿知道父亲不愿以此落别人的口舌。”

    彭镇点了点头,道:“是啊,如果我把你扶上丐帮分舵主的位置,那帮内的众人少不了要说我彭镇是要搞世袭,要将丐帮变成彭家的丐帮,丐帮能长盛不衰,就是不像其他各门派搞世袭,帮主之位只能推贤不得世袭。”

    彭有仁拱了拱身,沉稳道:“孩儿知道。”

    “我再有四年就该封刀退隐,今时不同往日,我也该和你说说以后的事情了。”彭镇将手中的碗筷放下,“你辅助我处理帮里各项事物也要几年的时间了,我看得出你有谋略,你愿意给帮主当一个幕僚吗?当然你不愿意也没有事,彭家想在江湖上长盛不衰光靠丐帮也不行,你已快四十岁,已有一派之长的沉淀,足可以开宗立派,自立门户。你有些什么想法吗?”

    彭有任低头道:“孩儿听从父亲的吩咐。”

    一听此话,彭镇的脸上有了些许怒色,开口道:“我要听你的想法,而不是听从我的安排。”

    “孩儿一时不知,请父亲给孩儿一些时日考虑。”

    彭镇摆了摆手:“也罢,随你。”

    关长云快步走进大堂,在彭镇耳边低声道:“副帮主,帮主回来了,找你到大殿议事。”

    彭镇一惊:“帮主回来了?”他这么说着,已是起身向着门外走去,并没有给彭有仁留下一句话。而彭有仁好似也是习惯了一般,只是将桌上的饭菜碗筷拾掇好,便静静地回屋练起了彭镇传他的“金狮功”。

    从彭家到丐帮大殿不过七八里的距离,用不上骑马也犯不着坐轿,对于轿子这种东西,他一直有一些抵触,一个臭乞丐还要人抬,传出去让人笑话。他一人迈着大步,向着丐帮大殿赶去。

    夜色已是昏暗,路上既没灯火他手里也没掌灯笼,彭镇年老眼睛难免昏花,但这条路他走了少说也有三十多年,闭着眼都知道怎么走,因此一路上步履生风,丝毫没有停歇。他一边走,一边心里想着,这狗日的乔镇岳跑了快有一年了,这时候才想着回来,一会见了一定要劈头盖脸地给他骂一顿!

    他这般走着,忽地,面前显出一点烛火,点睛一看,竟是约莫四五人掌着灯笼站在路中间。

    彭镇也不觉纳闷,近日来来往丐帮三州之地的人不在少数,有几个赶夜路的算不上稀奇。他这般想着,就要和那几人错身而过,但哪曾想,就在他错身之际,刀光一线已猛地扑向他心口。

    彭镇终究是久历江湖,听到那拔刀声的一瞬间,双掌已是瞬时拍出,强劲的内力贯穿双臂,只听“砰砰”两声闷响,两人肋骨尽碎,已是跌飞出去三四尺远。接着他,脚下一点,向后一退,厉声道:“何方肖小,敢在丐帮的地界犯事!”

    那几人也不应声,只是将灯笼吹灭,往地上一扔,便拔出腰间佩刀。

    “不说话,那就别怪彭老头手下不留情了!”彭镇这般说着,鼓动起周身内劲如风,将身上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脚下一踏,便是奔着那几人而去。他手掌劲力巨大,身形一掠,如白虎跳涧,落地便将脚下石板炸得粉碎。

    碎石四散如崩,那几人只能向后散去,手中钢刀或左或右向着彭镇围攻。

    彭镇视力受限,只能靠着双耳听声辩位,与之应对。他脚步错踏,时而如白鹤独立,时而如飞猿荡木,身形灵动非常,迅捷无比,让人根本就想不到这已是一个老眼昏花年过六旬的老汉之姿。只听“唰唰”两声,彭镇飞起一击钻天脚,手中借力使出一招“一啸风声”,直插另一人咽喉。

    这两招兔起鹘落,正是彭镇得意的招式,速度之快,寻常人根本看不清他是何时出手。

    黑暗处一人手握钢刀,一双冷眼锐利,已是瞅见此中破绽,刀锋一起,是直插彭镇小腹。

    彭镇瞅着刀光逼向下腹,心头一惊,这一刀正迫向他这一招的破绽,根本躲闪不急,他身子向后一倒,想施展出一招铁板桥躲过这一刀,但刀锋随着猛然下坠,纵是彭镇身形迅捷,还是在小腹破开一道血口。

    “五虎断门刀!”彭镇看出这一刀的招式喝问道,“你是谁?”

    那人冷冷一笑,开口道:“要你命的人!”话音未落,那人手中钢刀陡然绽放出一瞬刀光,正是五虎断门刀中的“伏虎胜狮”,这一招由两招合并而来,以腕花而起,接撩、砍、崩三式,又以缠头为尾,以绞、架、横扫三式而收,变化迅捷刚猛,是五虎断门刀的精要。

    彭镇神情凛然,这“伏虎胜狮”是五虎断门刀中的精要,想要施展出这一招少说要三年以上的功力:“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彭家的五虎断门刀,是江南彭家的后辈?”

    “我不姓彭,谁说只有姓彭的才会五虎断门刀?”那人冷冷道,手中刀光四起,雄霸群山、负子渡河、八方分雨三招接连使出,刀势连绵不绝,显然是尽得五虎断门刀的精髓。

    彭镇躲闪之间,身子一滚抓起地上钢刀,挥刀抵挡,“锵”的一声,声动四方,两道刀光瞬时滚做一团。两人都使得是五虎断门刀,刀光潋滟间是不分上下,直斗了五六十招,仍是不分胜负。

    彭镇盯着那人,口中默默计数,这五虎断门刀共有六十四招,其中六十二招可传寻常弟子,另有两招,一招传嫡子,另一招传于掌门候选人。彭镇作为彭氏嫡子,所学共六十三招,差那作为掌门候选人的一招。因此,只要数清了来人所用的招式,自然也就清楚这来人是何来历。

    “六十一式——五虎朝阳。”

    “六十二式——分花拂柳。”

    “六十三式——猛虎回头。他是彭家的嫡子,难道真是江南彭家?”

    “六十四式——纵横天下!”

    彭镇双眸震颤,盯着那人手中的钢刀,大喝道:“你竟然会纵横天下,你究竟是谁,你说你不是彭家人,怎么会用这六十四式,你究竟是谁?谁派你来的?堂堂彭家掌门候选人,就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手上不做停歇,声音低沉道:“不过是一套六十四式的刀法,又什么寻常。”

    彭镇勉强挡住那人的钢刀,但他终究年老气衰,几招下去身上已多了两三道血口,他心想此人所说必有隐瞒,恐怕对我彭家不利。

    他这般想着,手中飞出一把飞蝗石,挡住那人攻势,身形一掠便要赶回府宅,打算和自己独子一同应对来人。

    那人见彭镇逃回自己府邸,并不着急,收起长刀,只慢慢随着彭镇的脚步向着彭府掠去。

    彭镇虽是受伤,但内力不弱,轻功也是不俗,几个起伏间便掠回自己府邸,向着彭有仁的卧房奔去。他推开门,口中喊道:“有仁,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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