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权衡殿。

    李斯动作迟缓的慢慢放下公文,右手重重捂住胸口,勐地大喘了一口气。

    而后陡然高声叫喊道:“来人啊,快取我十全救心丸来!”

    谒者们慌忙一拥而入,取药的取药、取水的取水、替李斯顺气的顺气,鸡飞狗跳的忙活了好一会儿,小老头才没当场嘎过去。

    喘过这口气起来的李斯,第一反应就桉几上散落的公文倒扣过来,连连摆手道:“都下去都下去,关上大门,没有本相的允许,谁都不允踏入正堂半步!”

    “喏!”

    一众谒者齐齐揖手行礼,躬身退出大殿。

    李斯疑神疑鬼的审视着一众谒者退下,直到大门“彭”的一声重重关上之后,他才终于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

    他哆哆嗦嗦的取出火石,亲手将左右的油灯点亮,然后再一次拿起桉几上倒扣的公文,逐字逐句的细看。

    纵然这已经是他第三遍审阅这篇公文,可细看的时候仍感到心肌梗塞……就好像公文上这寥寥百十来个字,字字都如同刀剑般杀气逼人!

    连他这双操盘得了新朝改制的幕后黑手,此刻拿着这种轻如灯草的薄薄公文,都觉得重逾千钧!

    “囊括九州、除恶务尽、无分亲疏、从严从重……”

    李斯哀叹着再次将公文倒扣在桉几上:“大王这到底是想做什么!”

    这或许就是身份、地位不同。

    看待问题的角度也不同。

    陈风在这道王令中,看到的是人头滚滚、尸积如山,帝王一怒、流血漂橹。

    而李斯从这道王令中,看到的却是秋后算账、清除异己,官逼民反、天下板荡!

    更令他感到心惊肉跳、如坐针毡的是……

    他完全吃不准,这份公文里,还有没有包含其他的意思!

    虽说这份公文既不是陈胜的亲笔,也未加盖汉王大印。

    但这并不妨碍李斯一眼认出了,这份公文乃是大王亲自操刀……至少也是大王口述,蒙毅代笔。

    因为朝中唯有自家大王,行文不讲文法、不管骈俪,说事儿就干脆利落的一二三四点说事儿,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

    明明出自大王金口玉言,却不加盖汉王大印……

    这是大王在向他传达不满呢?

    难不成先前暗中接洽那些识趣的世家大族那事儿,办得没让大王满意?

    还是在拿这份公文点他?

    告诉他,他上蔡李氏做抉择的时候到了?

    亦或者真的只是担忧陈风太年轻威望不够,这才暗戳戳的发公文到他这儿给陈风站台?

    一份公文,明理暗里好几层意思。

    真真是敲打得李斯这个积年老吏,琢磨了许久都仍是一无所有、焦头烂额,只觉得大王行事,越来越高深莫测、举重若轻!

    他搁这儿稍稍的调整了一些文武大臣的官位,都提心吊胆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见天琢磨那些政敌,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报复他这一家老小……

    而大王呢?

    不声不响的就提起血淋淋的大刀片子,要给整个华夏民族来一次开颅手术!

    按说这么大的事,就算不拿到大朝会上巨细无遗的商讨个十天半拉月,怎么着也该召集一干文武重臣去御前通个气吧?

    哎,人偏不!

    人愣是就发了这么一篇干干巴巴的的行政公文,就完事了。

    就好像这篇公文里描述的,并不是要对一群盘踞在这片土地上称王称霸了百年、千年之久的顽疾沉疴开刀。

    而只是要宰上几万头猪,给各地的老百姓们都加顿餐……

    什么叫格局。

    这就叫格局!

    ‘我要不要去面见大王呢?’

    李斯心下犹豫不决。

    按理说,他身份本就敏感,这事儿他万不可再去多嘴,免得令大王觉得他屁股不正,平白的令君臣生隙。

    可若是……大王正在等着他前去觐见呢?

    大王乃是多英明神武的旷世之君?

    他都能看清楚的问题,大王能看不清楚吗?

    指不定,这份公文就是一块试金石。

    若是他明明看出了问题,却装聋作哑,不去尽臣子的本分劝戒上位、陈明利害……

    那岂不是更说明他做贼心虚、身上有屎?

    ‘也罢,两害相权取其轻!’

    李斯左思右想许久,终究还是拿定主意,即刻入宫觐见、上陈利害:‘君臣生隙,大王顶多也就是罢了我的官位,当不至于迁怒于由儿,如此反倒全了我的念想。’

    ‘可若是装聋作哑、置身事外,一个不好,陈风的屠刀可就落到我李氏头上了……唉,李氏或许也是时候拆分了,再强行维持门楣不倒,可就真成招风之树了!’

    他想到了长安区的陈家,那个本该鸡犬升天、威震九州,却越发和光同尘、闷声发大财的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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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头也越发清晰的感知到了自己与大王的智慧差距。

    他曾一度以为,他与大王之间的智慧差距,顶多也就是他在底楼,而大王在天楼。

    他虽远远不及,但努努力,还是能遥望到大王背影。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他与大王之间的智慧差距,是他在泥底,而大王在天际!

    从一开始,他们完全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来人啊,速速准备马车,本相要入宫觐见大王!”

    ……

    身着七龙玄色衮服的陈胜,长身伫立在西郊英烈祠主殿内。

    这座英烈祠的规划很庞大,距离彻底竣工还早得很,但在陈守他们日以继夜的赶工之下,主殿已经落成,战死沙场的汉军将士们的灵位,已经入驻主殿享受祭祀与血食。

    陈胜立在主殿内,努力的辨认一个一个麻将块儿大小的汉军将士灵位上,刻着的姓名、籍贯、军籍、战死于何地等等信息。

    没有温度的灵位,映不出他们的面容,但通过上边的信息,陈胜能清晰得分辨出他们战死于何时、何地。

    挂满了整整五六面三丈高墙面的密密麻麻灵位,细数下来只怕不下五万之数,望之头皮发麻、触目惊心。

    然而陈胜却知道,至少还有一大半汉军将士,永远的飘散在岁月的长河里,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无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无人知道他们的籍贯。

    甚至都无人知道,他们到底战死在哪一日、哪一地。

    只隐约记得,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做汉军。

    只隐约记得,他们都曾高呼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奋力前驱……

    陈胜沉默着,一步一步的从这些灵位面前走过。

    明明祠堂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却仿佛置身于嘈杂的人海之中。

    他清晰的听到了有人喊将军。

    他清晰的听到了有人喊大王。

    他清楚的看到了他们披着斑驳的战甲,围坐在篝火旁,一手抱着人头大的酒埕,一手用长剑穿着烤肉,

    他们大笑着一口酒、一口肉,告诉他:‘您还有事没做完,就送到这里吧,后边的路,我们自己走。’

    陈胜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越过一堵堵墙,他来到了大殿正中心的主祭祭台前。

    上边的灵位不多,拢共只有三个。

    前幽州军将主孙武。

    前搏浪军将主廉颇。

    大汉忠武侯陈季……

    陈胜定定的凝视着陈季的排位,眼前影影绰绰、面容模湖的汉军将士们之中,终于出现了一道清晰的人影:一个挠着头不好意思的傻笑,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单薄少年郎。

    “臭小子!”

    他笑骂了一句,低头去拿供桌上的供香,却被烟雾迷了眼。

    他点燃三支供香,双手捏住对着上方孙武与廉颇的灵位摆了摆,正色道:“您二位都是有功于九州、有功于华夏的不世名将,贸然请您二位入我大汉英烈祠,算是全了我对二位的尊敬之心,请二位看在我一片拳拳心意之上,替我多照顾照顾我汉家儿郎们,往后逢年过节,檀香血食,绝不会短了您二位……我家老六年轻不懂事,也请您二位多多看管,陈胜谢过了!”

    他持香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将三支檀香插进香炉中。

    垂下双手,他看着那个向着挥手告别的少年郎,喃喃自语道:“臭小子,别只顾着玩耍,得空了记得回家看看你爹娘……”

    大殿门口,陈守与范增仿佛哼哈二将一样,一人守着大门一边。

    见到陈胜那萧瑟却又沸腾的背影,立在陈老六的灵位下久久不动,陈守转过脸,龇牙咧嘴的冲着殿外一众穿着劳工衣裳的陈家老兄弟,指了指陈胜的背影:‘看清楚了,谁说咱家大郎记不得好儿?’

    范增顺着陈守的动作,再次看了一眼陈胜的背影,也是低低叹了一口气。

    对于一名君王来说,陈胜的情感属实有点过于丰富,道德感也有些过于强烈了。

    他觉得,大王若是能克制一下内心的情感与道德,他或许能更加英明神武,做成更多千秋伟业!

    但这样的念头刚刚蹦出来,他自己就嗤笑着打消了。

    这是一个悖论!

    作为最早一批跟随陈胜的重臣,范增非常清楚,倘若大王没有这过于丰富的情感与过于强烈的道德,九州之主的位置真不一定会落到他手里。

    众所周知,百姓的确是盲目的,最好忽悠不过。

    可要谁真的认为,百姓已经傻到连谁真心对他们好、谁又拿他们当牛马,他们都分不清楚的话……

    那或许他自己才是最蠢的那一个!

    众所周知,汉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败金身,至今无人能破。

    但他能得天下,当真仅仅是因为他能打吗?

    当然不是。

    陈胜能得天下,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是他得民心。

    无论是谁的兵马,落到他的手里,就变成了他的兵马!

    无论是谁的百姓,落到他的麾下,就变成了他的百姓!

    当年三十万红衣军,力扛姬周、太平道百万大军围攻,竟都未曾发生过任何成建制的溃逃行为!

    这在依靠连坐高压,弹压兵卒的冷兵器作战时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再者说,这些年大汉疆域内,数次大旱、数次断粮,全体百姓都跟着陈胜一起勒紧裤腰带苦捱,大批老人宁可主动上吊赴死给儿孙挤出口粮,都愣是没有一人揭竿反出大汉。

    甚至还能在新粮收割之后,连自家釜中都还没煮过新粮,就先成车成车的给陈胜送过来……

    为什么?

    凭什么?

    还不是陈胜以心换心,换来的汉军将士、大汉百姓们的真心拥护么?

    你看看其他逐鹿九州的豪杰枭雄,有陈胜这样的待遇么?

    刘邦算得上仁义了吧?

    可他当年做扬州将军时,连兵都募不到。

    嬴政称得上雄才大略了吧?

    但函谷关外那十几万雍州军但凡有红衣军三成血勇之气,他都不至于落得只带三五万兵马跑路的凄凉境地。

    ……

    陈胜退出英烈祠正殿,看了范增一眼。

    范增点了点头,示意此间风水并未发生变化,已与英烈祠合为一体。

    陈胜回过头,望向正殿上方空荡荡匾额位置,微微偏过头对另一侧的陈守说道:“阿爹,这里就以‘山河’为匾吧,山河殿,殿门右挂‘赤心昭日月’、左挂‘浩气贯千古’。”

    他的话音刚落,范增便击节应和道:“好名字,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十万汉军英魂坐镇宇宙之中,足以永镇金陵龙脉为我大汉所用!”

    陈守鄙视的瞅了范增一眼,点头道:“为父会请大匠尽快制好匾额!”

    这本就是他请陈胜来的目的,只有陈胜为主殿挂匾之后,英烈祠才能正式开放。

    这个活计,旁人不敢、也不能代劳。

    陈胜微微颔首:“制好后送入宫中,盖上汉王大印再挂上去。”

    陈守应了一声。

    三人往英烈祠外行去,前行之间陈胜忽然想起一事来,随口询问道:“范公,开国大典的黄道吉日,可有眉目了?”

    范增连忙回道:“回陛下,吾大汉既是继往开来之国,又是开天辟地之朝,开国大典之期,不单单要符合阴阳五行、天干地支,还应符合星象天象、万物众生,老臣挑选了几个备选吉日,但到底用哪一个,还须得再好好斟酌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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