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在朝阳上滚动。

    来来往往的陈县百姓们,见了推动轮椅的陈胜,无论男女老弱,第一反应都是激动的想要凑上来向他见礼。

    回过神来便紧张得面红耳赤的身上胡乱摸索,似乎是想要摸出点什么东西来献给他不需要什么宝贝,但哪怕有一个鸡子,一块蒸饼也好,也不负难得遇到陈胜一回。

    直到陈胜微笑着向他们微微摇头,他们才终于放弃了在身上胡乱摸索,主动退到街道两侧给他让路,对着他的身影捏掌行揖。

    纵然是在行礼的时候,依然有许多人,激动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

    大周是不存在什么官民平等这种理想化的观念的。

    法家所宣扬的“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法理高于权贵理念,至今也还只是一个屁,一个上至公卿、下至庶民,都嗤之以鼻的屁!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才是受到大周所有阶层认同的广泛理念。

    “刑不上大夫”,很好理解。

    但“礼不下庶人”中的礼,并非单单只是指的礼仪。

    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是字面上“权贵不需要向庶民行礼”的意思。

    而是周礼所记载、规定所有礼仪、规格,都不施行于庶民!

    从这个理念中延伸出来的观念,就是庶民,根本就不算是人而是牲畜、奴隶、财物!

    权贵不将百姓当人。

    百姓也从不将自己当作是与权贵一类的人。

    在以前,别说是一郡之长出行,就算只是郡衙中的一衙主吏出行,途径之地,百姓都必须得退让到道路两侧,俯身垂首,不可直视官吏!

    而官吏落教之处,也不可有百姓与之共处一室!

    百姓若敢违逆,轻者鞭刑惩戒,重则黥面流放!

    在维持自身阶层独特性、超然性这一块,大周的权贵们倒是出奇的团结、出奇的守法

    直到陈胜上台后,用实际行动告诉自己治下的百姓:你们都是人,与我一般的人,我不比你们更高贵,你们也不比我更低贱。

    要改变这种延续了不知几千年、早已深入骨髓的观念,并不容易。

    哪怕改变这种观念,明明是对这些百姓有利的,他们也依然会怀疑,依然本能的、固执的去遵守着旧有的规则。

    这并不荒谬,也不难理解:在冒犯、违逆权贵是能够名正言顺的大环境下,遵循陈胜所制定的规则也并不能让他们获益,而遵循旧有的规则一定不会出错,也一定很安全!

    尊严?

    那玩意在陈胜的眼里,或许比命更重要!

    但在这些早已接受并且习惯自己牛马身份的底层百姓眼中,那玩意还不及一块蒸饼实惠!

    好在,陈胜有足够的耐心。

    好在,陈胜还有李仲这名得力的部下

    在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活动、宣传之后。

    如今陈郡的百姓们,虽然依然本能的遵循着往日的规则。

    但他们已经能够肯定,陈胜真的与以前那些个拿他们当牛马的世家豪族不一样!

    陈胜是真的拿他们当人,也是真的一直都在给他们争取当人的机会!

    语言和文字可以骗人。

    但实物是不能骗人的。

    发到他们手里的粮食,就是最好的证据!

    到如今

    虽然陈胜的车架所过之处,沿路的百姓们依然会主动给他让路。

    但他们已经敢于当着陈胜的面前,向他表达他们对他的崇敬与爱戴。

    这已经是一个质的飞跃!

    “郡守大人,吃蛋蛋!”

    一个一头黄黄的稀疏头发胡乱扎成羊角辫的小不点,突然从街旁窜到了陈胜的面前,踮着脚尖将一颗水煮蛋递给陈胜,忽闪忽闪的干净大眼睛里,满是怀希冀之色。

    陈胜一怔,扭头看向小家伙儿窜出来的方向,就见一对儿年轻的夫妇站在自家的柴门内,又是惶恐又是激动的望着这边。

    显然,这对年轻的夫妇平日里没少对这个小家伙儿说陈胜的好话。

    更显然,这对年轻的夫妇刚才没能看住这个活泼好动的小家伙儿。

    此时此刻,陈胜看着面前这个吸着大鼻涕的小家伙儿,心头竟有些感慨。

    他在这个小家伙儿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名之为希望的东西。

    只有亲身经历过无法呐喊的漫长黑夜之后,才会明白朝阳的可贵。

    他弯下腰,笑吟吟的从小伙儿的手里接过水煮蛋,三下五除二的剥去蛋壳后,将白生生的鸡蛋一分为二,一半塞进小家伙儿的嘴里,另一半连壳一同喂进嘴里。

    “真香!”

    他咀嚼着,笑眯眯的说道。

    小家伙儿吃着香甜的鸡蛋,也将一双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含糊不清的说道:“咱阿爹还有!”

    陈胜胡乱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笑道:“那郡守哥哥下次再来吃,好不好?”

    小家伙儿用力的点头:“好!”

    陈胜将转过身来,轻轻的往前推了一把:“快回家吧,你爹娘还等你朝食呢!”

    “郡守哥哥慢慢走!”

    小不点偏过身子向陈胜摆了摆手,撒开两条小短腿就一溜烟儿的跑回柴门后,扑进了爹娘的怀里。

    年轻的夫妇搂着幼子,激动得浑身颤栗的看着陈胜,长了好几次嘴,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陈胜笑吟吟的拱了拱手:“多谢招待。”

    说完,他再次点了点头,而后推着身前的轮椅,继续往前走。

    远处眺望着这一幕的百姓们,看着他的目光,也更加炽烈了。

    如果目光真的有温度。

    陈胜早已烧的只剩下一蓬灰了

    后方,远远缀在陈胜身后的一大群身着便服的陈郡主吏之中,李仲一把抓过一名部下,点了点那扇简陋的柴门,低声嘱咐道:“隐晦点”

    这名政工干部心领神会的点头应了一声,然后深深望了一眼那扇简陋的柴门,转身快步离队。

    陈胜推着轮椅,一边缓缓前行,一边轻言细语道:“去岁旱情还未爆发之前,我陈家在这边设有一个面摊,面食你来陈县之后应当吃过吧?那会这家面摊的生意,还正经的不错,连我都在这里排过队只可惜啊,而今郡里的粮食依然还很紧张,只够勉强养活这一郡数十万百姓,没有粮食流通,郡中的商业也废了大半,银钱不再值钱,老百姓们养的鸡鸭、织得布,全都拿来换粮食了,没有买、也没有卖。”

    轮椅上坐着的,是一个用黑布蒙着双眼,两条裤管小腿位置空荡荡的垂落在轮椅下的国字脸中年男子。

    他被陈胜推了一路,都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直到此时,他才轻轻的开口说道:“真想亲眼看看这里啊”

    陈胜不禁轻笑道:“你不说结巴吗?”

    国字脸中年男子:“原本是结巴的,眼瞎之后,就不结巴了,兴许是看不见了,也就不用再想那么多事了,只需要想清楚怎么说话罢。”

    陈胜缓缓往前走:“这么说来,这还是件好事喽?”

    国字脸中年男子:“自然是好事,反正看得见的时候,也不曾看清过这个世道,反倒是看不见了,才将这个世道看清楚了。”

    陈胜沉吟了几息,认同的轻声说:“那的确是件好事。”

    国字脸中年男子亦沉默了片刻,而后突然开口道:“说吧,想要我做什么,但凡我能做到的,予取予求!”

    陈胜思索着推着他继续向前。

    国字脸中年男子:“你为何不答?”

    陈胜如实说道:“我原本是想问,我要了你半条命,你为何不恨我,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你的确没有恨我的理由。”

    国字脸中年男子疑惑的问道:“为何?”

    陈胜淡淡的说:“除了我陈胜、除了我陈郡,还有何人、还有何地,能助你实现你的抱负?”

    国字脸中年男子轻轻“呵”了一声,不服气的跟他杠上了:“哪又何如?你可是刺瞎了我的双眼、斩断了我的双腿,我凭什么不恨你?”

    陈胜同样“呵”了一声,嘲讽道:“有眼却识人不明,你要眼有何用?有腿却站错了方位,你要腿又有何用?你会落得如此境地,皆是你咎由自取,你凭什么恨我?”

    刚刚仰起头的国字脸中年男子,一下子就如同斗败的公鸡一样萎靡了好久,被陈胜推着行了好远,才有气无力的轻声道:“你说得对!”

    陈胜无视了他的萎靡,淡声道:“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就是做你法家该做之事!”

    国字中年人回过头,将一张黑布蒙眼的脸对准陈胜,似乎是想通过空无一物的眼眶,分辨陈胜的脸色。

    作为当世法家顶梁柱,他比任何都清楚掌权者对于法家的态度!

    崇法,就意味着削权!

    没有任何一位掌权者会喜欢自己手中的权柄别削弱!

    他若喜欢,他变成不了掌权者!

    “何解?”

    他沉声问道,声音之中再无半分萎靡之色。

    陈胜不紧不慢的开口:“我记得你法家有一句著名的屁话:‘王子犯法,庶民同罪’!”

    国字脸中年男子瞬间就抓住了他话语之中的言下之意,激动的问道:“你认同?”

    若是其他掌权者说此言,他只会一笑了之。

    但陈胜这么说,他愿意去相信。

    因为陈胜的确在这么做

    陈胜淡淡的道:“我若不认同,便不会留你一命。”

    国字脸中年男子登时就越发激动了,直接就忽略了命不命的事,扒拉着轮椅挣扎着直起身来,追问道:“全部?”

    陈胜将他按回轮椅上,示意他消停一点,然后随口答道:“暂时是有保留的。”

    国字脸中年男子一听,整个愣了好几息,而后在嗤笑了一声,转身板板正正的做好,大声的嗤笑道:“没想到名传九州的‘乱陈贼子’,竟也是沽名钓誉之辈!”

    “你用不着激我!”

    陈胜淡定的慢慢说道:“我是怎么起家的,我陈家又是怎么一个情况,想必你这些时日,都已有所了解。”

    “我自问算是个正派的人,我也愿意尽我所能,让我治下的百姓能够生活得更体面一些。”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能做到绝对的大公无私,乃至于大义灭亲。”

    “我做不到!”

    “我也不想做到!”

    “更不可能任由旁人来逼迫我做到”

    “所以,在我确定我所重视的人,都不会撞到我给发出去屠刀上之前,我肯定会有所保留。”

    “否则,一旦出了问题”

    “无论是我包庇我所重视的那些人,令我们所制定的法律成为一纸空谈。”

    “还是我被我自己所制定的法律胁迫,将屠刀对准那些我不想对准的人。”

    “都违背了我做这个事的初衷!”

    他没有任何的遮掩,掰开了揉碎了将自己的顾虑表述清楚。

    他的肆无忌惮令国字脸中年男子嗤笑了一声,嘲讽道:“你倒是‘君子坦荡荡啊’。”

    陈胜无视了他的阴阳怪气,再次开口说道:“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不好做,我才会让你来做!”

    “若只是需要一个执行官来监督法律执行,我何须你来做这件事?”

    “我麾下有的是不会违背我任何命令的袍泽弟兄,给他们一把刀,他们绝对不会比你亲自监督做得更差!”

    国字脸中年男子再次嗤笑了一声,似乎是在嘲笑他不知法家精义之博大精深,但却没有再开口。

    显然,他内心深处,也隐隐的认同陈胜的说法。

    若只是需要一群人来监督执行,那些唯陈胜之命是从的红衣军将士,的确比他更合适。

    “你法家的精义,我也有所了解。”

    陈胜继续说道:“完善不完善、符不符合实情,暂且不说。”

    “你法家最大的问题,就是你们的精义,只存于竹简之上、法家之内,上不监庙堂,下不督乡野,完全就是你们法家内部一小撮人的自娱自乐!”

    国字脸中年男子听言,当即就要张口反驳,却别陈胜先一步打断:“别反驳,这就是事实,不然我且问问你,你们所宣扬的法家至高理念‘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庶民们到底懂不懂为什么高高在上的王子殿下犯法,也要和他们这些无足轻重的老百姓一样接受法律的制裁?”

    国字脸中年男子张了张口,最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四十好几的人,竟还像犯了错的稚童一样,面红耳赤的低下了头颅。

    他很不想承认。

    可陈胜说的,的确事实。

    “这就是问题所在!”

    陈胜见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观点后,继续说道:“想要所有人都守法,首先得让所有人都懂法!”

    “假如随意弄出一堆法律条纹来,底下的老百姓们压根连听都没听过,就犯法了,要砍头”

    “你说他们冤不冤枉?”

    “你说其他老百姓肯不肯服?”

    “你说这种法律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这也是为何我不能一开始就给你执行法律的绝对权力。”

    “我相信我所重视的那些人,也都是如我一般的好人,即便他们当中有恶人,若他也如我重视他一般的重视我,那他也会遵守我所推行的法律,若他不重视我,那我所推行的法律也没必要放他一马。”

    “我怕就怕,他们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的什么行为犯了法,就撞倒法律的屠刀上了他冤枉,我也难办。”

    “所以,你要做的事,就是先制定出一部符合实际的严密法律,再给我治下的所有百姓普及你所制定的法律。”

    “放心,我会让你师兄给你调拨一批精干的刀笔吏,你只需要动动嘴,把握住大方向就好了。”

    “至于如何监督执行,那是普及法律之后的事情。”

    “嗯,我可以先给你死刑以及会造成残疾的刑法之外的一切执法权,包括且不限于撤销官职、罚没家产、执行徭役等等执法权总之就是,若有我所重视的人犯到你的手里,你给我留他一个囫囵人就成,其他的,我都可以随你折腾!”

    “当然,这种特权也只是暂时的,是基于我觉得他们不懂法的前提下,等到我觉得时候到了,觉得他们都已经能够遵守我们所推行的法律之后,我就会收回这种特权。”

    “届时,一视同仁!”

    听到最后那掷地有声的四个字,国字脸中年男子再一次扭过头,扬起一张蒙着黑布的大脸,直直的对着他:“你呢?你也一视同仁吗?”

    陈胜毫不犹豫的说:“公务另谈,私德一视同仁!”

    国字脸中年男人欲言又止、止复欲言,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汝何求?”

    陈胜推着他,走进灿烂的阳光里,轻声说:“你可曾听说过‘屠龙勇者终成恶龙’的典故?”

    ------题外话------

    ps1:滴,三层大楼进化,四层高楼!

    ps2:前些日子的思路有些凌乱,一直感觉有种抓不住重点的感觉,以至于剧情可能让老爷们失望了,不那么精彩,风云请求老爷们给风云一点点时间,我已经抓到脉络了,已经在极力调整,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ps3:暖阳大佬的白银萌加更,还只剩下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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