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盯着君珂的脸,已经忘记自己原先要做什么,眼神满是惊讶和不可置信。

    日头已经升起来,明亮灿烂,白花花的一片,那一片逼人的白,任何人在那样的直射光中都会被消弭暗淡,她的光彩却丝毫没有被掩盖,更亮更清更润泽,是天下最极致的美玉,海底最完美的珍珠,日光打在轮廓上镶嵌一道金边,不抵她自内而外散发的蕴藉光华。

    如一捧无人履足的山巅初雪,或一道未曾舌尝的碧涧流泉,皎皎纯净,眼睛直视嫌亵渎,捧在掌心怕污浊。

    纳兰述眼底泛出迷惑,缓缓伸手轻触,指尖将要触及,却又触电般弹回,做梦般喃喃道“是你么?”

    他神情近乎恍惚——眼前的她还是她,五官眉目如此分明,深刻心版,永无偏移,然而似乎又不是她,没有了瑕疵,没有了风霜,三年时光未曾于她容颜上镂刻印痕,她的肌肤比三年多前更细致玲珑,眉宇却比三年前多了几分成熟韵致,那种成熟与幼嫩交织的独特风情,珍贵得让他不敢碰触。

    君珂瞟一眼旁边,一支箭斜斜插在地面,想必刚才是流矢,自巨鹄翅膀缝隙中穿入,打扰了纳兰述的进程,这让她松了一口气,毕竟她对于野地嘿咻实在有心理障碍,丑福他们就在前面不远处呢!

    君珂即使来自现代,但自小的枯燥单一研究所生活,使她没机会接受过多外界诱惑,还算是个保守性子,内心里,她对新婚之夜十分重视和期待,刚才情热心疼,觉得就此交付也没什么大不了,此刻清醒一些,看看四周满染鲜血遍地死尸,顿时便觉得打断也是幸福的。

    “君珂……”纳兰述似乎也冷静了些,指尖小心翼翼在她脸上虚空一寸处盘桓,一副想摸不敢摸的样子。

    君珂含泪笑起来,拉过他的手指,轻轻搁在自己脸上,“纳兰,看见我了吗?喜不喜欢?”

    纳兰述眼睛发直,几近热泪盈眶。

    “我变美了,你却丑了。”她皱起鼻子,牵着他的手去摸他的脸,“你瞧瞧你,瘦成什么样子?天啊,这么深的眼眶,这么高的颧骨,这么硬的骨头!你这么丑,好意思站在我身边?限你三天之内,迅速给我美回来!”

    “就这么丑,你敢不要我?”纳兰述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贪婪地嗅她的香气,“不过你的建议朕还是会采纳的,就从现在开始,嗯,第一阶段采阴补阳,来吧!”

    “啊你这色鬼!”君珂一声惊笑,赶紧伸手去挡,隐约纳兰述一声低笑,君珂忽然觉得这笑有点冷,随即听见他含糊地道“你早就这副模样了?”

    “嗯……”

    “很多人都看过了?”

    “嗯……”

    “我最迟?”声音已经隐隐有点危险。

    君珂犹豫了一下,“……没关系,以后只给你一人看……”

    纳兰述又笑了一声,笑得阴阴的,君珂汗毛一竖,正想这家伙怎么这么古里古怪的,随即听见他森然道“看!看!看你妹啊!”

    呼地一声他忽然飞身而起,身子一卷已经把披风都卷了过去,本来听见那一句十分潮流的骂人正傻眼的君珂,立时一声惊呼,慌乱地要找衣服,纳兰述却已经在飞身而起的那一霎脚尖一踢,将自己的袍子踢在了她身上,遮得严丝合缝。

    君珂赶紧穿好他的袍子,仰头一看,纳兰述身影如火,竟然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从巨鹄翅膀之下穿过,手一抄已经抄住了地下掉落的一柄长枪,振臂一挥,长枪电光一闪,直奔对面人群中而去。

    长枪飙射,因为速度过快,摩擦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四面似风动水波般微微震荡,迎面的大庆士兵猝不及防神色惊慌,一人反应快捷跃起想挡,身子跃到一半就被长枪贯穿而过,发出一声惨呼,血雨蓬蓬星花飞溅里颓然坠落,其余士兵更是连挡的机会都没有,如被巨杵劈天,纷纷向两边跌开,密集的人群出现一条分裂的弧线,现出最里面一个手持长弓面容普通的人来。

    劈面金风,厉光夺人,那人霍然抬头,幽深眼眸冷光一闪,忽然抬手,也不见他如何作势,一把便抓住了来势凶猛的长枪。

    长枪被抓住却去势未绝,依旧一寸寸向前,那人手腕纹丝不动,近乎冷酷地看着长枪上附着的真力拼死向前,枪身和手掌摩擦发出嗡嗡的细声,眼看长枪慢慢逼近面门,他并无惊慌之态,唇角依旧一抹笑意,果然长枪在即将靠近他鼻子之前停止了最后一丝震动,发出一声戛然长吟,在他手中彻底安静。

    那人唇角的笑意更柔更淡更冷,轻轻道“纳兰述,你很奸诈,还知道迷惑我再突然出手,不过……”他冷笑着,笑得似乎有几分烦躁,随即随手将长枪往身边一扔。

    “轰!”

    蓦然一声巨响,血肉飞溅黑云腾空,惨叫声里残肢断臂飞上半空,那枪竟然爆炸了!

    巨响声里,纳兰述翻身跃上巨鹄头顶,大笑,“如何?沈梦沉?朕还有更奸诈的!”

    君珂先是一喜,随即又一惊——沈梦沉来了?刚才那箭是他出手?

    一眼看见纳兰述居然踩上巨鹄头顶,顿时大惊失色,巨鹄性情凶恶,不是主人可不能擅自乘骑,正想招呼他下来,不想那巨鹄刚仰起头,纳兰述脚跟狠狠一踩,那鸟发出一声委屈地呜咽,脖子一缩不动了。

    君珂无语——三年不见,这家伙凶比猛禽哪……

    烟尘渐渐散尽,君珂瞪大眼睛看着对面,她此时已经明白纳兰述为什么会在箭射之后还若无其事,一副要继续嘿咻的模样,原来不过是察觉沈梦沉潜入,先故意麻痹他,才突然出手,那枪估计他抄起的时候,已经往里塞了一颗火药弹,他算准别人接不下这枪,而沈梦沉无论是劈手打飞,还是空手去捉,都难免引爆那颗塞进去的雷弹子。

    君珂心跳了起来——沈梦沉死了吗?似乎这人没这么容易死,但纳兰那么阴险,爆炸那么近……

    烟尘一收,天地一清,一条人影飞速后退,手中还顶着一个已经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士兵,看见纳兰述看过来,沈梦沉微笑抛开手中的挡箭牌,轻描淡写地道“不过如此。”

    那士兵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他拿来挡爆炸,此时已经不成模样,沈梦沉也没好到哪里去,一身的黑灰鲜血,隐约胳膊上一个血肉模糊的洞,似乎也被炸伤。

    “大庆皇帝真是爱兵如子啊。”纳兰述居高临下站在鹄头上笑,“作为你的士兵,能够随时为你挡火药为你死,实在是件太荣幸的事。”

    大庆士兵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他们曾经亲眼看见纳兰述和他的护卫生死与共,如今却被自己的帝王拿来挡灾,两相对比,难免寒心。

    “陛下似乎也不必费心挑拨。”沈梦沉若无其事,偏偏头道,“传令,红门军四营三队小队长甄旗,护主而亡,着追封勇武将军,赏金一万两,母或妻一人诰封五品诰命,赐南城外宅子一座,子择一人补红门军南营校尉职。”

    “遵旨!”

    大庆士兵的眼色又变了,充满艳羡惊讶之色——如此厚赏,十年军功也挣不来,封妻荫子房产银两齐全,便死又如何?

    何况陛下似乎也并非那么绝情——他连甄旗这样一个小队长都认识,名字一口便报了出来!

    纳兰述挑拨不成也不沮丧,挑眉笑道“陛下刚赶过来的?瞧这简朴模样,轻车简从想来给朕收尸?真是抱歉,让您失望了。”

    “不急,等得。”沈梦沉含笑看看纳兰述胸口。

    君珂此时才注意到纳兰述胸口似有湿润,红色的披风上有深色痕迹,心中不由一紧——他也受伤了?

    想起赶到时确实看见枪尖入肉,因为她的突然飞降,那些士兵愣住,杀手停了停,也不知道伤得怎样。

    纳兰述给她一个“放心”的眼光,一直仰着头的君珂眼神一松,两人相视一笑。

    一个简单动作,自有脉脉温情,君珂心思都在纳兰述身上,也没注意到自己公然穿着纳兰述的袍子,对面沈梦沉遥遥笑看着,唇角的弧度像是刻上去的,眼神很深。

    随即他拂拂衣袖,一招手,一排士兵潮水般涌过来,各自从腰间一翻,翻出一排折叠盾牌,密密将他围护住,像一个巨大的铁桶向后移动。

    此时战场上已经是一边倒的态势,大庆那边虽人数众多,但从来没有对敌这种新型空军的经验,箭射不上去,枪投不到半空,大刀只能砍到空气,偶有膂力超强的,能射到那些巨鸟,但那些鹄羽毛油光水滑,箭射不住,足爪坚硬,刀枪几乎不能伤,而鹄族士兵骑在巨鸟背上,灵活飞动,忽左忽右,刚才还在战场左边,转眼就对右边进行空投,每个人都能掌控一大片地域,完全弥补了人数的不足,一开始大庆士兵人群扎堆,鹄骑一柄短矛射下去便能糖葫芦似地连串数个,后来众人便开始惊慌四散,虽然避免了密集被杀,但阵型又被打乱,一群鹄骑,便将数万大庆士兵赶得狼奔豕突,无处躲藏,惨叫声连绵不绝,阵型渐乱。

    “投射!”一直在上空盘旋的丑福,眼看鹄骑携带的短矛渐少,看准方向,对沈梦沉方向一指。

    短矛如雨,青色的光在云间一闪便到了那些人头顶。

    唰一下土黄色的盾牌被翻上来,在上头的视野里铺就如厚实大地,将那些经过改良更加尖锐流线的短矛挡住,噼噼啪啪一阵锐响,短矛四射,将四面的大庆步兵伤了不少,但对盾牌兵毫无作用。

    君珂皱起眉——沈梦沉好谨慎,这么必胜之局,还备了这么精锐的盾牌兵。

    她赶来太急,云雷大军还在后头,也来不及准备太多武器,这一批一千五百鹄骑所携带的短矛,已经是云雷城的全部库存,刚才狂风骤雨地投一阵,现在已经不足以对数万大庆军队造成全面杀伤了。

    看样子大好机会必得失去,君珂暗下决心,鹄骑还是需要好好磨练,目前完全就是散兵游勇,还没能完全掌握这种超前的作战模式。

    土黄色的铁桶阵在慢慢后移,被保护得水泄不通的沈梦沉,悠悠闲闲的声音从人群中清晰地传出来,“纳兰述,今日算你运气好,靠女人拼死赶来救你活命。不过,不会每一次都这么好运气的。”

    “那是,我运气好。”纳兰述毫不生气,得意洋洋挑起眉毛,“我最乐意被小珂救了,多救几次也无妨,就是她跑得太快,我都没来得及杀你,小珂,”他转向君珂,一本正经地道,“下次别跑这么快了啊,小心跌跤……”

    君珂很想呸他一口,想想当这么多人面还是给他点面子,翻翻白眼,道“好!”

    “……小心摔坏了我的孩儿。”在她那声“好”出口的同时,纳兰述接完了他的后半句话。

    君珂呛得一阵咳嗽……

    君珂清脆的回答响在战场上空时,沈梦沉唇角微微一扯,听见后一句,那点冷笑的弧度微微凝固,随即恢复正常,淡淡笑道“如此,恭喜。”

    随即他挥挥手,身边的将领发出一声命令,大庆士兵开始退兵,纳兰述和君珂都收了嬉笑之态,凝神站在高处凝望退兵的大庆队伍,希望能趁大庆退兵时寻到出手的机会,然而他们失望了,大庆的退兵甚至比进攻还要齐整有序,人群由四面向中央有序集中,但又保持了适当的距离,避免了高处鹄骑的大面积杀伤,眼看着他们逐渐收拢了队伍,无隙可乘地缓缓退后。

    君珂叹了口气,看一名将领的本事和一支军队的素质,行军布阵固然是主要,但退兵时的状态也是关键,沈梦沉不仅擅毒,看来也善兵,他和纳兰述虽然性格不同,但其实都是心思深沉狡狯多智那种人,两人又太了解彼此,谁也不会轻易上谁的当,看来纳兰述的复仇,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解决的,除非另辟蹊径……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她还是觉得,今天的沈梦沉草率了一点,以他的性子,乔装普通士兵潜入战场,自然是因为得到了纳兰述将死的消息,忍不住要来察看,即使如此,他也进行了乔装,可谓谨慎,既然他这么谨慎,为什么却要在发现鹄骑这种强力兵种之后,还要贸然出手,试图射杀纳兰述呢?

    纳兰述心有灵犀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出她眼底的疑惑,微微一笑,却没有解释——为什么?人总有失态的时候,即使是沈梦沉也不例外。沈梦沉今天就是失态了,所以他故意不管那冷箭,做出继续和君珂亲热的模样,果然那厮本来想走的,又站住了,这才给了他偷袭的机会。

    不过这样的机会可一不可再……纳兰述微微出神,随即一笑——管它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珂既然已经回来了,他就要更好地活下去,用一辈子的时间,和恶人慢慢磨!

    大庆的军队消失在视野里,却根本没有管所谓的友军西鄂军,那些军队就没有大庆军队的本事了,散乱地四处逃跑,被鹄骑各自兜住,做了俘虏。纳兰述毫不意外——这些西鄂军一万人,其实是一支忠于西鄂皇帝的大将部下,为了夺回皇权,和大庆私下勾结,妄图借大庆力量扳倒柳咬咬的盟友,柳咬咬早已将这些人的动向看在眼底,她正好想清除异己,把敌对势力都赶上战场送死,便和纳兰述定下计策,故意放他们开关出关,一石二鸟,做出尧帝被围的陷阱,只不过柳咬咬也不知道,纳兰述心志如此决绝,竟然是要以自己的死作为诱饵。

    “来,小珂。”战场基本清扫干净,纳兰述招手唤君珂,“咱们看看你的鹄骑。”

    “咱们不追击了么?”

    “当然要追。可以逼他不能随意改换路线,也不方便设置陷阱。还可以完全掌控他的动向。”纳兰述挥挥手,“不过沈梦沉既然看见了你,又看见我没事,应该就能猜出我原先的计划,下面要想他入套不容易。”

    他揽着君珂的肩,认真地看完了每一头鹄,认真地对每一头鹄的体型羽毛身材眼睛足爪做了细致完整并包含个人见解的评价,鹄骑的骑士们都降落了下来,笑吟吟地目光左右扫射,眼神很有几分诡异,君珂一开始还没察觉,只是有点奇怪纳兰怎么这么琐碎,随即便觉得四面眼光不对劲,咦,他们在望着哪里呢?为什么一直盯我身上……

    君珂忍不住低头对自己看了看,随即一声尖叫险些逸出咽喉——袍子!

    天杀的,她穿的是纳兰述的袍子!

    光天化日之下她穿着纳兰述的袍子而纳兰述裹着一袭披风两人走遍了鹄骑……

    君珂哭了——为什么三年不见,某人无耻阴人喜欢到处昭告暧昧的伎俩还是没有丢下啊……

    “村长!”费亚飞得比较远,此刻才颠颠跑过来,“饿(我)杀人啦,饿(我)杀人啦!好恶心……咦你素(是)谁?”他偏头盯着纳兰述揽住君珂的腰的手,呆了一呆,勃然大怒,“你这个丑男,竟然敢木(摸)漂亮村长的腰!”

    君珂迅速退后一步——可怜的费亚,你竟然敢骂纳兰述丑男,你完了……

    “我素你们村长的夫。”纳兰述微笑看着他,“兄台真是长相横空出世,气质疏影横斜,令人振聋发聩,就凭兄台如此风神,你的臂弯里,也应该有个更漂亮的才对。”

    “素地素地。”费亚眉开眼笑,频频点头,瞬间忘记刚才的怒气,拉着村长她夫的袖子就开始诉苦,“村长夫,你管管,村长骗能(人),她说好多漂亮妹子……一个都没见着……”

    君珂托着下巴,深沉地想,这声村长夫听起来真是各种特别啊,乍一听很像“村长夫人”啊……

    果然纳兰述的脸色黑了黑,笑得更亲切,柔声道“原来是这样啊……确实是你们村长不对,这样,朕会赐给你一个漂亮姑娘的,放心。”

    “啊真的吗?”费亚两眼放光,抓住“村长夫”还要表达他的具体要求,“村长夫”已经揽着村长走了开去,一边头也不回款款道,“放心,那姑娘绝对是那一群中最漂亮的。”

    “她叫什么名字啊?”费亚冲他背影大喊,“饿(我)好去提亲!”

    纳兰述顿了顿,微笑,一瞬间君珂仿佛看见恶魔附体,“叫费文丽!”

    君珂一个踉跄……

    “这谁?这谁?”半晌她怒气冲冲地问,“我怎么没听说过这姑娘?嗯?”她斜眼打量纳兰述,“该不会是某位陛下,后宫里还没来得及开封的妃子吧?”

    “我的天,小珂你走了三年,这样的话也会说了。”纳兰述骇笑,“皇后陛下在上,你还没给我开封,我敢开谁的封?”

    君珂这才发觉失口,脸红红呸了一口,心中却在想——费文丽是谁呢?

    君珂让干劲十足的费亚带领一部分鹄骑升空,追踪沈梦沉动向,其余人选了一处合适的地形扎营,在此处等待后方拦截大庆军队的消息,危险既然已经解除,纳兰述让人找回戚真思,护卫却回报戚真思不见了。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护卫还昏迷在原地,君珂听说了有些担心,纳兰述却默然良久,笑着摇摇头,“这倔强的女人啊……”语气惆怅。

    君珂默然,心中明白真思是知道她回来了,便功成身退,或许还有怕她吃醋的意思?可是她怎么会?眼见着护卫架起帐篷,习惯性在角落铺了个地铺,看了她一眼,慌忙收起,她便明白,那个地铺,想必就是往日给戚真思睡的,既然行军都如此,那么这三年,他和她想必同吃同宿,寸步不离。

    然而君珂没有一丝一毫嫉妒,有的只是满满感激——如果没有真思,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出现,纳兰是不是已经身化飞灰?这个内心桀骜刚强的女子,无论走或者留,从来都是为了纳兰为了自己,不需要她时默默隐身守护,需要她时勇敢站出,做尽一切,却骄傲到连一个感谢的机会都不给她。

    想着她从此天涯羁旅,继续过那寂寥飘零的日子,君珂眼眶微红,阻止了将地铺收起的护卫,慢慢蹲下,抚摸着那已经睡旧了的褥子。

    纳兰述柔和地注视着她,眼神一刻不曾稍离,像注视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回来了……”君珂对着褥子慢慢说,“从今天开始,我来照顾你,做她为你做的一切,不,做得更多,更好……”

    “不。”纳兰述将她抱在怀里,轻轻用下巴摩挲她的发顶,“你回来了,就必须给我机会好好照顾你,当初登基之前,你不得不离开尧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不好,是我无能……”

    君珂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唇。

    纳兰述轻轻叹息,伸开双臂,抱紧了她。

    阔别三年,她比当年更美好,行走天下时飒然如风,伴于他身侧则柔情似水,她轻轻踮脚送上她自己,芬芳便一瞬间弥漫了他的天涯。

    香气透肤而来,如水浸润入肌骨,纳兰述闭着眼,唇角一抹淡淡笑意……他的小小姑娘,在长久的别离后,终于长成。

    风波过后,只余淡淡宁静淡淡欢喜,缠绵柔细,牵扯无休。

    风掀开帐篷帘子,外头的护卫正在整理同伴的遗物,纳兰述的护卫只剩下十几个,其余都死在这一战中,君珂揽紧了纳兰述的背,忽然明白他此刻背对帐篷外的心情,她心中也不好受,想着他一心赴死那一刻,该是怎样的凄凉?而指下的肩惊人的单薄,日光重重打下来,那肩都似一时难以承载,然而正是这男子的双肩,担起了她离开后的绝望,担起无尽的责任,担起这北陆江山,短短数年,安尧国,收羯胡,纳西鄂,坐拥大陆近半,隐然当世雄主。

    “纳兰……”

    “嗯……”

    “我想家了……”

    “嗯。”纳兰述轻抚她的额角,“我们回家。”

    风从山岗吹过,掠起彼此的衣角,翩飞如鸟,被一抹霞光染亮。

    ==

    明泰四年冬,明泰帝视察尧国南境,在五丈营被大庆西鄂联军围困,七日后突围,以三千对十万,力战将覆时,忽尧后乘神鸟自天而降,以一批奇形鸟兵,败十万大军,将大庆西鄂追兵逐于南野,之后大庆皇帝在火恒原附近被围,血战始出,回国时残兵不足千人,此为第一次庆尧之战,时日虽短,却影响深远,不仅拉开了两国之争的序幕,也令鹄骑第一次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那些巨鸟在战场上空振起的翅膀,在之后的数年之中,掀动了大陆风云,掀起了三国之间,逐鹿不休的复仇之战的开端。

    在史书里,这一段是这么记载的。

    “……四年冬,帝困于五丈营,扈从三千而敌军十万,血战至寥寥数几,将丧……忽天际出五色虹霓,起凤鸣之音,后乘彩凰自天而降,镂霞裁云,如沐神光,示以天命所归之言,万军震栗,两股战战,退而伏地,败走百里……我主天命所授,是有神灵之启,助我大尧万年……”

    无论史书里怎么美化粉饰,按照封建皇权的心意加以神授的光环,在大陆上,在各国的传闻里,这一场战争依旧是神秘的,亲眼见过鹄骑的人讳莫如深,没有见过鹄骑的人则嗤之以鼻,根本不相信有那么巨大的,还能被人驾驭的战鸟,何况听人描述那不过是水鸟,水鸟怎么可能有桌面大?八成是战败的人,为了面子胡扯的!

    不过不信归不信,世人对于那位销声匿迹三年,已经快要被人淡忘的云雷统领大尧皇后的记忆,终于再次被引动,在忍不住赞一声“这女人就是会搞事”的同时,也有很多人诧异地道“她不是一直在尧国皇宫,说是重病三年多了吗?怎么忽然出现在尧国南部战场?难道这三年,她竟然不在皇宫?这这这……这一国皇后到处野跑?不太好吧?她和尧国皇帝之间有什么问题吗?”

    这消息自然也传到尧国朝廷,百官们并不清楚纳兰述当日计划,不明白那日千钧一发,也不知道差一点他们就成了没主的官,把关心的焦点都集中到了皇后身上——原来她三年不出根本不是生病,而是逃婚逃宫?好端端地这是怎么回事?听闻她是去了云雷,甚至去了大燕皇陵,听闻她和大庆皇帝大燕皇太子在云雷都有交往?还有好事之徒想得更加深远——皇后“病”三年,大燕那位皇太子也“病”三年,皇后突然回来,大燕纳兰君让听说也在最近病好,并被封为皇太子,据说可能还会很快继位。这个这个……是不是太巧合了些?

    尧国朝廷百官们最近无心朝政,一群一群人扎在一起讨论这惊天新闻,窜来窜去神情紧张地窃窃私语,一小部分人担心皇后的人品贞洁,一大部分人则想得更多,他们担心皇后是否和敌国有勾结,是否还忠于尧国,还有她出现的时机,和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鸟兵,怎么都透着一股诡异,这样不从君命的皇后,是否还配做皇后?咱们好容易安定下来,可不要为一些意外事件毁了祖宗基业……

    就在君珂和纳兰述整顿军队,带着后续的云雷军,满心欢喜回京时,尧京胜尧城,一场暗中针对“叛逆无道皇后”的庞大行动计划,正准备轰轰烈烈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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