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冬天都似乎劈了无数雷。

    背对这边的尧羽卫们齐齐颤了颤。

    这姑娘猛啊。

    看起来老实甜美小家碧玉,说话做事彪悍之风,比君珂还胜上无数筹啊。

    君珂和她比起来才叫一实心眼的货。

    许新子弯下腰,从裤裆里看见他主子的大腿居然被抱住,顿时勃然大怒。

    在尧羽卫的心目中,主子是小珂的!小珂是主子的!任何人都不能染指的!摸一下都不能的!无论谁敢摸都得去死的!

    “那丫头!”许新子大叫,“拿开你的脏手!我主子的大腿也是你摸的?咦咦咦你还敢靠上去?你靠?你靠!你你你我我我靠!”

    “是是是,马上就不靠,我有罪,不该看见这么玉树临风的帅哥,就忘记了节操。”黄衣少女立即抬起头,谄媚地冲纳兰述笑笑,把脏兮兮的混了泥水的脸和手在纳兰述雪白的裤子上蹭了蹭,诚恳地道“哥哥,你裤子真干净,质料真好。”才慢吞吞爬起来,把手对许大头亮了亮,“谢谢提醒,我的手现在不脏了。”

    许大头早已气得大头朝下——这举世无双的脸皮啊!这碎了一地的节操!

    纳兰述一直神态平静,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忽然道“看姑娘穿着打扮,在东堂队伍里地位应该不低,既然是对方贵客,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冒险入水逃来投奔我?”

    “哥哥您可真是一针见血,智慧卓绝。”黄衣少女竖起大拇指,随即突然又露出羞赧之色,脚尖擦着地,呢呢哝哝地道,“人家是大燕边界普通百姓,因为美色出众,被那奸人掳了来的……”她眼底唰一下泛起泪光,泪水说来就来突突地冒,一把抓住纳兰述的手,“我们被掳的足足有二十个美女啊!被那东堂坏人轮番侮辱,先奸后杀先杀后奸,一路抛尸十九个!那人淫奔无耻,卑鄙下流,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落入他手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实为天下第一恶毒荒淫之人,眼看明天就要轮到我,我我我……我只有冒死逃生了……”

    远处,锦衣人突然打了个喷嚏……

    当然,如果他亲耳听见某人对他的“高度评价”,怕就不是打喷嚏可以解决的了……

    “姑娘既然冒死逃生,为什么不从上行洞口逃,反而要投到敌营?”纳兰述对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和对东堂恶魔的怒发冲冠的指控无动于衷,紧跟着又是一个问题。

    “我怕追杀啊!”黄衣少女道,“我势单力薄,从那个洞口逃不了几步就要被追上,回去就必然面对更凶残的折磨,哥哥!”她泪汪汪抓着纳兰述的手,仰起雪白的娃娃脸,眼睛里星星一闪一闪,“你忍心我这样貌美如花的女子,遭受那样惨无人道的摧残吗?”

    纳兰述慢条斯理地把手挣脱出来,淡淡道“既然你不过是个供人玩乐的民女俘虏,你有什么份量,能够做人质换回我的朋友?”

    黄衣少女呃地一声,心想尽把故事往悲惨上编,倒忘记这关键一节,这男人年纪也不大,怎么这么精明难缠,赶紧嘻嘻一笑,“因为他爱上我了啊!我这么明艳动人解语花,他怎么可能不被我吸引?你放心,他一看见我被你们挟持,一定会立即放了你朋友的,最不济也要心神大乱,到时候你们不就可以钻空子?”

    尧羽卫齐齐呕吐。

    奇葩!自恋神功,天下第一。

    “既然他爱你,你跟着他享受荣华富贵便是,何必冒险逃跑呢?”

    “因为我不爱他啊!”

    远处,锦衣人又打了个喷嚏……

    纳兰述将武器收起,拍拍身上的灰,淡淡“哦”了一声,也不知道对这一番说辞,信还是不信。

    黄衣少女却有些发急了。

    “怎么样?答应不答应我的计划?我甘冒奇险帮了你们,只要一点小小回报,事后派人护送我周游大燕就行,我自小热爱名山大川,梦想就是踏遍神州大地,这点小小要求,你们应该不在话下是不?”

    纳兰述似听非听,不置可否,突然道“姑娘贵姓?”

    “我姓……黄!”黄衣少女眼珠一转,“黄圣衣!”

    她眯眯笑,觉得这个名字真是神来之笔,那啥,姑娘我的名字能老实告诉你吗?好歹我在东堂,也是个人物,万一你觉得我奇货可居,也把我掳住了怎么办?

    “哦?”纳兰述也眯着眼睛,眼神有点奇异。

    “我可把闺名都告诉你了哦,”她老实诚恳地笑,“够有诚意了吧?”

    “哦?”纳兰述还是那个回答,随即走了开去,“那就准备下,马上出发。”

    黄衣少女喜上眉梢,根本没注意到其实纳兰述什么也没答应她。

    许新子和一个叫韩巧的少年却将纳兰述拉到一边,韩巧在神手小陆死后,代替他继任尧羽掠翅部首领,机关武器之术虽不如小陆,阵法医疗却还胜他一筹,现在也是尧羽核心成员。

    “主子,你不觉得这黄姑娘说话很有些熟悉吗?”韩巧瞅着“黄圣衣”,“这用词,这语气,与众不同,却和一个人很像哟。”

    “我知道。”纳兰述慢慢擦他的软剑,“所以可以带她过去,什么人质不人质不重要,我想要小珂看看她。”

    “如果我猜想不错的话……”他眼底露出点希冀的神色,“小珂的唯一心愿,也许今夜就可以完成一部分了。”

    ==

    黄衣少女和纳兰述谈判时,君珂和纳兰君让,在马车里也已经有了动静。

    因为黄衣少女的意料之外逃跑,原本在上头监视马车的人,失去了存在的必要,被锦衣人唤回,加强了对地面的掌控。

    “主上,为何不再注意河岸,万一对方从河底来……”

    心情不好的锦衣人一挥手,又给了个“自己去想”的手势。

    可怜的属下去自己蹲墙角慢慢想了,锦衣人露出森冷的神色——小丫头是从水底窜过去的,那就等于告诉对方,自己已经知道了这水底的玄机,纳兰述又不是傻子,还要从水里上来?

    又不是个二货!

    那些人刚刚掠下山壁和树梢,平躺着的君珂就快速地道“他们走了。”

    纳兰君让默默地取出一个黑色的小瓶,滴出一滴紫色汁液在那锁链上,道“千万别动。”

    紫色汁液几乎刚滴上锁链,便立即将精钢质地穿出一个洞,露出内部一条红色的筋,随即慢慢拉长,软化,断开。

    极度腐蚀性的药物,君珂立即下了个定义。

    这锁链可拉长却不可挣断的关键之处就在那筋,筋一断君珂便恢复自由,她的软剑已经被取走,不过君珂也无所谓,这样的软剑她有三把,她从来不打算使用什么独一无二的绝世神兵,一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二来丢了还要回头找,麻烦。

    武功基础打好才是关键,到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地步,还要武器干嘛?

    纳兰君让的武器自然也不在,君珂却看见他不急不忙从怀里扯出一截淡金色的布,在布里扯扯弄弄,不知怎的就组合成一双手套,戴在手上。

    手套微呈淡金,隐隐还有些银光,一看便知道绝对是防身之宝,不过君珂也没有问,纳兰皇族毕竟富有一国,雄踞至尊宝座多年,有点什么异宝很正常。

    两人并不着急,在车内呼吸吐纳,现在已经接近下半夜,正是护卫最警惕的时机,此时出逃阻力最大,只有等纳兰述快要接近,对方全部精神都在纳兰述那一刻出手,才能一举奏功。

    没过多久,便感觉到外面脚步渐渐急促,君珂隔着车厢一看,外头人影正在布阵,估计也是算着纳兰述快到了,准备迎敌。

    眼看人影穿梭,背对河岸,阵法将成未成之际。

    君珂纳兰君让对看一眼。

    就在此刻!

    “后侧底部一尺半!”

    “砰!”

    随着君珂一声低喝,纳兰君让忽然翻开座位板,一掌击在了车厢后侧底部!

    吱嘎一声,这么大力的一掌,竟然没能将马车劈开,只是露出一条裂缝。

    这马车坚硬到可怕!

    纳兰君让神色不变,他早猜到这马车既然用来关自己,必然质料不凡,八成就是金铁神木一类,但他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劈开马车。

    再结实的车身,连接处的地方都是最薄弱的,何况还有君珂,早早看出了一处较为薄的地方,此时一条裂缝出现,一阵剧烈的震颤顿时传递了出去。

    “啪。”

    系住马车的绳子被这股奇异的震颤震断。

    马车顿时倾斜,车轮哗啦啦向后一移,大半个车身已经逼近水面。

    正在布阵的护卫大惊,但没有人过来,只有一条锦衣人影,忽然自帐篷中射出,一闪便到了马车上,轰然一声重重落足。

    他脚一踏,沉重的马车立即阻止了下倾的趋势,向岸上倾斜,回复平衡。

    这人随意一踏脚,竟有千钧之力!

    “撞!”

    君珂和纳兰君让横身一撞,同时狠狠撞在那裂了一条缝的板壁上!

    两人全力撞出的力道非同小可,又是吱嘎一响,裂缝扩大,同时另一条系住的绳子也被撞断。

    顶上那人长啸一声,啸声里落木萧萧,随即双脚一旋,竟然用脚夹住车顶,霍然拔身而起。

    他上窜的力道带得地面落叶齐齐向上飞舞,唰一下停在半空,马车被生生带起离地一寸,倾落的方向,立即又给矫正了过去。

    这一旋看似简单,其实十分惊人,这人身在悬空,仅凭双腿之力,便将内有两人,包铁特制的马车生生带起,内力和下盘功夫之强,近乎惊世骇俗。

    君珂和纳兰君让却不管不顾,一脚抵在马车前壁,出腿如风,合力猛蹬那处缺口。

    他们不需要理会头顶的动作,他们却必须在马车落水之前将马车毁掉,否则一旦落水,水压巨大,以这马车的坚硬封闭,会成为他们的棺材。

    “啪啪啪啪啪啪。”一连串巨大密集的响声接连响起,震得悬停的落叶四散纷飞,刚刚回正的位置又开始倾斜。

    车顶上的锦衣人眉毛一挑。

    这两人武功竟然这么强?

    他当然知道纳兰君让不弱,但对于君珂却有一分轻视之心,一介女子,就算招式精妙奇诡,内力必然不足。

    然而很明显,马车里那两个人,内力都极强,否则不能造成如此声势。

    这使他更不敢单身掠入车内,他没有把握在那狭窄空间内,从容避让两人围攻。

    “太孙殿下。”他在车顶微笑,朗声道,“你可真不珍惜你的手啊,这么赤手劈我的沉香九死木?是不是闻到一点香气?有没有觉得微麻微痒?哦,你现在很紧张,必然是感觉不着的,这样也好,死得可以少点痛苦。”

    君珂一惊,立即去看纳兰君让,这才明白为什么纳兰君让抢先出手,这马车,连车的内壁都用的是毒木,一旦遭受外力攻击,便会散发毒质。

    这锦衣人为了掳纳兰君让,可真是下了血本,难怪他对这马车十分放心,都没安排人内部看守。

    不过君珂立即就放了心,纳兰君让手上手套光泽未变,看来这毒木,并不能奈何他。

    两人充耳不闻,狂风般猛踢马车,咔嚓声里马车裂缝渐渐扩大,尘屑纷飞,已经能够容纳一个婴儿的脑袋。

    一个侏儒护卫卷近,长剑毒蛇般探入缝隙,剑尖直取纳兰君让双腿,来势极快,偷袭角度刁钻。

    “啪。”这柄黑色的剑,踩在了君珂脚下,她靴尖一挑,剑身不动,露在外面的剑柄却猛地弹起,正击在那侏儒的下巴上,一声惨呼,那人鲜血淋漓地倒飞出去,半空里洒落数十颗雪白的牙齿。

    轰然又是一声,马车后轮一滑,落下大半,缝隙也已经扩大到成人脑袋大小,头顶上锦衣人怒哼一声,突然道“很想淹死么?”

    他声音转为阴沉凶厉,猛地跃起,厉喝“那就送你们一程!”

    厉喝声里他飞身一旋,一脚狠狠踢在马车车身。

    “轰。”

    一声巨响,马车翻滚落下,他一脚,居然将这沉重的马车给踢下了水!

    纳兰君让和君珂也没想到在大功告成的前一刻,这狠人居然真下了死手,马车翻滚落水,两人收势不住,顿时撞在一起。

    池水顿时汹涌自破口涌入,瞬间马车水面到顶,君珂水性并不精熟,猝然入水心中便一慌。

    打开的破口还不够身子钻出去,在水中阻力加大,内力用出来不足三成,这一下岂不是要活活淹死?

    头顶上隐约有笑声传来,“两位,这价值万金的沉香马车,做你们的棺材也算对得住你们,放心,活的皇太孙虽然值钱点,死的也一样有用,把大燕太孙尸体做成旗,舞着在两军阵前转一圈,那也很有意思啊。”

    君珂心中暗骂一声变态,但此时忙着憋气,哪里还顾得上理会。水已经灌满马车厢,君珂胸间闷得要爆炸,努力调匀气息,但再也无力去扩大那个洞口。

    但不扩大洞口,就出不去,还是得闷死在这里!

    总得出去一个!

    此时如果调整内息,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最终也不过是慢慢被耗死。

    纳兰君让停在水中不动,似乎刚才那一阵已经脱力,又似乎已经放弃了希望。

    不能坐以待毙!

    君珂咬牙,一猛子扎到马车底部,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去撞那缺口,然而水底武功受限,撞了好几下不过落点碎屑,她却因为消耗氧气过度,很快便开始窒息,难受地抓挠着胸口,仰起了头。

    脑子一片混乱,胸口如要爆炸,鼻腔剧痛,似乎充满了鲜血,上冲头顶,一时三刻,便要将她爆开!

    溺水窒息,生死顷刻!

    在昏眩的时刻,突然隐约看见纳兰君让潜下来,俊朗英挺的容颜在她面前一晃,已经到了车底。

    君珂在挣扎中勉强看他一眼,瞪大眼睛。

    他竟然开始脱衣服。

    纳兰君让脱去一只袖子,迅速揭开臂上一块“肌肤”,从肌肤之下,取出了一柄乌沉无光的匕首。

    那匕首看起来满是铁锈,怎么看也不像神兵,再说也不该是神兵,如果是的话,刚才为什么不拿来撬马车板?

    但如果不是,纳兰君让又怎么会极其巧妙地藏住?

    君珂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纳兰君让抓住匕首,抬手就对自己胸前挥落!

    君珂脸色一白,伸手要阻止,手指却软得抬不起来。

    刀尖刺入,心脏位置!

    刀尖入肉,并没有溅出血迹,却有一股红线,顺刀身直上。

    纳兰君让脸色一白,再转青,再转白,随即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那血喷在水中,竟然凝而不散,色泽沉郁。

    染血匕首,刹那间铁锈乌沉尽去,一道逼人强光耀起,光彩熠熠,五色四射,整个马车亮如白昼,连君珂都被刺得闭上眼睛。

    而纳兰君让喷出的血,也瞬间消失不见,并不像被水溶解,倒像被匕首给吃了。

    君珂心砰砰跳了起来,她此刻意识已经模糊,却也隐约知道,只为这匕首的使用,纳兰君让已经受了重伤。

    他受重伤,自己也失去力气,两人还怎么逃走?

    君珂闭上眼睛,慢慢浮了上去。

    华光一亮,光芒似可曳动天地,刚才猛踢猛撞才能撞开的板壁,此刻豆腐一般无声削落。

    那样的光芒竟然耀亮了池水,上头的锦衣人忽然惊咦了一声。

    惊咦过后他却恢复了平静的面色——水下突然泛出一片深红,那是大片的鲜血,看那血量,底下人定然受了致死重伤。

    他泛起一抹冷酷的笑意,玩味地想,这伤,到底是谁的呢?

    他并不打算派人下水去捉这两人,他对那辆马车有信心,绝对能困死那两人,等一切结束下去收尸便行。

    刀光纵横,削铁如泥,水下马车的洞口,终于可以过人,君珂脸色却苍白发青,水下时间过长,她已经快要深度窒息。

    洞口扩大,纳兰君让并没有立即出去,一转身,抓住了君珂。

    随即立即将唇,压在了她的唇上!

    窒息将死的君珂,只感觉到一股热流涌入,体内气息一畅,那种巨石压身沉沉窒息,大脑空白热血将炸的痛苦感受,顿时减轻。

    随即纳兰君让脚一蹬,抱着君珂最快速度冲出马车,纳兰君让在上君珂在下,身子将要穿出马车车身的时候,不知道碰到了哪里,霍然一道黑影自下而上向君珂撞过来。

    车内最后居然还有道死亡杀手!

    那位置如果君珂挨实了,后心便是一个血洞!

    两人正在横身冲出的姿势,无法应敌,百忙中纳兰君让横臂一挡。

    头脑在此刻清醒的君珂,清晰地听见骨裂的声音。

    纳兰君让手一松,匕首掉落,君珂一手接住,握在手中,在板壁上匆匆一划。

    脚一蹬离开马车冲入湖水,死亡危机一去,君珂下意识便要看纳兰君让的伤,随即发觉此刻,纳兰君让正并没有松开她!

    最初的人工呼吸已经过去,纳兰君让却没有放开她,他撬开齿关,畅游深海,竟是一派毫无顾忌的决然。

    四面的水波压过来,细腻如彼此的肌肤,不知何时衣襟被水流冲散,烟青水绿,飘摇交织在水深处,似柔曼水草摇曳。

    哗啦一声,眼前一暗,已经被水顺势冲进了那个相通的洞,他内心忍不住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危机之中,如此相夺。

    这不是他纳兰君让,这是他,纳兰君让。

    不是那个肃然岿然,不为所动的纳兰君让;是那个藏于内心深处,并没有绝情绝欲,有所渴望却因为太多限制,不敢奢望的纳兰君让。

    这一生他循规蹈矩,从不行差踏错,为大燕之愈,做永无错误永无个人之纳兰愈。

    临到头来,他想为自己活一次。

    并非挟恩图报,也非强势压人,不过希冀一生最后,有所留念;不过不想一生最后,空留缺憾。

    他想要的女人,注定要越行越远,沧海之上,明月之下,她行去如一叶扁舟,而他是被抛在她身后的浪。

    生命也将如浪花,在此刻消亡。

    “逐日”之剑,嗜血神兵,只有以心头血浇灌,才能将其唤醒。

    这是他多年来随身的辟邪之物,却从未想过要真正启用,毕竟,那需要以生命为代价。

    然而今日一抔心头热血,名剑尘尽光生,热血流出的一刻,他心头忽然一阵空。

    无处抓挠的空,生机和热力,霍然成风。

    从来这一身,到头那一日,生死这一关,终于近在眼前,水底那一霎,他清晰地听见生命如流沙速泄,刹那虚空。

    这一生将到此结束了吧?

    可这一生他又留下什么?

    爱恨痴怨,从来都是别人,他不敢有,不能有。

    他曾想留下那恨,支撑他漠然前行到底,不必被失落苦痛折磨,在寂寞高旷的崇仁宫遥听天尽头的笙歌。

    他想恨她。

    恨她决然而去,恨她再三欺骗,恨她利用他的心软,恨她害死了自己最忠心的护卫。

    这么恨的一霎,他想过让她死,君珂不会缩骨,而他能。那个洞口,他可以钻出去。

    君珂若死,才是皇朝之福,姑且不论日后她的发展,最起码,现在就可以打击云雷和纳兰述。

    正确的抉择,有利的时机,他只需要不出手,便可以解决这个注定和他敌对的皇朝之患。

    天经地义,却,终究不能。

    看见她拼死拦马车,看见她为他滞留不逃,看见她发疯撞板壁,看见她决然又怜惜的眼眸。

    恨而不能,爱而,不得。

    那就纪念这一次吧。

    错过这一次,没有来生。

    他将最后的内息,哺给那女子,不求永久,只求这一刻。

    一生里,第一次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肯放手,不去考虑任何其他。

    或者,最后一次。

    流水汩汩,冒着晶莹的气泡。

    身上的人突然也颤了颤,君珂立即用力一推。

    这一推,竟然就将纳兰君让整个人都推了出去,撞在洞壁上,一片鲜红漫开。

    他头向后微仰,漂浮的姿态不像活人,君珂大惊,赶紧扑过去,一把抱住他,感觉怀里的人身躯慢慢地软下去,气息轻轻地散开来。

    君珂一看他惨白的脸色,顿时惊得魂飞魄散,拼命一阵游水,突然看见前方光亮,赶紧哗啦一声,破水而出。

    上头是个洞口,月光清冷地洒下来。

    君珂此时只想赶快逃出,赶紧背起纳兰君让,攀着洞壁爬了出去,爬出去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想给尧羽和纳兰述留记号,但又怕锦衣人追过来,一看便知道她去了哪里,而且也怕尧羽独门记号落在那厉害锦衣人手里,万一趁机搞出点什么花招来,可就害了尧羽卫了。

    她想了想,爬出地面,将四面山石翻动一下,在不太明显的地方留了记号,她不敢在洞口边停留,背着纳兰君让,飞快奔入山林。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山林中,底下哗啦一声水响,另一个洞口开启,纳兰述一行游了过来。

    他们本可以来得更快些,奈何黄衣少女接连来回游了两次,太冷,气力不继,拖慢了大家的速度。

    锦衣人认为纳兰述不会从水底上来,纳兰述也猜到了他的想法,所以还是从水里走——二货,爷的想法虚虚实实暗含天机,你猜得着吗?

    众人正要继续进入前方洞口,纳兰述忽然道“且慢。”

    众人停下,看见纳兰述眼睛盯着另一条上行洞靠近水面的那一端,那里有一道红色的痕迹。

    像是谁受了伤从洞中出去,擦上了血迹。

    纳兰述回头看黄衣少女,她浑身完好没伤痕。

    “主子,看什么呢?咱们赶紧去救人啊。”许新子迫不及待。

    纳兰述犹豫了一下,按说君珂还在那锦衣人那里,但此时看见这点血迹,却又觉得心中不安。

    但又不能分兵去查看,人手分开,万一君珂还在那边,便不够救出她。

    纳兰述只一犹豫,便确定了主意。

    “韩巧。”他道,“你从这个洞上去,发现有什么踪迹,随时留下记号联络。”

    “是。”

    一行人游过连接洞,无声无息进入那座池底,纳兰述第一眼就看见了沉底的马车!

    他浑身一颤,周身水流一阵混乱。

    尧羽卫们也大惊,他们控制自身震动的能力比纳兰述要弱,周身水流顿时出现了变化。

    黄衣少女走在最后,她也看见了沉没水中的马车,顿时大惊,目中露出犹豫之色。

    啥米?

    那两人死了还是?

    如果那两人死了,自己这个高级人质不是失去作用?到时候别说那混账不放过她,这群精悍男人们,也一定会迁怒她!

    那可真是羊入虎口,还是自己送上门的。

    黄衣少女本来走在队伍中间靠后,此时尧羽卫为了看清马车,抢出洞口,她便落在最后,此时她步子停住,无声无息地靠向洞壁,摆出了随时逃跑的姿势。

    底下微乱,背对河岸正炯炯注视对面来路的锦衣人,忽然皱眉转身,对水面看了一眼。

    随即他眼神一闪,突然大声道“把那两具捞上来的尸体给我整理下,放到我的马车里,安排在阵势之后,等下人过来,你们就……”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随即岸上轰然应是。

    纳兰述神色一冷,眼神狐疑,黄衣少女眉毛却抽了抽。

    不好,不好。

    真死了?

    她倒没怀疑真实性,因为她了解锦衣人对那马车布下的重重手段,更了解那马车本身的坚不可摧,为了这辆马车,东堂几乎付出了一年七分之一的全国税收,庞大的金钱,才打造了这号称“天地囚笼”的马车。

    那混账可是和她吹嘘过,当今之世,能劈开这马车的人和利器,加起来也不超过三个,大燕皇太孙可不在其中。

    而且混账也说过,一旦事有不可为,带着纳兰君让尸体回去也是好的,死人可比活人好对付。

    黄衣少女头皮发炸,盯了一眼前面的纳兰述,在水底也能感觉到这人周身气息立即森冷,看来这个消息令他心情很不好大大不好。

    人家的人质死了,她这个人质会不会被拿去抵命?

    百分之九十九可能!

    算啦。

    还是小命要紧。

    带保镖免费五星级免购物大燕全国游,姑娘我挥泪和你拜拜啦。

    黄衣少女挥一把眼泪,脚底抹油,开始慢慢倒退。

    尧羽卫们此时注意力都在马车上,也没人顾及她,水性最好的几个人潜下去,查看了马车,对纳兰述摇摇头。

    纳兰述在水底犹豫了一下,上头的光影折射下来,倒映着隐约的人影,似乎有两条软软的身影,被人驮着,吊在了前方的树上。

    看起来对方还是认为他们会从陆路来,所有人都背对河岸。

    但纳兰述绝不认为事情会如此简单。

    一路和东堂这位大人物斗智,他深知对方精明诡诈,以那二货的性子,就算认为陆路有敌的可能性最大,似乎也不该全然不管水路。

    但现在最重要的并不是袭击敌人,而是确定君珂的安危。

    岸上被搬来搬去的两具尸体,虽然令他心中一紧,却并不认为,他的小珂,会如此轻而易举死去。

    纳兰述绕着马车又转了一圈,甚至潜入了马车之中。

    马车经过撞击,内部破坏严重,纳兰述转了一圈,忽然蹲下了身。

    他盯着马车后侧板壁。

    那里有个数字。

    “21”

    纳兰述神情霍然一松,眼神爆出巨大的欢喜。

    小珂脱险!

    这是什么阿拉伯数字,他认得。小珂说过,普天下只有她和她的朋友会这数字,最初纳兰述在定湖医馆,也曾经见君珂用这种数字排序发号,他还得过一个25。

    而21,是她换算过来的,他的生辰的日期。

    这天下,没人会这数字,而他的生辰,除了皇族也只有她知道。

    君珂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自己脱险。

    纳兰述舒了口气,立即往外游,正要游出去,忽然衣服被什么勾住。

    他转身,看见一道丝绳,缠在了自己腰间的锦囊上。

    纳兰述一拽丝绳,拽出的也是一个锦囊,他认出这好像是纳兰君让腰间的腰囊。

    这也是当日君珂被掳时,锦衣人拿来给她塞嘴的,险些咯了她牙齿的锦囊,后来被取出,扔在马车里,水流舞动丝索,绊住了纳兰述。

    纳兰述打开锦囊,里面掉出一截细细的锁链。

    纳兰述皱起眉——纳兰君让把这么一截锁链,珍而重之藏在腰囊里随身带干嘛?

    手指触上锁链,一拉不断,纳兰述眉头一皱,忽然想起当初君珂被纳兰君让带进燕京,一开始待遇恶劣,似乎,就是被锁住的?

    曾经锁过君珂手腕的锁链,一直被纳兰君让贴身带着?

    纳兰述眉头一挑,隐隐起了怒色,然而随即便平复下来,露出叹息的神情。

    不曾想自己那个冷心冷面永不开窍的侄儿,对小珂,竟然用情如此之深。

    那点叹息的神情慢慢散去,纳兰述垂下眉睫,神情转为漠然。

    手指一松,锦囊慢慢沉底,混在马车的一堆杂物里,渐渐看不见。

    今生今世,那人潜藏无言的珍重,注定将在无名池水之下,慢慢消融,永不见天日。

    纳兰述衣袖一摆,飘然而出。

    纳兰君让。

    这天下也好,情场也好,你既站在了我的对面,我的一切,便容不得你染指。

    纳兰述一时不察,给你阴谋夺去冀北,再没可能把君珂,让给你一分一毫。

    你等着。

    看我将你的天下,疆域劈裂。

    看我携那朵名花,踏烂你家。

    ==

    纳兰述出了马车,对尧羽卫做了个手势,尧羽卫欢喜万分,立即退走。

    进了洞才发现,黄衣少女不见了。

    纳兰述叹口气,心想这丫头怎么鬼精鬼精的,这一跑,可不要和小珂错过?

    不过好歹自己八成确认了她的消息和下落,将来告诉小珂,也可让她欢喜。

    尧羽卫无声无息退走,黄衣少女脚底抹油,锦衣人还在上头傻傻等候,半刻钟后终于觉得不对劲,下水一探。

    半晌,空寂山林里响起某东堂贵人,生平第一次愤怒难抑的咆哮。

    “纳兰述!我迟早要点了你的天灯!”

    “文臻!等我抽了你浑身的油,做蛋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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