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得到的最新消息,云雷军在真阳地界,突然改变昼伏夜出的习惯,白日冲击关卡,引起当地官府追击,连带附近州县驻军全出,现在正在全境搜捕。”

    离冀北不远的一座隐蔽的山头里,戚真思正在向纳兰述通报云雷的讯息。

    纳兰述沉默,远山的影子映射在他的眉尖,并无愁郁之色,只添了几分沉肃之意。

    戚真思也没有说话,拢紧双膝,将头慢慢埋在膝盖里。

    两人都知道云雷,或者说君珂的用意。之前一路过来,由于朝廷没有料到云雷竟然最后和尧羽一同冲出燕京,路上设置的关卡都只是针对冀北在京力量,对付几百人的尧羽绰绰有余,但加上那两万多人,便如螳臂挡车,被冲得七零八落。

    此刻两处力量分散,冀北尧羽接下来的路便没那么好走,这个时候云雷突然改换风格,横冲直撞,很明显是要将附近官府力量吸引,好让尧羽趁机脱身,尽快赶到冀北。

    但尧羽卫此刻,最不愿承的,就是云雷军的情分。

    “从他们行走的路线来看,应该已经取道鲁南。”半晌戚真思哑声道,“小珂……有没有和他们一起走?”

    纳兰述眼神动了动,这是他唯一把握不准的事,他了解君珂,她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不太可能弃此刻的云雷而去,所以他才决然先弃她,好让她能及时和他分道扬镳,不必被卷入冀北的腥风血雨。

    可如果她追来呢?若她落单,可能自保?

    “注意四周一切动向,尤其可疑人士。”半晌他叹息一声。

    “是。”

    ==

    不过很快纳兰述和尧羽卫便打消了顾虑——云雷军在君珂带领下呼啸而去,他们凭借尧羽留下的详细地图,有时汇合有时分散,数次绕过被朝廷调动前来围剿的各地边军,还打了几个漂亮的穿插战。更神妙的是,大燕朝廷紧急调动南阳和真武两地边军,想要来个两面夹击,将云雷军全歼,结果云雷军竟然在合围的最后一刻脱出,令夹击的两军撞在一起,险些被反包饺子。这一战虽然规模不大,但其间对时机和战况的把握,在行家眼里,精妙绝伦。精妙到戚真思和纳兰述面面相觑——在他们的印象里,就算是君珂,似乎也没有这么强的军事指挥能力,但除了君珂,谁又能指挥得动桀骜的云雷军?

    之后的云雷军,再次汇合,兵锋直下,周围市县驻军,无一合之敌。要知道想从关外一路打进来,两万云雷绝对不够看,但不打算攻城掠地,只想从关内一路疾奔向外,机动性和腿功极强的云雷军,还真的是没有对手。

    纳兰述和戚真思渐渐放了心,看样子,君珂当真是带着云雷离开了。

    此时尧羽已经和等候在三水县的部分护卫汇合,留在三水的近两千护卫,一千人在燕京出事后,直奔冀北,一千人留下来等候接应纳兰述,在燕京边界接到了从京中逃出的同伴。

    过了三水,进入定湖县地界,再过一道山脉,就是冀北。

    令尧羽卫化整为零在城外休息,纳兰述和戚真思改装进了三水县城,三水这里因为靠近冀北,他们希望从这里得到消息。

    三水也是外松内紧,巡查不绝,但是比起当日燕京的紧绷,这点搜捕密度还不在纳兰述和戚真思眼里,到处都有张榜悬赏捉拿他们的画像,两人坦然自若,专门从画像下走过。

    他们直接去了当日去过的茶馆,这是本地最大的茶馆,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有可能获得最有价值的信息。

    纳兰述遥望着那家人流进出的茶馆,眼神里微微怅然,似乎还只是不久之前,他带着君珂一路插针挤进了这里,那时身边有笑嘻嘻的君珂,有傻兮兮的幺鸡,有一脸老实的丫鬟红砚。那时久寻终获,失而复得,心情愉悦得一杯大碗茶也胜过云雾翠芽。

    一转眼,人间霜雪,天各一方。君珂带着她的云雷,踏上漫漫归乡之路,红砚失了她的大个子,终日浑浑噩噩,再无笑容,幺鸡在他们离开时若有感应低声咆哮,被戚真思好一阵絮叨,抱了又抱,洒泪而别。

    自此后思念绵长,在每寸寂寥的光阴里。

    那般怅惘眼神一闪而逝,随即他一笑,“走吧。”

    两人改装成一对兄弟,衣着相貌都普通得让人不会多看一眼,只是纳兰述的腰间的腰带有点特别,似乎是管状的,他用布带又缠了一圈,看起来便不显眼。

    去那家茶馆要经过一条巷子,巷子里和当初一样,很多乞丐,见人就磕头要钱,然后再被路人嫌弃地呵斥踢开。

    两人不敢出手大方引人注意,也和那些人一样,毫不理睬漠然走过,忽听巷子里有人惨叫,声音嘶哑如裂,忍不住都看了一眼。

    巷子深处黑洞洞的,几个乞丐正围着一个男子殴打,被打的人双手抱头在地上乱滚,似乎是个哑巴,发出的声音难听得像灰炭擦在了墙上。身上破烂褴褛,比乞丐还不如,满身破洞的衣服里,露出的肌肤青紫深红,没一块好肉,几个身强力壮的乞丐一边踢打他,一边恶狠狠低声骂,“哑巴!废物!份子钱都交不出来!白占了地方!”

    “你还活着干嘛?不如去死!”

    那人“啊啊”地叫着,声音凄惨。

    纳兰述和戚真思对看一眼,没打算去管闲事,乞丐也有自己的组织,这人想必是交不出份子钱被惩罚,他们现在自身难保,没有必要去破坏别人的规则。

    两人正想走开,蓦然听见一个胖大乞丐狠狠道“看见你这张疤子脸,老子就想尿尿,来,给我接着!”

    说完便去拉裤子,那被打的男子,被几个乞丐狞笑着抓起头发扳开嘴迎上,那胖乞丐对他嘴里看了一眼,立即露出嫌恶惊怖的表情,喃喃道“瞧见这嘴,尿都撒不出了哟……”

    戚真思突然走了回去。

    那胖乞丐正要尿,忽觉眼前多了个黑影,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见“砰”的一声。

    声音好像来自天外,又好像响自心底,这声音一出,日光便炸裂,天地便颠倒,满世界里喷了鲜红和碎白,仔细一看是自己的血和断齿。

    胖乞丐吭都没吭一声便倒了下去,昏迷前最后的印象是一双狼一般的,冰冷而凌厉的眼神。

    戚真思用那样的眼神,对四周冷冷看了一圈。

    乞丐们立即放下俘虏,四散奔逃。

    戚真思也没有看倒在地下的那乞丐,她并不是有心救人,她只是心情郁愤,不想接受任何的过分。

    她转身,走了开去。

    双腿突然被人抱住,戚真思冷冷回首,垂目看一眼那死死抱住她的乞丐,膝盖一弹,已经将他远远弹了出去。

    “啪。”一声,一枚银角子,精准地弹在那乞丐身上。

    随即戚真思头也不回,走出巷子的黑影,纳兰述一直在等她,没有对她的举动做任何干涉。

    两人决然而去。以为那乞丐定然感激涕零,揣了那银子迅速离开。

    黑暗的陋巷里,满地的血迹中,那乞丐并没有捡起那银角子,也没有管自己的伤势,他趴伏在地上,死死盯着戚真思离开的背影,消瘦的脸上,额头上一道黑疤悄然蠕动,狰狞若兽。

    他张开嘴,嘴里一团烂肉,辨不清口腔和舌头,看得人倒吸一口冷气,他用这样的废掉的口腔,慢慢地,不住地蠕动,似乎在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

    如果有人看懂他的口型。

    就会发现。

    他在说“是你……是你……”

    ==

    三水县的茶馆永远都那么热闹,纳兰述和戚真思在墙角找了张桌子坐下,随便要了点大众食物,静静聆听。

    “听说冀北成王造反了!已经快要打到定湖了!我那口子叫我到南阳去避避呢。”

    “什么呀,我倒是听说,是朝廷派大军围了冀北,成王一家已经被杀,死绝了!”

    “我可是听我那在县衙做文书的大舅子说的。”

    “我还是听我三哥说的呢,他是定湖驻军校尉,消息肯定比你大舅子一个文人准。”

    “你两个别争,保不住一个都不准,我告诉你们一个再没错的,是成王妃偷偷带走了成王的大军,跑到尧国去当女皇了!”

    “胡扯!”

    “瞎说啥呢。”

    “流言多了是,谁知道哪个真的?不过有件事倒再没错,冀北已经被大军封锁,天阳城许进不许出,上万雄兵列阵,每天都有神射手在城头射箭,连只苍蝇都不让飞进天阳城,你们说得再起劲,也得不着一手消息。”

    “莫谈国事!”有人一指柱子上的贴条。

    四面安静了下来,各自喝茶吃点心。

    纳兰述和戚真思对望了一眼。

    难怪和回去的一千护卫联系不上,天阳城竟然已经被封锁成这样。

    信息如此驳杂,但都不是好消息,两人的心都微微沉了沉,但面上神色不动,各自饮茶。

    突然一阵骚动,有人欢笑道“老胡头又带他家妮子出来唱了。”

    两人抬头一看,二楼已经坐下了一个中年瞎子和一个少女,另外还有个戴了眼罩的黑面少年,众人一见便嫌弃地哄笑一声,道“老胡头,你这个干孙子,一身的狐狸臊臭味道,今天怎么也带了出来!不怕熏着我们?”

    “各位大爷见谅。”那老胡头向底下作揖,“丫头近日身子不是太好,老朽怕她累着,才让蛮子出来照应,老朽已经让蛮子洗了澡戴了香包,不敢让他上前惊扰各位大爷。”

    “得了,唱吧。”

    纳兰述和戚真思原本准备走,此时眼光一凝,都盯住了那个少女,少女微微丰腴,一张粉白的团团脸,明显比君珂要胖得多。

    再看那少年,虽然年龄相仿,但也足足比君珂胖一圈,也比君珂要高,纳兰述和戚真思何等眼神,真胖假胖,腰间有没有垫东西,一眼便知,而且两人也注意了他的鞋子,这少年穿了双一看就是捡来的旧靴子,是薄底快靴,增不了高。这少年大冬天的卷着袖子,露出的胳膊结实黧黑,长着长长的汗毛。

    两人目光从他身上掠过,随即便滑了开去——怎么看这少年也不可能是君珂,这姑娘还是挺爱美的,而且也不喜欢改装。

    更重要的是,身高什么的都不对,这个假不了。

    注意力最终还是转到那少女身上,然而那少女一开口,两人又松了口气——人家声音如黄莺出谷,碎玉鸣泉,君珂说话还没人家好听来着。

    心思放松,两人注意力便不在这三人身上,竖起耳朵,准备再听听有什么有用的讯息就走。

    ==

    此时在一巷之隔,那黑疤乞丐,正艰难地以肘支地,一步步向巷子外挪移,似乎想要到什么地方去,只是他被打得厉害,行动艰难,急得他满头汗滚滚而下。

    忽然一双靴子停在他面前,靴边压着青纹,是官府衙役常穿的式样,那人低头皱眉看着他,道“黄老三,在这里做什么?怎么每次看见你,一次比一次倒霉?”

    那黄老三抬起头,认出面前的人是以前的街坊,眼光一亮,一把拉住了他,啊啊地要说话。

    那人转开眼光,不敢看他的嘴,想着这个二流子,也不知道怎么便落到这个境地,皱眉道“行了行了,要钱是吗?”说着掏出一个铜板塞在他手里,转身便走。

    黄老三一把将铜板扔了出去。

    铜板砸在地上清脆一声,那人回身,勃然变色,“黄老三,看在以前街坊的份上,我回回都照顾你些,你就这么报答我的?”

    黄老三仰起头,一瞬间热泪纵横,自黑疤上滚滚而下,他勉强支撑起身子,对巷子外拼命地指。

    那人疑惑地转头,看看身侧,没什么人,只有两张画像,被风吹得刷拉拉直响。

    “你……”他眼神闪烁,看着黄老三拼命地指画像,又拼命地指前方茶馆,慢慢变了脸色。

    ==

    纳兰述戚真思此刻已经准备离开。

    市井百姓能够提供的信息有限,而他们宝贵的时间不能被耽误。

    两人刚刚起身,忽听一个男子大声道“可找到你了!”随即便见一队拿刀带剑的武林人士,大步跨进茶馆,拨开人群直奔楼上,撞翻了小二踢倒了凳子,惊得四面一阵纷乱。

    那些人直奔楼上而去,看那模样是冲着那少女去的,那瞎子中年人颤巍巍地站起,抓住孙女便要往一边躲,那黑胖少年,张嘴傻呆呆地站着。

    莫不是又一出狗血的强抢歌女戏码?

    纳兰述戚真思对看一眼,眼神里闪过轻蔑,看也不看楼上喧闹,转身就走。

    蓦然身后步声急响,有人大步奔来,直冲两人背后,两人眼神一冷,笑意讥诮。

    果然来了!

    头也不回,纳兰述背后劲力放出,戚真思有意无意一动,胁下斜斜露出一截剑柄。

    两人看似毫无所觉,站姿随意,但身周四侧,已经无人可以接近。

    那脚步声蹬蹬蹬冲来,还没靠近就是一股熏人的恶臭,两人心中一凛——莫不是有毒!

    脚步一撤,纳兰述劲气雄浑,刹那一涌。

    戚真思的剑柄,闪电般倒弹,像毒蝎的尾钩,倏忽一现!

    “啪。”

    一声闷响,剑柄重重撞上人体软肋部位,那种毫无劲力抵御的触感让戚真思心中一凛——对方没有武功?

    于此同时纳兰述的劲气也到了,正撞在那人胸前,隐约听见一声闷哼,接着便是人体倒地之声。

    戚真思纳兰述此时都觉不对,对看一眼霍然回身,一伸手捞住了那人,触手便觉臭气扑鼻,握着的肌肤油腻污垢,戚真思唰地放手,纳兰述无奈只得用一根手指,拎住那人的袖口。

    却是那个黑面高胖少年,已经晕了过去,嘴角浅浅一丝血迹,看样子已经受了内伤,这也不奇怪,在两大高手的夹击之下,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哪里能够抵受得住。

    纳兰述和戚真思眼神懊恼——两人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十分警惕,所以即使听出后面来的人脚步轻浮似乎没有武功,也害怕有诈不敢轻忽,不过两人都算谨慎,害怕误伤,纳兰述只用了一半内力,戚真思也只用了剑柄。否则这小子早就身上多了个透明的洞。

    如今还是误伤无辜,可见防备太过也不是好事。

    此时那群武师也冲了下来,看见那少年拎在纳兰述手里,顿时大喜,道“有劳这位兄台帮我们擒住这小子,事后我家老爷必有重谢!”

    纳兰述戚真思面面相觑——敢情要抓的不是美貌歌女,是这个丑陋狐臭小子?

    “两位还真是好心。”身边有知情的人冷笑,“城东王百万得了怪疾,需要十个患狐臭的男子腋下狐宝做药引,在全城找狐臭男子,抓了去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胡家带着这小子东躲西藏好多天了,哪家茶馆也不敢多呆,今儿大概是揭不开锅,才无奈出来卖唱,可巧就给这批人盯上。兄台你赶紧带着这小子去王百万那里领赏吧,就差这一个了!”

    “把这小子送上来吧。”对面武师大喇喇招呼,“等下你自己去城东王老爷门房那里要赏,咱们给你作证。”说着就来抓那黑面少年,另外几个人已经抽出了一把带着倒钩的寒光闪闪的刀子,道“老爷的病来不及了,得赶紧现挖了送过去……喂你们!”他招呼四面的茶客,“都给我滚出去,血淋淋地好看吗?”

    那瞎子老者摸索着扑过来,抓住领头武师的衣袍大哭,“不能啊……不能啊……老朽祖孙二人日常都靠蛮子照顾,他是好人啊……”

    “老不死,滚开!”那武师一脚踢开那瞎子,“我家老爷就差这一个狐宝了!既然是个好人,干脆好事做到底罢!”

    一个武师伸手就把蛮子抓了过来,另一人唰一下撕开他的棉袄,破烂棉絮纷飞,浓郁的臭气比先前更重十倍地散发出来,这股气味十分有穿透力,刺入人鼻腔的一霎简直熏得人要晕,几个武师却欣喜若狂,大叫“这个好,这个好!”刀光一闪,便挖向那少年腋下。

    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

    似乎也不怎么快,但那武师的钩尖明明已经递到了蛮子腋下,突然便落了空。

    那双手轻轻一拽,蛮子便不见了。

    武师大怒抬起头,一眼看见面前亮白的牙齿,一颗颗珠玉一般,慢吞吞地在他面前磨了磨,慢吞吞说了句,“我也喜欢狐宝。”

    不知怎的,明明这人看起来没火气,没速度,但是那磨牙的声响,便让这几个人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好像自己的心肝或什么东西,正在那人的牙齿间,被慢慢地磨着。

    戚真思很有火气。

    这小子太臭了!

    但是又得不管,人家是被他们弄伤,才会被那群打手捉住的。

    “速战速决。”身后纳兰述声音淡淡,又加上一句,“不得伤人。”

    戚真思抬头一笑。

    半刻钟后。

    茶馆旁侧一排酒缸里,头朝下倒栽了一堆人,每个坛子一个,一排齐溜溜。

    “真是的。”戚真思“种”完最后一个“酒鬼”,拍拍手,对脸青唇白浑身打抖的茶馆老板道,“这些兄弟,也太嗜杯中物,这样不好,等下我们走了,你可记得要把人拉出来,不然被酒熏死,又是你的罪过。”

    老板“……”

    四面看了看,纳兰述皱眉道“那老胡头祖孙呢?把人还给他们,不成的话再给点钱,让他们离开三水算了。”

    “他们被好心人扶出店外去了……”老板战战兢兢指点。

    戚真思低头看看那黑面蛮子,臭烘烘的少年已经醒来,脸色衰败,低低呻吟,似乎也知道自己腋下令人难以忍受,紧紧地夹着胳膊。

    “我们……”戚真思刚要说话,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扑倒在地。

    “咻——”

    一道火箭呼啸而来,拖着长长的红色尾焰,直奔堂中几人。

    那叫蛮子的少年还傻傻站在那里,瞪大的瞳仁里渐渐映出红色烈火的轨迹,惊得已经忘记动作。

    同时扑倒的纳兰述,一脚将他蹬倒在地。

    火箭擦着众人头皮而过,夺地一声射到对面一个酒缸上,轰一下烈火燃起,那个倒霉的被倒栽进去的武师,立刻就被烈火包裹,刹那间嚎叫如兽,声声裂帛,惊得几条街外的人都在四散逃窜。

    趴在地下的戚真思霍然抬头,眼神里倒映浴火人影,刹那间仿佛看见滔天烈火,连绵巨雷,滚滚黑烟,无数挣扎扭曲惨叫嘶喊的人影……

    燕京绝灭之夜,如一幕永世不可摆脱的噩梦,凶猛卷来。

    戚真思眼睛瞬间充血,每根血丝都像命运的绞索,绞杀了她的理智,绞出了她的疯狂。

    “咻咻咻咻——”箭势未绝,后头的已经不是火箭,但却来自四面八方,就在他们和王百万家武师对峙的短短时间内,这间茶馆,竟然已经被悄悄包围。

    “啪啪啪啪。”重弩巨箭激射在四面长窗上,顿时将所有窗户射得木屑纸片纷飞,堂中情景一览无余,而堂外,人群早已被驱散,无数铁甲士兵,手持弓箭长刀,遥遥将茶馆包围。连屋瓦上,都居高临下趴着弓弩手,铁青的箭头对准茶馆中心,蓄势待发。

    纳兰述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三水县竟然有这样灵敏的反应!他们进城这才多久?

    戚真思一直直勾勾盯着那被烧的武师,突然跃起。

    羽箭劈头盖脸罩下,那蛮子被吓得满地乱滚,纳兰述怕他误伤,抓住他脚踝,想要让他安静,一抬头看见戚真思的动作,大呼,“不可!”

    戚真思却听而不闻,茶馆此时四面无遮挡,一点动作都被看得清楚,她跃起,身在半空,几乎是立刻,箭雨如泼,狂飙而来。

    戚真思一把抓住了已经被射死的茶馆老板,挥舞着那男子肥胖的身躯,一个翻滚,那老板身上又是一层密密麻麻的箭,而戚真思已经到了茶馆靠近西边巷子的墙边,抓起个酒缸拼命一砸。

    “轰。”

    一声巨响,断砖和烈酒同时激飞泼洒,埋伏在巷子里的士兵猝不及防,被淋了个满头满脸,戚真思手一抖,火折子飞射而出,半空点燃,落在了满地淋漓的木屑烈酒之上,刹那间明光一亮,腾腾燃起。

    士兵们惊呼走避,他们身上有铁甲,不惧烈火,但也不能任烈火在铁甲上烧灼,赶紧后退脱下铁甲,戚真思和纳兰述,早已鬼魅般越过火焰,直扑人群中心,戚真思身上有火,她也不灭,直奔士兵群后那个指挥模样的人,纳兰述衣袖一拂,无数碎光如漫天花雨,花雨一绽,血雨便哗啦啦地落下来。

    他们虽只两人,但凶悍异常,尤其在前头的戚真思,砸酒烧人的时候她不可避免也溅上烈酒,此刻身上火焰星星点点燃烧未灭,披头散发,满面鲜血,像炼狱里扑出来的恶鬼,四周敌人被她气势所惊,纷纷后退。

    戚真思砸墙很有技巧,两人冲出来之后就是茶馆侧面唯一的一条巷子,阻挡了四周包围者的箭雨,两人一出来就占据有利地形,在屋脊上居高临下打算射箭压制的弓弩手,因为距离拉近,顿时失去了作用。

    但先声夺人也只能是一刻,四面的士兵逐渐反应过来,试图形成包抄,一个轻功矫健的士兵,从一截断墙后翻了过来,他以为被纳兰述拎在手里的蛮子是个什么重要人物,手中的长矛,毒蛇般先射向了他的背心。

    眼看长矛便要射到要害,纳兰述和戚真思都全力鏖战没有顾及,那人正喜得手,那哎哟喂呀嘶哑惊呼的小子,忽然腰一扭。

    看起来很随意的一扭,像顺着纳兰述的步态改变姿势,但那势在必得的一矛,竟然就这么擦着他的衣襟滑了过去,落了个空。

    那士兵一呆,去势收不住,身子向前一倾,他也算反应快,伸手在地上一撑就打算弹起,谁知一只脏兮兮的靴子,突然就伸了过来。

    那靴子不动声色地一踢,他的手顿时在地面滑了出去,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手中长矛飞出,正撞到戚真思脚下,被回头看见的戚真思,一剑砍死。

    一脚将这人尸体踢到一边,戚真思冷哼一声,“爬不了墙,逞能找死!”

    她心无旁骛继续冲杀,此时她已经落在了纳兰述后面,纳兰述和戚真思大开大合,厉鬼一般的杀人姿态完全不同,他出手精准有力,幅度不大,绝不多耗一分力气,每个动作都似乎经过千锤百炼,纵然是在单手拎人还要浴血厮杀时,也有种悠游自如而又杀气内敛的风度。戚真思经过的地方血海翻浆,他经过的地方整齐如割麦,连鲜血都很少看到,但结果都是一个字,死。

    地上很快堆满尸体,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儿,纳兰述戚真思还不觉得,被拎在纳兰述手上的蛮子少年,脸朝下正冲着那些尸体,不住皱着眉头。

    他皱着的眉头突然定住了。

    身下,尸堆里,一个满面鲜血的士兵悄悄睁开了眼睛,盯着戚真思纳兰述陷身对战的身影,眼神里射出一道狞狠的光,他的手隐藏在同伴的尸体下,隐约可以看见一柄刀正在被慢慢抽出。

    眼看着纳兰述接近,那人头一抬,正要拔刀,突然看见了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近在咫尺。

    他呆了呆,才发觉是那个拎在纳兰述手里的蛮子少年。

    两人都似乎怔在那里,大眼对小眼,各自对望,随即蛮子笑了笑。

    这愚钝丑陋,臭得人不愿靠近的少年,以这样诡异的姿势,在这样诡异的距离和情形下,突然给出这样一个笑容,顿时惊得那要偷袭的士兵,连偷袭都忘记了。

    蛮子开了口,悄悄地,用气流音。

    “你干吗?”

    那士兵张了张口,不是要回答,而是完全被惊得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这口一张,便宣判了自己偷袭计划的失败。

    在他张口的刹那,蛮子突然呸地吐出一个东西,精准地落在了他的嘴里,那东西入口即化,那士兵一阵恶心,想要吐却吐不出,随即便觉得眼前一黑。

    这回他真的安静了。

    蛮子满意地笑了笑。

    一群轻甲卫士逼近来,有些人专门招呼下盘,纳兰述怕拎着蛮子反而害他被杀,手一抛,将他扔在不远处尸堆上,准备等下冲出去再去接应他。

    蛮子落地,撞得屁股开花,啊地一声大叫,一个士兵正从他身后冲出来,蛮子向后一倒,撞翻了他的膝盖,手中的刀也落地,那士兵急忙去拣刀,刀却纹丝不动。

    士兵抬头,就看见刀的那端,踩在蛮子脚下。

    蛮子鬼祟祟地回头看看,确认纳兰述他们看不见这里,才微微一笑,脚跟一抬。

    士兵急忙欢喜地捡刀。

    蛮子的脚跟突然落在了士兵的手上,随即狠狠一转。

    士兵仰头欲待发出惨叫——薄底快靴怎么也会踩人这么痛!

    蛮子眼疾手快,抓了团泥土便狠狠塞在那人嘴里,脚下不急不忙,继续用力。

    一碾、二碾……

    直到确认那士兵短期内再也抓不了他的刀,蛮子才满意地放开脚,他的脚一拿开,那士兵便抱头鼠窜,连回头看一眼也不敢。

    好恐怖的鞋跟!

    蛮子也不追,望着他的背影,露出得意的微笑——人家这是内增高高跟鞋哟……

    等那士兵逃走,又有人追杀过来,他这回不动手了,随手在地上抹一把鲜血擦自己身上,狼狈地滚向纳兰述脚下,纳兰述看看他哀求的眼神,叹口气,又拎起了他。

    远处的屋檐上,一个弓弩手远远地拉开距离,想要开弓射箭,那人很狡猾,正选择了纳兰述和戚真思位置的死角。

    那蛮子少年满意地以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在纳兰述手中晃荡。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气息奄奄地满眼珠骨碌乱转,突然眼眸一敛,厉光一闪,随即“啊!”地一声嘶哑大叫,吐出一口鲜血。

    他一叫,戚真思还不理睬,纳兰述下意识便去低头看他,蛮子被他拎在身侧,他一回头,便看见身后斜对角方向,那已经满弦的弓弩手。

    纳兰述一脚便将一个士兵正砍来的大刀踢飞了出去。

    大刀在空中呼啸而过,割下冲过来的一人头颅,那头颅被撞飞,正撞上那满弦的弓,绷地一声,弩箭被撞得偏了方向,激射向天,那弓弩手虎口出血,转身要逃,那撞歪他弓弩的头颅突然诡异地飞了回来,啪地与他脑袋一个对撞,刹那间脑袋就开了个血洞,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此时他们已经冲到巷子中段,戚真思窜上屋脊,抢到一个正欲逃开的弓弩手的一张弓,反手一绕便将弓弦绕在了对方脖子上,横臂一扯,弓弦吱吱一绞,鲜血飞溅,一颗头颅飞出老远。

    几个弓弩手吓得仓皇后退,眼看就要被纳兰述和戚真思冲出重围,蓦然前方一阵脚步急响,有人大喝“逆贼已经全部伏首,余孽还不速速受死!”

    大喝声里,一样黑乌乌的东西,劈头向两人掷来。

    戚真思一仰头,看清楚那东西,眼神一定。

    随即从喉间,发出一声狼般的嚎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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