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踝被抓,君珂翻落的去势立即被止住,她一瞬的慌乱之后便镇定下来,身子在持续后仰中,蓦然抽剑,凭着刚才低头那一霎的残余印象,反剑对脚下狠狠一砍。

    那手却突然拖着她的脚踝往旁边狠狠一拽,她劈下的剑是能砍下他的手腕,但也能同时砍下她自己的脚踝。

    君珂的剑却在即将接近那手腕之时突然变招,灵动如流水,从那手腕之侧流了过去,“叮”地一声,反刺入墙中。

    剑尖入墙本应无声,这一声却清脆,随即墙头不知哪里一震,一物呼啸而来

    ,半空里砰然一声,弹开蓝汪汪的丝网,丝网上银光闪烁,无数倒刺。

    眼看那来势奇急的丝网,便要将君珂和那人一起笼罩,那人却好整以暇,似乎还轻轻笑了一声,大概想看君珂怎么应对。

    君珂突然躺了下去。

    人家还抓着她的小腿,五指如铁,她却霍然睡倒墙头,底下那人似乎也一怔,与此同时那丝网突然半空一弹,几乎贴着君珂的身体掠过,正好落向那人头顶。

    一声轻笑,那人毫不犹豫五指一松,君珂立刻翻身远远落下,落下时犹自不忘长剑一挑,银光一闪,丝网被毁。

    这是属于她和尧羽卫的秘密武器,宁可毁去,不能落在敌人手里。

    踩着丝网碎片落地,她的心才略微定了定。

    这几招看似简单,却是君珂临敌应变的精华,不仅必须反应机诈,还必须了解对方在这种情形下,会怎么做。

    好在她熟悉别院的所有机关,很多都是她和小陆一手布置的。

    她也熟悉对面那个人,知道他从来不介意拿人当挡箭牌。

    对面,那人微笑,道“每次见你,你都让我想要拥有你。”

    君珂撇撇嘴,“每次见你,你都让我希望永远不要看见你。”

    沈梦沉又笑了笑。

    “我既然在这里等你,就不是为了和你斗嘴皮子。”他张开双臂,笑容光艳如夏夜盛开的玫瑰,“君珂,你命中注定是我的。你我已是通脉之体,这是一生不可分割的缘系,你若聪明,便当为我留下来。”

    君珂并不明白什么是通脉之体,隐约觉得和那日轿中奇遇有关,此刻却也无心去问,冷笑道,“我若不呢?”

    “那你便走吧。”沈梦沉的回答出乎她意料,“你也知道,我今日一人在这里等你,并无护卫围困你,只要你能走出燕京城,我拱手相送。”

    君珂挑起眉——无所不用其极的沈梦沉,有这么大方?

    “那行,多谢,再会。”此时不是犹豫徘徊的时辰,她简短三句话,毫不犹豫扭头就走。

    “来人,把这头地面机关堵死。持火器日夜对里喷射,不必留活口。谁要出来,立刻格杀勿论。”身后,沈梦沉的语声传来。

    君珂霍然停住脚步。

    手指在袖下握成拳,攥紧又松开,她终于回头。

    尧羽卫,被困在了地下的地道里?

    看她回头,沈梦沉还是那懒懒笑容,柔声道,“我但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的。”

    君珂冷笑一声。

    “你真是让我伤心,回头也不是为我。”沈梦沉看起来没什么伤心的样子,“不过我向来不重过程,只重结果,来。”

    君珂原地不动,“你把他们怎么了?”

    “没怎么。”沈梦沉轻笑,“鸟儿们反应很快,这边还没大军出动,那边他们已经先动了手,先潜入附近燕京府大牢,抓了一批死囚出来,带进别院,然后自己烧了一把大火,死囚们以为大军是来追捕他们的,自然拼死以战;朝廷军队以为死囚就是冀北逆贼,也是全力抓捕,双方趁夜动手,一番乱战,等到死囚被收拾干净,鸟儿们早已不见。朝廷军队自然认为他们已经趁乱逃走……”

    “不过可惜。”他轻轻一笑,“别人不了解鸟儿们,我却是知道的,鸟儿们从出世至今,他们做过的大多事情,我都仔细揣摩过,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只要还有鸟儿散落在京城还没来得及回府,尧羽卫便不会贸然出逃丢下战友,他们必然有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秘密联络点,可能还不止一处,但此刻,从时间上推算,只能是这一处。”

    他对脚下点了点,姿态很轻,像怕踩着蚂蚁。

    君珂脸色有点发白,她不得不承认,无论怎么推敲,沈梦沉这段话里,都没有什么漏洞。这种隐匿方式和作战风格,确实是尧羽卫的,这种不愿丢下任何一人的团体精神,也是尧羽卫才有。

    沈梦沉,确实对冀北下了功夫。

    一个人用这许多年的时间,隐在暗处,对某种势力长久观察,他为的是什么?

    “冀北必败。”沈梦沉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道,“朝廷对冀北从未放弃过警惕,而这一场计划,也开始了很久。现在不过一个血与火的开端,最后必将以皇权归一为结局。君珂,选择自寻死路还是明哲保身,有时候不是那么难的事,闭一闭眼睛,也就过去了。”

    君珂默然半晌,答“我怕我今日闭一闭眼睛,从今以后每天晚上,都有人睁着眼睛,在噩梦里看我。”

    “你以为你此刻睁着眼睛下去,他们就愿意和你同生共死?”沈梦沉突然笑得讥诮,“君珂,你以为,尧羽卫此刻还愿意原谅你?”

    君珂霍然睁大眼睛。

    “纳兰述虽然不喜家族,多年积郁,但他真正愤然离家出走,起因还是为你,他出走,连带尧羽卫离开冀北,朝廷的计划,才真正开始有了执行的机会。”

    “纳兰述的注意力在你身上,尧羽卫不得不把注意力也投到你身上。”

    君珂脸色一白。

    “你在燕京越风生水起,尧羽对你投入的关注和保护便越多,人力是有限的,他们要保护纳兰述,要关注你,还要兼顾燕京危机,对于燕京以外的蛛丝马迹,便难以顾全。”

    君珂退后一步。

    “不得不说鸟儿们还是无比精明,一点点蛛丝马迹,他们便嗅到了气味,以他们的能力,眼看便要提前发现不对,影响到大局执行,好在,有你。”

    浑身颤了颤,君珂又退了一步。

    “因为你一场突然入狱,尧羽全员出动,才有了我们钻空子的机会,将重要的消息调包,将事情被发现的时机,又推后了关键的几个月。”

    君珂再退。

    “从今天开始,你以为尧羽卫想通了前因后果,不会对你心生厌弃?”

    再退。

    “从今天开始,你以为纳兰述痛定思痛,在责怪自己沉迷女色放弃责任而导致家破人亡时,不会因此迁怒于你?”

    再退。

    “就算他不迁怒于你,你以为此刻的他,还有心思还有胆量和你这个麻烦祸害在一起,为前路增添阻碍?”

    再退。

    “看到你,就像看见了他的错误,你的存在,就是在生生提醒他那些永不可挽回的悔恨,怎么也避不开逃不了转不过去,一次次戕心的残忍。”

    再退。

    “到时候,你让他情何以堪?而你,付出一切不顾生死的追随,面对的却是日渐冷淡和隔膜排斥,你的心,又要如何被伤成千疮百孔?”

    再退。

    午夜冷风,地面积雪,沈梦沉黑发飘舞,声音幽沉,字字如巫。

    他步步紧逼,她步步后退。

    “砰。”身后突然一凉,触及墙壁,退无可退,她才瞿然一醒,一抬头,脸色惨白。

    从冀北到燕京,她一路挣扎,步步向上,获人心名誉,得赞赏爱戴,鲜花着锦,声名喧腾。

    她以为她该是别人的骄傲,不再依赖他人,足可有自己的光芒供人分享,然而到今日才明白,原来她从来都是棋子,执在这个男人手中,身后牵着线,控制了爱她的男人。

    原来她从未真正崛起。

    原来她从来都是拖累和绊脚石。

    原来她此刻,站在这里,自以为满怀义气,为我所应为,自以为可以和人同生共死,不屑这人间富贵如纸,不曾想她才是那致人惨败的罪,没有救赎的余地。

    君珂闭上眼。

    半晌,一滴眼泪,颤颤落下来。

    却又最终没有落下,在眼角悠悠垂住,被冷风一吹,凝成一颗细细的冰珠。

    一直微笑从容的沈梦沉,眼神突然颤了颤。

    眼前的少女,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折不让,沉稳而勇毅,她遇强愈强,输人不输阵,以至于他从未见过她任何示弱的神情。

    然而此刻这滴眼泪,才让他恍然惊觉,原来她亦脆弱,如这世间普通少女。

    仿佛也似有一颗冰冷的眼泪,滴溜溜滑过心的门扉,其声琳琅,久久回荡。

    “啪。”君珂手中的剑,突然落到地上。

    那滴眼泪也因为震动,从长长的睫毛上滚落。

    晶光一闪,沈梦沉的心忽然之间也似一颤,一生里首次有这般感受,他自己都怔了怔,然而随即便冷下心来——不下猛药令她灰心,如何能让这坚执的女子放弃?

    而不放弃,便是死。

    对面的君珂,似乎突然万分疲惫,后背重重往墙上一靠,后脑碰在墙上,束发的金环掉落,啪地一声。

    她呆了呆,反应迟钝地伸手去捡,手指僵硬颤抖,金环入手,当地一声再次掉落。

    她霍然放手,就着蹲下的姿势跪坐在地,跪在冰冷泥地上,脸贴着地,失去束发金环的满头长发,流水般泻下来。

    她也不起身,身躯微微颤抖,从沈梦沉的角度,只看见她微颤的肩,似单薄的鹤,在冷风中不胜瑟瑟。

    泻了满地的长发,幽幽散着流水般的光泽,让人觉得脆弱而哀怜。

    她似乎在哭。

    却仍执拗地不肯发出声音,只有偶尔半声呜咽,在风中隐约飘散。

    沈梦沉挪了挪脚步,又停住。

    君珂始终没有起身,她的剑远远地抛在一边,她似突然心灰意冷,只想在这冰冷的大地之床上,暂时蜷缩,不受风雨击打。

    沈梦沉终于慢慢走过去。

    他在君珂面前蹲下身,试探地抚了抚她的长发,君珂没有动。

    沈梦沉抱着她的肩,将她揽起,君珂没有反抗,低垂的脸颊上泪痕殷然。

    “小珂儿……”沈梦沉把住她的肩膀,第一次没有在接触她的时候按住她的穴道,却也压住了她的肩,“没事……”

    君珂突然向后一仰!

    闪电抬膝!

    “铮!”

    膝下靴端,突然飞出一柄黑色短刀,被君珂那猛然一抬牵动之力带动,极短距离里风声凶猛,上飞直奔沈梦沉心口!

    “阴毒无耻者,诛!”

    一声厉喝,君珂霍然反身,不顾自己肩膀还在沈梦沉手下,长发霍然甩出凌厉的弧度,一个肘拳已经狠辣无伦地撞了出去!

    也向着沈梦沉心口!

    她此刻心中恨毒沈梦沉,下手再不容情,不指望一招毙敌,也要打得他重伤失去行动能力,无法再对纳兰述和尧羽卫使坏。

    极近距离内骤然发难,沈梦沉都似措手不及,百忙中只来得及退后一步。

    “砰。”

    “啪。”

    两声攻击都击在实处,君珂心中一喜,一喜之后心中突然一痛,稳定的内息刹那间疯狂窜动,上涌反激,她“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雪地上绽开艳色如新梅。

    君珂大惊,飞速后退,一眼看见沈梦沉衣衫破裂,胸口一线晶红诡异流动,而那本应给要害造成巨大伤害的黑色短刀,无声无息落在一边地上。

    而沈梦沉站在原地,盯着她,脸上神色似笑非笑,十分古怪。

    君珂二话不说,一个倒仰翻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她反应快捷,沈梦沉却也没追,他今日摒弃一切随从,原就是想给她,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然而……

    沈梦沉慢慢地,俯下腰来,宽大的衣袖,悠悠地垂在落血的地上。

    那是她的血。她伪装、欺诈、暗杀、逃脱,一切如他所料,却又令他微微疲倦而失望。

    “傻姑娘……”他轻轻笑了笑,“对我出手……你要真能对我出手,我会走近你?”

    “不过……”他直起腰,眼神里泛起淡淡萧索,“你果然从不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赌赢一次……”

    直起腰的那刻,他颤了颤,脸色一红,嘴一张。

    一口血,鲜艳地喷在地上,正覆盖了刚才君珂,喷落的那一层红。

    ==

    君珂迎着初雪之夜冰冷的风,奔驰在黑夜里。

    心口仍旧着火般的烫痛,有伤的痛,也有心的痛,沈梦沉的那番话,终究对她有了影响。

    然而她却不信他关于尧羽卫被困死地下的说法。

    尧羽卫没那么容易被困,戚真思和她说过,狡兔三窟,他们尧羽,怎么会连只兔子都不如?

    尧羽有自己暗道通信的办法,在不能确定一个暗道是否适合进入时,外头的人以锐器敲击青砖地面三次,下头的人听见,自会给予回音。

    她刚才伪装受刺激过度,发出了三声敲击声,底下毫无动静,这给了她信心——尧羽不在这里。

    所以她悍然出手,不顾一切逃离。

    但出手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后果,她自己也不清楚,估计还是和那次倒霉的轿子奇遇有关。

    遇上沈梦沉和他的轿子,从来就没好事,君珂发誓,这辈子看见沈梦沉的轿子,绝对远远避开。

    有些错,发生了,哭过了,悔恨了,下面要做的,不过补救而已。

    她狠狠地咬紧了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内心灼心苦痛压下。

    四面的风更凛冽,燕京现在外松内紧,像一个束住口子的血滴子,不允许他们逃出去,也不允许他们自如在利刃间穿行。

    君珂隐在黑暗里,思考着纳兰述和尧羽卫可能做的事,可能去的地方。

    还没理出个头绪,突然听见远远有叱喝打斗之声传来。

    君珂心中一喜,立即奔了过去。

    转过一条巷子,是一家堂皇府邸,四面却围了许多士兵,像是九城兵马司的兵丁。

    这些人包围了这座府邸,却并没有如临大敌的表情,只是沉默死守,府邸里隐隐有叫骂传来,这些人好像没听见。

    君珂一抬头,看见门楣匾额“公主府”。

    公主府?哪个公主府?

    顺风飘来的声音有点熟悉,君珂这才恍然大悟,敢情是向正仪的公主府。

    姜云泽被逼离京后,向正仪便搬离那座用来监视的宅子,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君珂却没来过她这里,此刻听声音才知道。

    一听是她的声音,君珂立即摇摇头准备走——向正仪对纳兰述的痴恋,全燕京皆知,她这种身份,皇帝必然要命人看住她,但也正是因为她的身份,所以谁也不会在这要命时候为难她,她不用管向正仪,她好得很,顶多发几场怒罢了。

    她转身便走。

    “让我出去!”

    “公主稍安勿躁,陛下有令……”

    “我要见陛下,我要问他为什么!”

    “公主!不要为难末将!末将领了死命令,今日就是死我九城兵马司全部兵马,也得请您留在府里!”

    “那你就死吧!”

    一声大喝震人心魄,君珂骇然转身,随即听见正门内一阵纷乱喧嚷,有人大叫“哎哟妈呀!”有人大喊“拦住她拦住她!”有人惨呼有人狂奔,脚步声争执声纷乱声里,隐约还有沉重的脚步摩擦地面的嚓嚓声,那步声十分响亮整齐,不像一个人能发出的脚步,倒像巨人轰然而来踩响大地,眼看着迅速逼近正门,随即一阵耳力可闻的巨大风声里,“轰!”

    一声巨响,厚重的大门破裂,木片铜环轴承四处飞溅,一条人影弹丸般倒射出来,姿态像是活活被撞出来的,半空里狂喷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烟尘木片飞尽,大门内出现了一条巨大的东西,飞撞而出,仔细看才发现是一株合抱粗的圆木,一队如当初和君珂比武过的肥奴一般模样的女子,只穿汗褂,赤脚裸腿,合力抱着这沉重的圆木,蹬蹬蹬地从门内冲出来。

    圆木顶端,衣袂飞飞,神情凌厉的,正是向正仪。

    她竟然在自己府中,采用了大军攻城方式,用一队肥奴一根巨木,悍然撞开了自己的家门!

    君珂被她这种凶猛的方式也给惊得一呆,向正仪的原木已经冲进了九城兵马司的兵丁阵中,向正仪像一个真正威风凛凛的将军,指南打北,在圆木之端指挥肥女攻击开路,那队力大无穷的肥女,根本不需要什么招式,只管举着圆木横冲乱撞,谁也禁不得那东西当胸一撞,无数人喷血倒地,很快就给向正仪撞出了一条血路。

    “杀了那些女人!杀了——”有个指挥官反应过来,奋然大叫,刚叫到第二句,蓦然一颗石子,诡异地穿过混战的人群,射进他的嘴里,啪一声打掉了他全部的牙齿,那一声叫,顿时被止住。

    然而还是有人听见了,立即有人滚倒在地,展开地趟刀法,滚刀如雪花,唰唰就砍下了最后的肥奴的腿。

    肥奴惨呼倒地,原木一斜,向正仪在圆木顶端回首,厉声道“到后面补充!”

    立即有肥奴向后退去,搭起原木尾端,然而她们行动迟缓,负重巨大,终究不免一个个被杀死,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扛不动原木,眼看着原木往下倾斜,站在原木顶端的向正仪,要么随着原木滑落包围圈,要么自己先跃落包围圈,没有别的选择。

    向正仪一咬牙,霍然跳下,那群士兵大喜,重重叠叠围上去,向正仪一落地却一个灵活转身,转入原木之下,一伸手,吐气开声,托住了原木。

    此时最后一个肥奴也被杀倒地,只剩下向正仪一人,原木轰然倒下的一刹,她脸上血光一现,手臂霍然一沉,原木发出一阵奇异的声响,随即竟在她手中停住。

    众人都被这一幕惊得呆了一呆——向公主如此神力!

    但这一顶,她心中也一沉——她天生神力是顶住了木头,但却对木头的沉重性还是缺乏估计,原想着将原木挥起来撞翻人群,但此刻这个缩臂顶木的姿势,力道无法全部发出,而巨木沉重,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重,她再不弃,就真得被巨木压死。

    可她若弃木,就会立即陷入人群包围之中,而一旦被包围,她就算杀人都不能解决问题,他们会推上死士穿在她的刀枪上,阻住她的下一个动作。她不想让一堆男人不顾一切扑倒在地,然后五花大绑了抬回府去——她已经闯过一次府了,他们就是这样对她的。

    她宁可被原木压死,在自己府门之前。

    向正仪脸上青气一闪,决定再做一次生死之搏,她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将这巨木投出去!

    她蓦然一声大喝,全身骨骼噼噼啪啪一阵大响,脸上血气和苍白交错一闪而过,原木霍然顶起!

    士兵惊呼,但更多的人涌上来。

    向正仪却已经绝望——她顶起了原木,却再掷不出去!

    而她,也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放下原木的机会,她会立刻,被自己用以制敌的原木压死。

    这号称燕京一根筋的少女,在拼死挣扎中也选择了这么一个一根筋的方式——要么顶起,要么压扁。

    少女脸上并没有什么畏惧绝望神色,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当年父亲死在她眼前,浑身流血,犹自告诉她,他不过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创功立业,没什么了不起。

    纳兰,我也在另一个世界等你。

    不过早一步而已。

    向正仪闭上眼,等待头顶轰然沉落。

    头顶确实有声音。

    却是风声掠过的声音。

    风声自包围圈内来,速度快得无法形容,隔这么远都能感觉到扑面的凉,向正仪霍然睁眼。

    她什么都没看见。

    只看见一抹黑影,自头顶蹿过,黑色大鸟般,落在了她身后。

    那人一落地,立即一个大翻身,一脚飞踢,狠狠踹在原木的尾端!

    “呼!”

    原木霍然而起,顶端向天,向正仪目光大亮,借势手臂一扬。

    原木腾飞而起,带着向正仪的身体,所向披靡撞飞迎面人群,在一片惨呼声中,脱出包围圈。

    百忙中向正仪回首,只来得及看见一双金光微闪的眼睛。

    君珂。

    燕京乃至整个大燕朝最强的女子,生平第一次联手,在公主府门前,推巨木,压人群,杀出斑斑血路。

    不过,杀出血路的是向正仪,她得君珂之助,脱出重围,君珂却因为落在巨木尾端,不得不陷进重围里。

    她和向正仪不同,前者身份重要,士兵不敢下杀手,对她,却没有这份客气,几乎是立刻,刀枪剑戟,狂雪般扑下来。

    君珂身影穿梭,长剑飞闪,点、弹、戳、压、挑、劈……青光漫越,剑气纵横,她出手并不狠毒,绝不伤人性命,却眼光奇准,专攻软肋和人体骨节要害,被她长剑碰着,哪怕只是剑柄一撞,也会立即丧失行动能力,几乎是立刻,她脚下已经倒了一堆人。

    可是人太多了。

    倒下一批还有一批,像蝗灾一般源源不绝涌过来,这样下去,她就算不被杀死,也会被活活累死。

    君珂在心底叹息。

    不甘心哪。

    可是有些事撞上了,绕不过去,就这么傻。

    四面人群重重叠叠,多到让人看了就想吐血,君珂飞身而起,一脚踢飞一个士兵,力竭之下身子一沉。

    底下,无数刀剑汇聚成杀气的海洋。

    “嚯!”

    风声一响腰上一紧,远处有人一声大喝“起!”

    君珂的身子立即被拽了出去,风筝般飞越人群,落在五丈外的地上,刚落地就有人抓住她的衣袖,飞快地道“走!”

    不远处树上栓着几匹马,是九城兵马司指挥官骑来的,两人拔剑砍断缰绳,一人一匹,狂冲而出,等到后面的人徒步追来,她们早已去得远了。

    向正仪还想往小巷走,君珂拦住她,道“别!”

    随即她掠到路边一个小巷,她记得很多乞丐晚上都躲在巷子里端避寒,果然巷子里有人,她抓住一个小乞丐,带出巷子,塞给他一锭银子,道“烦你扮我的儿子!”

    那小乞丐傻在那里,君珂将银子在他面前一晃,他立即扑过去抱住。

    君珂抓了把雪给他擦擦脸,洗去污垢,脱下自己的披风裹住他破衣烂衫,将一匹马栓在路边,跳上了向正仪的马。

    向正仪愕然看着她,不明所以,这姑娘有蛮力有勇气,却没什么机变,君珂笑了笑,想起自己还戴了面具,赶紧道“我是君珂。”

    “君珂!”向正仪眼睛一亮,扑上来抓住她,“你来了!纳兰述呢?有没有和你一起?他在哪?安全吗?还好吗?受伤了吗?”问到最后一句,声音满是紧张。

    “我也在找他。”君珂一句话就回答了她一大堆疑问,拍拍她的肩,“放心,他不会有事。”

    说是这么说,她自己都茫然——朝廷对纳兰述势在必得,又有个万事尽在掌握中的沈梦沉,看今晚兵丁出没的规模,掌管京畿防卫的崇仁宫,必然也在其中主控大局,这种情形下,自投罗网的纳兰,要如何离开已经关死城门的燕京?

    除非在燕京搞事,但是燕京早在前些日子就调集了九蒙旗营进城守卫,甚至还抽调了一部分江南郡的士兵,把所有要害部门守得死死,每隔一个时辰飞马互传消息,一方但有异动,立即就有大军前来支援,凭他们在京全部力量加起来几百人,想要接近,倒不如说是正好撞上去送死。

    就算钻了空子,在燕京搞了事,冲出城门,城外还是有军队守候,到时候城门一关,腹背是敌,更是死路。

    君珂一向是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想,走一步看一步,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再说,她本来想偷偷摸摸避开兵丁行走,但此刻心中突然冒出个大胆想法——避开兵丁是安全些,但是如果能靠近这些相互守望、随时互通消息的兵丁,是不是得到纳兰述和尧羽卫的消息的可能性更大些?胜于她毫无目标,在偌大的燕京乱找。

    她上下看向正仪,又看看自己,向正仪习惯性男装不用说了,她自己今天为了便利,也是一袭短打,这样的两个人,就算收敛会武气息,也不容易取信于人,不由叹口气,喃喃道“有女装就好了……”

    她只是随口一说,谁知向正仪立即接道“我有啊。”随即她取下背在背后的包袱,取出一套女子衫裙,居然是粉色烟锦衬同色薄纱的,式样颜色质料,都极度的女性柔美。

    君珂纵然心情低落,也忍不住想笑——这位公主,还真记得当初擂台上的话啊。

    “真好看,你快穿上吧。”君珂抱着那小乞丐,“燕京还没有宵禁,估计有人故意想让我们出来好诱捕,所以更不能走小巷,我们扮演一对孩子急病夜半去求医的夫妻,光明正大在街上走,反而好些。”

    向正仪眼睛一亮,低头恋恋不舍地抚摸了一下衣服,却将衣服递了过来。

    “你比我适合这个。”她有点忸怩地道,“我……我不习惯。”

    君珂看着她的眼神——这衣服她在决心逃离的时候都不忘记,可见内心珍视,然而就因为不习惯或者一些别的原因,她始终不敢穿。

    这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她找到理由说服自己,穿上这样衣裙的时候。她却又想放弃。

    这近乡情怯的心情。

    这男儿般刚朗女子,内心深处最细腻最不为人知的温柔。

    “公主你不觉得你比我适合这裙子吗?”君珂按在她手背,柔声道,“我没你白,不太适合粉色呢。”

    “真的吗?”向正仪立刻兴致勃勃抬起头。

    君珂用微笑鼓励,向正仪犹豫半晌,终于穿上那衣裙,将男子衣服收起。

    她换了衣服后,不住摸摸衣角,摸摸袖子,一身不自在,眼神却兴奋期待。

    君珂转开眼光——她的期待,是希望能穿着这身衣服,遇见纳兰述吧?

    想到纳兰述,心中便是一痛,她咬咬嘴唇,问向正仪,“我要去京西七里巷,公主要去哪里?”

    君珂想过了,纳兰一定还没离开燕京,否则燕京不会像现在这样气氛紧张,她一时找不到纳兰述,没头苍蝇一样在燕京乱转也不是事儿,不如去找柳杏林,看他安全出城了没有,另外也需要在医馆里取些东西。

    “我要出城。”向正仪决然道,“我去寻我的叔叔伯伯,我要带大军保护纳兰。”

    君珂叹一口气——这姑娘有时想法真是过于简单。

    “公主,你的叔叔伯伯虽然都手握重兵,但是他们也是朝廷的臣子,没有道理去反对朝廷。如果是为你的事,也许他们还有可能给朝廷施压,但是……”

    她没有说下去,向正仪也懂了,她脸色白了白,咬牙道,“爹爹昔年的贴身奋勇营,这些年打散了在各军中,他们誓死效忠我,只要我说我在燕京被欺负了,他们就会跟我走。”

    君珂又叹口气——在逃亡时期,想将向帅故意被打散的旧部,从各军中再次聚拢,比上一个想法的可行度还低。

    但此刻她也明白这少女的决心,她是不会放弃的,但有万分之一可能,她都会拿命去拼。

    正在想是想办法先送她出城门,还是找到纳兰述和尧羽卫汇合后再一起出城,蓦然前方一声低喝“什么人!”

    是骁骑营查夜巡逻的士兵,此刻还没到宵禁时辰,大街上还有人行色匆匆赶着回家,但都遭到盘问。

    “军爷……”君珂哑着嗓子,举了举手中小乞丐,“孩子突然重病,我和内子急得不行,送他去找大夫瞧病。”

    小乞丐配合地在她手中做奄奄一息状。

    一个骁骑营士兵走了过来,此时君珂戴着面具,纳兰君让的面具极为高级,薄如蝉翼,神情也不僵木,还能看出表情变化,她抬头,毫不避让地迎着对方目光,满眼焦灼之色。

    向正仪不会作假,只好低着头,倒也符合一个不常出家门的妇人该有的情状。

    她贵为公主,这些低等士兵看过她的可能性很低,就算有遇见的场合,也是她高高台上,这些人台下守卫,哪里敢抬头看她?何况现在向正仪一身女装,竟然连气质都似变了,就算熟悉的人看见她,只怕第一眼也认不出。

    那骁骑营士兵看了看这对“夫妻”,倒也没什么可疑,年纪相仿,形貌般配,摸摸“孩子”的脸,刚擦过雪冰冷彻骨,确实也像有病。

    “户籍?”他伸出手。

    君珂早已有备,掏出一个燕京百姓户簿递过去——自从萝卜刻章被发明后,尧羽卫人手几本各地户籍,及可用的各种证明文书,小陆因此被任命为尧羽卫第一假证贩子。

    向正仪当然不能拿出自己的,君珂也有说法,“内子很少出门,不知要随身带户簿,而且心急孩子病情也忘记了,望军爷通融。”说完塞过去一锭银子。

    那士兵瞟她一眼,抖抖袖子,君珂赔笑将银子塞进他袖子里。

    “去吧。”那士兵懒洋洋走了过去,对同伴打了个“没事”的手势。

    两人松口气,继续前行,一路上遇见几拨岗哨,都用这种方式混了过去。君珂猜得不错,无论是九城兵马司还是骁骑营,都对小巷出没的人群特别加紧盘查,连乞丐都一个个拉出来看过。

    快要到七里巷的时候,两人却遇上了麻烦,这次盘查的是一个骁骑营军官,有职务的人胆子往往都大些,这个酒糟鼻子的军官又特别好色,一眼看中了“粉颈低垂,温婉闺秀”的向正仪,竟然伸手就去抬她的下巴,笑道“小娘子好相貌,大爷我瞧瞧!”

    君珂暗叫——要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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