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大,果然很大,现在却很小。

    雨来的时候会有迹象,告诉你,他会来,一定要来。

    雨走的时候,绝不会告诉你,他什么时候走,等你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雨后的山是湿漉漉的,空气是湿漉漉的,树是湿漉漉的。

    那么人呢?

    人如落水的狗。

    天上的雨是停了。

    可树叶上的雨还在下。

    月亮出来了,星星也出来了,月亮和星星仿佛永不分离,就像是你的左脚,永远跟着你的右脚。

    右脚往前迈一步,左脚然后跟上来。

    一个人走在泥泞的路上,他光着脚,吧嗒吧嗒的踩着积水。

    他分不清哪里是泥,哪里是积水,所以才会踩到水里去。

    他目视着前方,没有看路,眼神直勾勾的,又空又冷。

    他的人也是冷的,腰中的剑也是冷的。

    山冷,人冷。

    那么心呢?

    心同样要冷。

    短命鬼的人和他的心都已经冷了。

    他的心好像是暴露在寒冬腊月的天气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多年以来,他的人,他的心,好像没有一刻有过温暖。

    无论什么人,从小就被认为短命的话,他的心又怎么会暖?

    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死亡,等待着命到的那一天。

    可惜这一天,距离很近,又分明很远。

    短命鬼一边走,一边念叨着一个字。

    懂!

    懂,岂非就是醒悟?

    他醒悟了什么?

    他又要走向哪里?

    路有没有尽头?

    路的尽头是天涯。

    路的尽头是归处。

    所有人只有一个归处。

    雨打树叶,叶落归土,土滋养着树,树会生出树叶,人也是这样。

    短命鬼是要寻死。

    他已经担惊受怕了三十余年,他不想在等死。

    所以他就要寻死。

    他承认自己是一个坏人。

    杀人的人,都是坏人,他杀过很多人,他坏极了。

    可是坏人也要吃饭,睡觉,喝酒,睡女人,有朋友。

    在他的一生中,只有两个朋友,臭味相投的朋友,一样坏的朋友。

    一个叫满天星,一个叫田八斤。

    这两个人已经死了,本该短命的人却还活着。

    他说他懂了童天浩的意思,在那一刻他幡然顿悟。

    满天星和田八斤的死,丝毫不会引起任何人的伤心。

    他们和他自己,不过是童天浩手里的工具。

    他们三个兢兢业业为童天浩杀人,可到最后呢?

    就因为他们皆是坏人,便要死如蝼蚁?

    生命是公平的。

    无论是对坏人,还是对好人,都一样。

    因为生命只有一次。

    生命的逝去,都值得被尊重,就像是死囚行刑之前,还有一顿送行酒。

    正如每一次在他杀完人之后,都要三天不吃饭,不饮酒,不找女人,不洗练,不拿剑,以示对生命的尊重。

    短命鬼不仅有着对生命的尊重,还有对朋友的情谊。

    除了他,不会有人给满天星和田八斤报仇,童天浩的意思已表达的足够清晰明白。

    不知道对方在杀死满天星和田八斤之后,会不会有一丝丝的对生命的敬畏呢?

    不重要了!

    无论对方有没有愧疚,短命鬼都要他们死。

    雨停之后,空山静寂,空气里有一股清新的味道。

    雨水将一切都重刷了一遍,尸体、尸体上的血、人心里的悲伤。

    丁真的悲伤已减少了三分之二,三分之二被仇恨占据了。

    他要报仇,找到幕后主使。

    杀人者虽然是满天星,田八斤,可他们的幕后一定还有黑手。

    这个定论是丁真,柳哥,泰山,贾道平四个人讨论来的。

    四个人一致认为的事,就是事实。

    因为满天星、田八斤一向与坪山一窟鬼、鹰爪门无冤无仇。

    因为在他们死的地方,猎物已经失踪。

    因为他们一路走来,看见了不少于八处营地。

    一处营地,就是一个死亡现场。

    有的留下了活口,有的安然无恙,有的全军覆没。

    唯一相同的是,它们的猎物,全给人抢走了。

    不是偷,不是盗,是明抢。

    那些舍得的人,活得很好,而不舍的人,反而丢了性命。

    四个人心情沉重,步伐也沉重。

    因为四个人都能想象得到,无论幕后主使是谁,他一定是个不可撼动的存在。

    他的部下,不仅有满天星、田八斤这样的高手,甚至还有更一流的好手,与这样的人硬碰硬显然是不明智的。

    可是不碰一下,又怎么知道硬不硬呢?

    丁真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的擒拿手,鹰抓功,正是硬手,不怕碰的。

    四个人已经离开了第八处营地,走向第九处营地。

    他们还知道,第九处营地一定就在不远,最多不超过十里。

    因为他们一路走来,发现了一个特点。

    这八个营地都在一个方向上,东北方。

    扫荡八个营地的人,很可能是同一伙人。

    丁真认为,也许这一伙人,就是满天星和田八斤的同党。

    第八处营地是华山弟子的营地。

    他们都是一群半大的孩子,最大的才二十岁,最小的不到十五岁,他们的武功不高,神气却不小,好像他们都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武林高手一样。

    华山派是江湖中七大剑派之一,华山剑法,精妙绝伦,无论谁是华山派的弟子,都值得骄傲。

    可他们也为骄傲和年轻付出了代价。

    三死两伤。

    他们甚至不知道袭击他们是谁。

    刚刚捡回一条命的人,似乎还很神气,他是个和贾道平差不多大的人,身上中了三刀,虽然不致命,却让他站不起来了。

    站不起来,就只好趴着。

    另外一个人则早就趴着了,趴的老老实实。

    当贾道平询问站起不起来这个人当时情况的时候,他仰着头说道:“这些人欺负到我们华山派的头上,华山派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贾道平神色黯淡,表示了一下同意,又问道:“贵派发生了这种事,实在令人惋惜,但我想问一下,阁下看清他们是什么人了吗?”

    华山弟子努力道:“什么人?”

    贾道平解释道:“袭击你们的人,是何方神圣?”

    华山弟子摇头道:“不认识,更不是什么神圣。”他可能觉得连袭击自己的人都不知道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所以急忙说道:“我都不认识他们,他们大概都是一群无名之辈。”

    贾道平忍不住笑。

    柳哥、泰山、丁真全都忍不住要笑了。

    一群无名之辈怎敢欺负到华山派的头上?

    他们真的无名,还是华山弟子根本不知道?

    为了保全对方的面子,更为了不让对方讨厌,贾道平叹气道:“华山派只有你们来参加狩猎?”

    华山弟子楞了一下,本来他还很镇定,可当他望着贾道平眼睛的时候,竟忽然哭泣道:“我们是偷偷来的,只是好奇,为了好玩,谁能想到发生这种事。”

    谁能想到发生这种事!

    华山弟子死了三个人,死在了好奇上。

    好奇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对于华山派年轻的弟子来说,这个代价显然太大了。

    贾道平拍着他的肩旁,安慰他道:“这里一点都不好玩,早早回去吧。”说完,贾道平就站起来了。

    江湖中,充斥了杀戮、欺骗、暴力。

    但支撑江湖存在的却是道义。

    所以,四个人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些金疮药。

    现在,他们就要去第九处营地。

    泰山走的很快,因为他也好奇,下一个营地是不是跟前面的八个营地一样,有人受伤,有人死去,有人活着。

    泰山叹气道:“你们能不能快点。”

    贾道平喘着气道:“我们已经足够快,就差使用轻功了。”

    泰山灵机一动道:“我们为什么不用轻功?”

    贾道平道:“因为用了轻功,我们就不是走。”

    泰山问道:“那是什么?”

    柳哥道:“飞。”

    泰山大声叫道:“我们为什么不飞,飞岂不是更快?”

    柳哥淡淡的说道:“飞的越快,错过的风景越多。”

    泰山瞪着眼睛道:“我们是去找凶手,还是去看风景?”

    半天过去了,泰山没有听到柳哥说话。

    柳哥已看向前面,前面有一棵大树,三围粗的大树。

    树自然没有什么好看。

    树下有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好看。

    因为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棵树。

    当然,一棵真的树是不会拔剑的。

    那人已经拔剑。

    四尺长的短剑,剑身上映着月光,反射着月光。

    柳哥冷冷一笑,目不转睛的看着此人,说道:“大个子,风景来了。”

    泰山是个粗人,喜欢喝酒,喜欢打架,喜欢女人,就是不喜欢看风景,可他看的仔细,到这个人出现为止,他的眼睛只眨了一下,然后诧异的问道:“他是谁?”

    贾道平笑道:“一个不可错过的风景。”

    泰山吃惊道:“他为什么要拔剑?”

    贾道平道:“这你要问他。”

    泰山真的就问他,口气很客气,说道:“这位朋友,你为什么拔剑?”

    那人冷冷的道:“谁会无缘无故的拔剑?”

    泰山想了半天,拍着头道:“我知道了。”

    那人点头道:“明白就好。”

    泰山叫道:“一点也不好,拔剑是为了杀人,你要杀人,这还好?”

    那人低声道:“人活着,迟早是要死的,活着的时候,要承受伤心,痛苦,疾病,我给他一剑,帮他早登极乐,岂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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