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黑色高牙大纛下,大齐太上皇英姿勃发,顶盔贯甲,骑着骏马,在前导马的众多随从以及禁卫军的簇拥下,由南昌东门德胜门出发,前往府城东郊祭祀。

    各色车马,侍卫仆役,浩浩荡荡,组成一道黑色洪流,由府城一直延伸向高田龚村。

    禁卫军身穿戎装,披坚执锐,骑马走在武定皇帝銮驾前面。

    太上皇身边簇拥章东、刘兴祚、钱谦益、张溥等心腹。

    队伍后面跟着帝国的宦官和文臣,文官们衣着华贵,上有纹理,却没有皇帝戎装华贵,没有龙纹。

    “陛下,惠登相隐瞒临川城内火药数量,不断让军需官向南昌索要,他还暗中派人和福建海贼联络,怕是要反了。”

    “走近些说,朕没听清。”

    章东放松马缰绳,胯下战马如释重负,很快跟上了前面那匹装饰华贵的坐骑。

    刘招孙骑在马上,徐徐望向周围,他惊讶的发现,这里与很多年前他随义父来时相比,竟没什么差别。

    刘招孙十二岁那年,义父刘綎不知为何被万历皇帝斥责,贬去了总兵官衔,回到老家南昌龚村赋闲。他也跟着过来了,他还记得那时候经常和义父门客去河边钓鱼的情景。

    回到现实,眼前皆是飘摇的黑色旗帜和雄壮的战马,祭祀队伍的前锋已经抵达龚村,尾巴还在德胜门盘亘。

    太上皇搔了搔头上那顶造型夸张的金丝翼善冠,习惯性将帽檐往下压了压,望向章麻子,语重心长道:

    “天要下雨,娘要出嫁,想造反,由他去吧。”

    身披鱼鳞甲的章东,答应一声,没再说什么,正要掉马离去,又听太上皇道:

    “惠总兵,多半还在犹豫,让你的人帮他一把,坚定他的决心,要反就早点反,下个月是慈圣太后的三十三岁寿辰,朕不想拖到那时候再杀人,不吉利。”

    刘招孙说出不吉利三个字的时候,脸上露出迷信的神色。

    章东点点头,蓑衣卫头目当然知道“帮惠总兵一把”是什么意思。他勒住缰绳,调整马速,不让自己马匹超过太上皇一头:

    “陛下,临川豪绅大户,还有当地几十个生员,不顾禁缠足令,不仅继续缠足,还打伤我们派去的民政官,惠登相也不会过问,臣担心,这些人相勾结串联,再鼓动无知百姓造反,死的人就多了。”

    “哈哈哈,临川,朱文公老家,圣人到底是圣人,和山东曲阜有一比,都是英雄好汉,朕喜欢!”

    太上皇发出渗人的冷笑,吓得胯下那匹血统高贵的御马打了个响鼻。

    刘招孙抚摸马鬃,一边安抚坐骑,一边杀气腾腾道:

    “贼人少,就少杀,贼人多,就多杀,大不了,朕也来个临川三日。”

    章东不知道解临川三日是什么意思,不过看太上皇的反应,他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敢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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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东,你跟朕多少年了?”

    章东脱口而出道:“陛下,前明万历四十七年跟着陛下杀建奴,到今天,有十八年了。”

    “十八年了,章东,你今年有四十了吧?”

    望着章麻子脸上刻满的皱纹,因为皱纹太多,已经看不清他麻子长在哪里了。

    “陛下急性真好,刚满四十。”

    刘招孙想起那句名言“相信后人的智慧”,望着驿道两盘不断被超越的树木:

    “一代人做一代事。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有些事,不能留给后人做。后人的智慧,未必比得过前人,朕如果做不好自己的事,以后,刘堪会骂朕的。”

    章东若有所思。

    “待会儿到了龚村,到了义父坟前,和朕一起,给他烧点纸钱,这世上老爷子还认得的人,就剩下你和我了,乔监军在沉阳生死不明,对了,去把邓长雄和钱谦益叫来,朕有话给他们说。”

    章东答应一声,连忙掉马退回到后面队伍。

    刘招孙目送章麻子远去,叹了口气,微微闭上眼睛,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前面走下驿道,进了村子,队伍有些拥堵。

    他的思绪却是格外清醒,惠登相反水的消息其实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禁缠足令在江西竟然如此难以推行。

    这段时间他在反思,是不是对明国降官太过宽容,相比以前的严刑峻法,现在未免矫枉过正。

    思绪纷飞之际,一阵铃铛声在耳畔响起,睁开眼,是钱谦益骑着毛驴来了,邓长雄跟在后面。

    钱谦益患有风痛之疾,不能骑马,也碰不得凉水,他在江南时习惯骑驴,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进入大齐,****特意下旨,恩准大学士可以骑驴,尽管骑驴有碍观瞻且有违礼法。

    “大学士,临川的事,你知道吗?”

    钱谦益从容答道:“章将军刚才告诉臣了,陛下准备如何处理?”

    “朕想先听听你的主意。”

    大学士左手抓住毛驴缰绳,右手抚摸胡须,思索片刻,便有了答桉。

    “回陛下,臣以为要杀,而且要大开杀戒。”

    太上皇没想到钱谦益会做出这样的反应,诧异道:“说来听听。”

    “请陛下赦臣无罪。”

    刘招孙大手一挥;“言者无罪,大学士请说。”

    钱谦益让小毛驴靠近太上皇一些,压低声音道:“陛下,臣以为,如今大齐之患在内,而不在外,”

    “在内?”身材高大的御马充满兴趣望着面前那匹小毛驴。

    “自沉阳叛乱,康首辅、陈新等人伏诛后,朝内主张恢复前明法制者,气势明显上升,甚至能左右国策,以长远计,必须打压这股势力,此次临川叛乱就是个机会,目下虽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惠登相和朝廷守旧势力勾结,然照此发展下去,南明降官,必定与朝内陈新一党串联,到时尾大不掉,当如何处置?”

    太上皇勒紧缰绳,胯下坐骑正在调戏小毛驴。

    “那么大学士属于哪派势力,你是主张全面恢复《齐朝田亩制度》,还是主张彻底废除?你与卢象升交好,还是和乔监军一党?”

    钱谦益翻身下驴,跪在尘土飞扬的驿道上,磕头不止。

    “陛下明鉴,臣无党无私!若论结党,臣结的那是陛下的党······”

    “好了好了,起来吧,朕只是随口一说,大学士何必如此,别把袍服弄脏了,待会儿还要给临川王祭祀。”

    钱谦益连忙起身,再次骑到小毛驴背上,毛驴悲鸣一声。

    “陛下至纯至孝,堪为万人景仰!临川王泉下有知,也当知圣朝隆恩·····”

    “好了,说正事。”

    临川王是刘招孙追封刘綎的爵位,如果刘綎是他亲爹的话,太上皇就要追封刘大刀为先祖太祖之类了。

    钱谦益朝太上皇拱拱手,继续道:“陛下明鉴,江右各地,民风淳朴,而程朱流毒甚深,口称天命之性,气质之性,其实自欺欺世,前明之所以破败,近半源于此,陛下兴王师入关,所向披靡,而南明所谓忠臣者,无事袖手谈性情,有难一死报君王,于事无补。所谓误人才,败天下事者,宋人之学也。”

    见太上皇微微颔首,钱谦益接着骂道:“让天下读书人入故纸堆中,耗尽生平气力,做弱人病人无用人,皆晦庵(朱熹)为之也!”

    “临川乃朱熹故里理学之乡,自宋以来,历代各朝奉敕,其实已与山东曲阜无异。先前大祭司已详细说过,临川一地,贞洁牌坊不计其数,所谓贞女列妇数量远超天下各府县。可知蠢夫愚妇受理学戕害至深,若不纠治,不等三五年后,必荼毒天下。陛下以弓马得天下,以公正治天下,此类程朱理学,与我朝田亩制度格格不入,若听之任之,必动摇国本,为今之计,正可借禁缠足令之机,引蛇出洞,将此间恶贼一网打尽,尽行诛灭,以绝后世百代之患。”

    太上皇抚掌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大学士有这般觉悟,难能可贵,既然有人愿意为缠足殉道,朕便成人之美,成全他们。王道教化之战,不比战场厮杀容易,大学士,等军队扫平临川后,剩余的事,便交由你去办,朕需要一个干净的临川,一个干净的大齐。”

    “臣遵旨。”

    刘招孙又叫来邓长雄,详细向这位老部下安排了接下来对临川的作战行动。

    “等惠登相起事之后,便立即攻城,除无辜小民,其余豪绅大户,尽行屠戮。”

    邓长雄神色沉重,点了点头。

    见邓长雄如此,太上皇指着龚村村头的一片坟茔,对这位老部下道:

    “临川之战,是大齐对明最关键一战,不止关乎禁缠足令是否能够执行,更重要的是,要打断豪绅大户的骨头,砸碎几千年的礼教,让那些老爷习惯开始平视百姓,把男人女人视为人,而非蝼蚁。否则,我们之前为之奋斗的事业,总有一天都将前功尽弃,先前死的那些人,都将白白死去。”

    太上皇最后补充道:“可驱使明军降兵进城,第二兵团负责督战,不让战兵手上沾血。”

    此次行动代号:临川三日。

    邓长雄双手抱拳,声若洪钟道:“末将遵命!”

    手背一点冰凉,下雨了,刘招孙抬头望天,彷佛望见万千血雨淅淅沥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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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村村头。

    万马齐音,凄风苦雨,旌旗凋零,刁斗无声。

    刘招孙在义父墓前点起灯烛,铺设香花酒肴,章东手持纸伞,站在身后,太上皇对坟茔拜曰:

    “义父在天之灵,庇佑大齐,早日结束天下纷争,孩儿这次,又要去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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