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人,诰命夫人淑德贤良,可是先皇册封的,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刁蛮任性?”

    杨镐从阴影中走出来,眯缝的小眼睛忽然睁大,等到看清斗笠下面那张脸,大吃一惊。

    “裴大虎?”

    裴大虎对杨镐点点头,脸上刀疤抽动。

    “杨经略别来无恙。”

    “你如何来···来天津了?平辽侯呢?”

    沈炼林宇吴霄三人也取下斗笠,杨镐一脸诧异望向四人。

    “不知杨经略底细,不得不出此下策,杨大人休怪。近来天津卫不太平,我们几位来接杨大人出去避一避。”

    “不妨不妨,老夫刚才也以为你们真是锦衣卫。”

    杨镐自从做了这天津海防道,虽然贪墨了不少银子,然而隔三差五就有言官御史找他麻烦,动辄说他挟平辽侯之威鱼肉天津欺男霸女。

    杨镐对这些言官御史恨之入骨,但也不得不拿银子出来打点。

    见锦衣卫半夜上门,他的第一反应是,又是来讹银子的。

    听裴大虎这话,他便知四人来意,朝魏一刀使了个眼色,周围丫鬟立即退了下去。

    屋中只剩裴大虎沈炼四人,以及杨镐和那个刚才被沈炼一招放倒的家丁头子。

    杨镐向四人介绍道:

    “这是心腹家丁魏昭,算是老夫的半个养子,最是可靠,功夫了得·····”

    四人不失尴尬的笑了笑,对被一招被解决的魏一刀拱了拱手。

    不打不相识,两边算是认识了。

    杨镐将魏昭拉过来介绍道:

    “魏昭,他们几个,都是平辽侯的心腹手下,裴大虎,总兵刘綎的家丁首领,现在护卫平辽侯,当年他在萨尔浒立战功,还是老夫亲自上疏为他请功的,听说你们刚才还动手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打自己人。”

    魏昭强压住怒火,也对众人拱拱手。

    他抬头望向裴大虎,忽然觉得此人有些面熟。

    这也难怪,萨尔浒之战前,刘綎在沈阳逗留了半月,和杨镐吵了半月,最后被分到了最险恶的东线战场。

    两个家丁很有可能在沈阳城中见过面碰过头。

    众人寒暄几句,裴大虎接着道:

    “杨经略,事态紧急,小人就长话短说了,我们兄弟几个在京师杀了几十号锦衣卫,烧了教坊司,犯下弥天大罪,必定株连九族,靠这两张文贴,杨经略怕是脱不开干系,所以请杨经略随我等····”

    “什么?你们杀了锦衣卫?还烧了教坊司,简直是·······”

    那句丧心病狂差点就要说出口,最后还是忍住没说。

    然而杨镐毕竟是杀伐决断,见惯了官场生死,很快便平静下来,目光扫视众人,冷冷道:

    “你们好大的胆子,可知杀锦衣卫是要诛灭三族的,老夫为官三十年,还没见过你们这样凶残的,让朝廷捉拿,凌迟都是轻的,这是平辽侯的意思还是?”

    沈炼走到前面,昂首道:

    “是我的意思。”

    “小人是魏公公结拜兄弟沈炼,许显纯害死厂公,还想杀沈某,杀裴大哥,我便把他们杀了。眼下,南北司番子都在朝天津赶来,还有五城兵马司的战兵,看这架势,他们要沈某死,还要取杨大人性命。”

    “杨大人,跟我们回辽东,平辽侯和诰命夫人都在等着您。”

    杨镐盯着裴大虎道:

    “你们有多少人?”

    “二十六人,连上三个女眷。”

    “二十六个人?还带女眷?”

    三人看向沈炼,都不说话。

    “准备如何去辽东?”

    裴大虎忐忑不安道:

    “去码头雇条船,今晚便····”

    “天津各个码头早都没船了,宫里从云贵采买的楠木刚到大沽口,漕河那边运不过来,福船都调过去了。”

    杨镐似笑非笑,以他一位资深粮道官的口吻向四人发出灵魂质问。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你们犯下这弥天大罪,不会事先连自己退路都没想好吧?”

    见杨镐这态度,几人互看一眼,沈炼一咬牙,将绣春刀举过头顶,递到杨镐面前。

    “杨大人,这刀乃是先皇御赐,杀过无数恶人,杨大人若是不愿走,便杀了沈某,明天一早,将首级交给朝廷,朝廷或能免大人死罪。”

    杨镐抚掌大笑,上前扶起沈炼,摇头叹息:

    “沈百户,到底是年轻气盛。老夫只是看看你们筹划是否周密,没别的意思。老夫不走,等着被朝廷千刀万剐吗?”

    他推开绣春刀,回头对家丁魏昭问道:

    “魏昭,咱们的福船何时能离港?”

    魏昭不假思索道:

    “回老爷,船随时都可以走,不过最好等到天亮,这几天海上结了冰,黑灯瞎火的容易撞到浮冰。”

    杨镐大手一挥,沙哑的嗓子忽然高亢起来。

    “立即去准备,天亮就走,准备好粮食和水,连夜把老夫的银子都搬到舱底,做压舱石,上面堆上些货物,福船打上天津水师的旗号,天亮后光明正大的出港,顺带把吕同知的货也搬了。”

    魏昭答应一声,连忙转身离去,刚走出两步,又被杨老爷叫住。

    “等下。”

    “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众人一脸茫然,都被杨老爷这番操作深深震撼。

    只听杨老爷又吩咐道:

    “福船的事先让别人去做,你现在去浙江会馆,找到徐子先(徐光启),还有那个红毛夷金尼阁,立即把他们两个请到我府上来。”

    魏昭显然认识徐光启,他站在原地,面露难色,吞吞吐吐:

    “老爷,要是他俩不来咋办?小人怕打不过那红毛夷。”

    魏昭见过金尼阁,这红毛夷虽羽扇纶巾仰慕天朝文化,一幅儒生打扮,张口耶和华,闭口孔仲尼,中西两开花。其实此人身高九尺,胸口两寸多长红毛,一双拳头比沙包还大,一拳能把水牛打死。

    “老爷,要不我和这几位锦衣卫一起去,抓红毛夷回来?”

    杨镐怒道:

    “老爷我有说把他抓来吗?金尼阁是本官好友,是神的仆人,人家万里迢迢来大明,服膺儒教,引经据典,对他动手,简直有辱斯文,丢我们文官的脸!”

    “告诉他们,老爷我昨日带水营在海上堵截倭寇,收了个西洋杯子,内壁刻着黄金,边缘刻有十字,还有些珍珠、绿宝石、紫水晶之类的装饰,岛原倭寇说是,是神迹,让他们多备些银子,晚了老夫就卖给弗朗机人了······”

    杨镐让魏昭把这段话复述了两遍,确定无误后,才挥手让他去会馆。

    裴大虎吴霄两人呆呆的望向杨老爷,林宇张大嘴巴,沈炼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杨镐捋了捋下颌几根稀疏的胡须,若无其事道:

    “老夫去年便开始筹划准备,福船、粮食、水手,一应俱全,为的就是随时离开天津卫,回辽东,襄助你们的刘总兵。

    “话说你们刘总兵,真是不让老夫省心,杀袁应泰不说,连衍圣公都不放过,哪有这样造反的,不知韬光养晦,哎,连累老夫在这天津卫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四人都沉默不语。

    吴霄忍不住问道:

    “这位徐子先又是何人,还有什么金什么阁?杨老爷抓他们作甚?准备留着给咱们当人质吗?”

    沈炼久在京师,他在镇抚司眼观六路,当然知道这徐子先底细,连忙解释道:

    “就是徐光启,现任兵部主事,信西洋教。擅长西学火器和城防。老奴起兵后,他便不断上疏,请求朝廷推广火器,裁汰九边冗兵,尤其是裁撤辽镇兵马,建议多招募火铳兵和炮兵,后来不断被人弹劾。上个月,徐光启托病辞官,带着他的教友,就是金尼阁,来天津卫休养。”

    说到这里,沈炼拍了拍自己脑门,抬头望向杨镐,暗暗感叹。

    马上就会被逮拿凌迟处死,这种时候,还能想到给平辽侯招贤纳士——准确说是绑人——果然是做过辽东经略的!佩服佩服!

    吴霄喃喃自语:

    “这才是大明好丈人。”

    杨老爷挥手对四人道:

    “好啦,走吧。”

    四人异口同声道:

    “走?去哪里?”

    杨镐也不说话,从屋中取出串钥匙,在手里摇了摇,钥匙发出清脆叮当声。

    “去武库啊。什么三眼铳锁子甲三棱重箭,火药火油,对了,还有两门佛朗机小炮,先选好了,待会儿和徐光启一起,都搬到码头上。”

    见四人呆立不动,杨镐催促道:

    “你们才二十多人,对面少说也三五百人马,几位不会想着,赤手空拳保护老夫去辽东吧?赶紧的,今晚还得抢吕同知的南货。”

    吴霄呆在当场,陕西乡音脱口而出。

    “额滴神啊,丈人比女婿还猛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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