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子头青年在榻榻米上躺了一会儿, 短短几分钟内就将“辗转反侧、愁肠百结”演绎得淋漓尽致。在把地板滚了一个遍以后他终于平静下来,起身换过放在被团上的浴衣。

    浑身都是土,又留着长头发, 这会儿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嗯……浴衣该怎么穿来着?

    青年反复试了几次未果, 因为不会系带子, 一松手身上的布就有往下掉的风险。最后只能胡乱掩住衣襟把浴衣裹得松松垮垮, 他叹了口气——看来是真的莫名其妙跑到了一百多年以前。

    没有网,没有电……啊, 已经有电了,但是尚未普及。但那又有什么用呢?电波可穿不过时间去到一百多年以后。

    他别别扭扭拢了下领口, 坐在台阶上发愁。

    也不知道学校那边会怎么处理这件事,特级咒术师失踪于山体滑坡泥石流?大约会把同行们都给活活笑死。

    “您好,晚饭来了。”

    老妇人端着红漆格子去而复返, 安置小案胁息的动作迅速伶俐,一点也看不出年龄:“请用餐,医生马上就到。”

    捂着胸口和浴衣下摆往房间里走的夏油杰:“……”这也未免效率到有点可怕了吧!

    老人看到他的尴尬愣了一下, 眯起眼睛就笑:“啊啦,是不太会系带子吗?”

    果然是留洋回来的学生仔, 家乡的衣服也不大会穿了。

    “这位少爷呀,麻烦您等等。”她走到青年身前拍开他的手,三两下就把胡乱团成一团的腰带解开, 夏油杰胀红着脸大叫:“啊!”

    柴犬扭头,把耳朵贴在地面上,一脸大写的不耐烦。

    “您呀, 一定是位顶温柔脾气顶好的少爷, 呵呵呵。”她笑着替他整理衣衫, 满是皱纹的枯瘦手指顺着布缝划过:“不用那么害羞, 如果我孙子还活着,眼下也都比您年长啦!”

    青年光速闭嘴,低低挤出一句“抱歉”。

    就算她是个老猴子,不对,老人家,额……

    大脑一片混乱,他低下头,看着苍老的手三两下就把浴衣搭理妥帖。

    “少爷呀,手抬一下。”她笑着拿起腰带绕到他身后,夏油杰浑身不舒服的将后背亮给陌生人碰触。

    后腰上紧了一下,老妇人和缓的声音传过来:“好了。”

    她走到前面又替他整了整衣襟,满目依恋的抬头看着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唉……”

    最后她只叹着气自嘲:“人老啦,不中用了,做什么都慢吞吞的。”

    夏油杰满心不是滋味儿的伸手扶了她一把,又很快松开。

    只是,不想让她在我面前摔倒而已!

    “谢谢啦,少爷。”她乐呵呵的指指碗筷:“就不耽误少爷用餐了,我去看看医生到了没。”

    她又走了。

    夏油杰坐到小案后看看,天妇罗,荞麦面。

    叹气,端碗,抄筷子,低头,吃。

    放下碗医生就提着药箱走进房间,夏油杰盯着他的木头箱子满脸好奇,忍不住趁医生走出去取东西时连拍好几张照片。

    然后顿住——拍了又如何?他现在还有人可发送的吗?

    “问题不大,抓伤而已,先打一针破伤风。”

    医生拿着消过毒的玻璃针管走回来,青年反手抓紧领口拒绝:“我打过破伤风疫苗!”

    “哎呀?”医生笑起来:“既然你认得,那就再好不过,大男人哪里还能怕打针,快点!”

    不是,玻璃针管真的没问题吗?金属针头也是公用不是一次性的啊!受不了!完全受不了!无论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受不了!

    弄不明白病人为何抗拒至此,医生只能拿出“杀手锏”:“一点也不疼的,不打很可能伴随感染风险,会要命哦!要不,你先试试,疼了就不打?打完给你糖吃!”

    夏油杰心想我六岁时就不信这种鬼话了,你现在还拿来糊弄,没门儿!

    老妇人也上前劝:“既然剑士大人将您交给我了,总要有个交代,不然再叫鎹鸦请大人回来一趟?”

    其实并不会,但是嘛,要相信老人家的智慧不是么?

    一想到自己被捆成土豆的样子……

    ——我丢不起那个人!

    青年气鼓鼓的掀起袖子,把锻炼得很好的胳膊伸过去。

    “好了。接下来清创包扎,伤口不能碰水。今天就别洗澡了,打点温水擦擦,再想洗,至少也要等到明天晚上。”

    医生将用过的器皿放进搪瓷盒收紧,解开他脖子上乱七八糟的绷带,看了一眼就笑:“年轻人,身体挺好,伤口已经收敛了,也不用缝针。不错不错。”

    总之又过了二十分钟,医生告辞而去,温水也送进房间。夏油杰胡乱擦了擦,老妇人也不叫他端木盆,自己弯腰抱起来就走。

    “……”身为一个成长在普通家庭的孩子,叫一个年老女性这般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很有点过意不去。

    算了,明天,明天替她做点事,然后随便找个借口就走。钱的话,他身上带的现金肯定用不了了,还得想点其他办法支付住宿费,以及医疗费。

    躺进泛着淡淡皂荚味的被窝里,他忍不住又把手机拿出来摆弄。有两条未读信息一直忍着没看,一条来自五条悟,一条来自家入硝子。

    五条:啥时候完事儿啊?一起去吃冰淇淋吧!总吃凉面也不行吧,夏天就该吃冷饮嘛!

    家入:【照片】【照片】【照片】听说你苦夏?这些都是有用的药物,自己找家药房照着买!

    “……”他把这两条信息反复读了好几遍,发现自己的嘴角正无意识向上翘起,急忙压下来抿紧。

    明天就走,得回去山林里找找看有没有办法回去。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关闭光源闭上眼睛,本以为会像之前那样失眠,不料下一秒就沉入梦乡。

    ……

    第二天一早,夏油杰是被纷乱的嘈杂给吵醒的。

    窗外传进来奔忙的脚步声,和带着泣音的求告。

    青年起身拉开拉门,远远就看见那条眼熟的马尾巴。

    她身上沾着血,神情疲惫,但还是耐心安慰着面前不断哭泣的女人。

    “你为什么不能来得再早些!你要是来早些,旦那他,旦那他说不定能活下来!”哭到不能自已的女人伸手打了她好几下,那女孩动也不动任由人攻击:“我很抱歉。”

    她当然是尽了全力的,但也有做不到的事和赶不及救的人。

    ——被受害者遗族打两下就打两下,失去亲人与挚爱的痛苦,总要有个发泄的出口。

    “你在做什么啊!至少你还没死不是吗!猴子!”

    有点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断敲落的拳头被人推开,背着长刀的女孩弯腰向打人者鞠了一躬:“请您休息一会儿,然后有其他人陪您回去料理丧事。”

    “为什么不是你?你该在旦那墓碑前磕头谢罪!”遗族红肿着眼睛不依不饶,她看着她:“如果我陪着您,也许就要被下一位太太这般质问为何不能到得早些。”

    女人像被狠狠烫到那样缩回打到一半的拳头,突然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真是越说越离谱!”夏油杰颇有些感同身受的气愤。猴子就是猴子,不知感恩,也就只敢对温柔保护他们的人得寸进尺。

    少女侧过脸安抚的朝他笑笑,转回去又对那个女人道:“您好点了吗?需不需要请医生?”

    她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温声细语:“如果能让您好受些,多打几下也没关系。您的手很轻,比翠鸟扫过湖面还要轻。”

    受害者遗属哭得更大声:“你为什么不能坏一点!不要对我这么温柔啊!”

    如果那样的话我就能问心无愧的恨你了。

    “我送您去吃点东西,然后睡一觉,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她还真就把她送去另一个房间,交给专门负责接待的人。

    “你都不会生气的吗!”青年抱着胳膊站在紫藤花架下等她,一见她走回来就皱紧眉头。

    这已经是一整夜没睡了吧,真·不怕猝死!

    少女解下刀,抱着它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休息:“人在面对死亡和恐惧时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要是不责怪我,她又该责怪谁呢?我救不了已经死去的人,那就尽量去救还活着的人。”

    这个答案,是他没想到的。

    哪有这样的人啊?哪有这样的人啊!

    衬得他就像是个脑子有病的傻瓜。

    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他闷闷坐在距离她不远的地上:“夏油,夏油杰,东京人。你呢?”

    “源,源千岁。家在八丈町。”

    少女背靠着延廊柱子,上下眼皮都快黏在一起了。

    青年看了她一眼,果然发现她确实有点像伊豆那边来的女孩子,皮肤很好,熬了一夜也没见黑眼圈红痘痘什么的。

    “你姓源啊……”这个姓氏可不得了,莫非是哪家大小姐?

    少女含含糊糊解释:“嗯?明治的时候大家都要取姓嘛,我爷爷说那不如干脆取个大姓,祖宗十八辈就这一次机会,只当占便宜了。”

    夏油杰:“……”

    我忘了现在还是大正年间,可不就离明治维新过去没几年么。

    谈话一度陷入僵局,青年忍不住叨叨起昨晚的事:“你怎么当着我的面向人说我脑子不好使。”

    “不当面难道要背着你说嘛?”别看她眼睛都闭上了,接话倒是接得很溜。

    夏油杰:“……”原来还真有我捧不起来的场!

    突然,似乎,有点能理解歌姬前辈的愤怒了呢。

    你就是个憨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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