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江关军营之中,之前火药羽箭射落之时,在军营里燃起的一些火势已经被扑灭。

    硝烟的味道逐渐变得稀疏,但还有些许气味残留在空气中,一声惨叫惊扰了烟气。

    营帐内,刘青山拿着一张破裂的纸符,眉头紧锁着说道:“又失败了。”

    “看来他还有余力,那我再补一下子。”方云汉说着就要动手。

    刘青山连忙制止,道:“没用的,他躯体上确实已经奄奄一息,精神上,在你的刀意斩击之下,也已经衰弱的不成样子。现在要杀他很容易,但唯独那神志中的一点清明,难以蒙蔽。”

    “这是功法上的特殊性。”

    老道士绕着躺在营地中,已经意识不清的贺修平走了一圈,贴了七张符咒在他的体表各处,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终究还是开口说道。

    “依贫道看来,这人所修炼的,很可能是星斗教的镇派神功之一,《昼去定陀罗真经》。”

    方云汉好奇道:“这门武功有什么独到之处?”

    “这是一门直指天地之桥境界的无上绝学,在修行初期的时候,最鲜明的特征,就是感应天星。”

    刘青山解释道,“星名陀罗者,其质属金,北斗浮星,化气为忌,列为煞星、凶星。”

    “陀罗真经修行初期,意念定锁陀罗星,能逐渐为自己的精神增加凶威煞气,修行小有所成之后,就能使意识之中有最后一点灵明,犹如星辰长耀,可以杀之,不能迷之。”

    说着,老道士抬头看了一眼营帐外的天穹,神色中有少许惊奇,说道,“之前没有好好注意过,现在想来,你们这里的星象居然跟贫道故乡极其相似。”

    方云汉不以为意的说道:“这也并不奇怪,我也去过一些遥远的地方,别说天上的星象相似了,就连生民的礼仪,流传的教派也有相似之处。或许是冥冥之中,有某种徜徉于星空内外的伟力,在影响这一切。”

    刘青山目露沉吟之色,点头赞同道:“贫道故乡也有与道、佛、儒等各家言论相似的流派,虽然语言上的表达不同,但若翻译过来,内中含义几乎别无二致。”

    公孙仪人指着地上的贺修平,开口说道:“既然问不出更多有用的东西,那此人是杀是留?”

    “留之何用?”方云汉袖子一甩。

    贺修平浑身一抖,骤然睁眼。

    他已经无力开口却明白之前发生的经过,知道对方的讯问失败,便依旧对着方云汉勾起那个嘲讽的笑容,随即,胸膛停止了起伏,却是已然断了最后一点生机。

    若是寻常的敌人,方云汉说不定还会留他多活一阵子,以真气探索对方经脉,就像他学习金刚不坏神功的时候一样,看看能不能窥见对方所习功法的奥妙。

    不过之前下手辅助讯问的时候,方云汉已经试探过了,贺修平体内几乎没有明显的真气流转的痕迹,或者说,他所修行的功法太过醇和高妙,根本不用强行去改变经脉,留下那些可供判断的明显特征。

    那真气内力、经脉气血交相呼应,仿佛是从生下来就该长成这样的状态,因为太过天经地义,质朴的如同山间随便一棵小草,反而就完全找不到能去学习的地方了。

    “哎!”刘青山想要出声阻拦,却是慢了一步,不由得多了一点忧色,喃喃道,“这定陀罗真经还有一桩异处。若是同样修习这门功法,有过师徒传继的关系,这里死了一个,作为师长的一方就会有所感应。”

    方云汉诧异道:“你是说,这人死了的话,北漠那边就有人会知道他临死前的遭遇吗?”

    “应该不至于有清晰的消息传递,只是模糊的感受吧。”刘青山不能肯定,道,“这毕竟是别家的镇教神功,贫道也只是听说过一些,除了这两个特征之外,其他的,贫道就不清楚了。”

    一直旁观的丰子安,这时才有插话的余地,道:“就算被他们知道了此人死前经历,也没关系,这样的战争,到最后总是真实实力的比拼,他们或许还有奇兵,我们这边倒是原本就没什么着意隐藏的秘密。”

    这件事情就被他们几个人随意揭过,方云汉向丰子安问道:“今日天色已晚,军营之中又刚刚遭受突袭,这三万大军是准备到明日再出发吗?”

    “是。”丰子安回答道,“钟季棠大将军的八万大军,也已经到位,随时可以策应。我已经跟各部将领议定,明日三更之时出兵。”

    “好。”

    方云汉应了一声,转向公孙仪人说道,“仪人,你是也准备在军营中暂住一晚,还是到城中去另找个住处?”

    公孙仪人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双臂,那几处伤口已经上过药,也用布条权且做绷带绑好,只是她急行三百多里,风尘仆仆,那些布条已经变得灰扑扑的,衣服也有些脏。

    “我还是去寻个客栈洗漱一下。”

    方云汉道:“那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公孙仪人抬手把一缕发丝挽在耳后,垂下眸光,眼中似有笑意,却被睫毛掩住,说道,“只有你的琴音能有效的对付那些乘鹰的射手,还是留在军营之中,以防万一。”

    说罢,她在方云汉肩膀上轻拍了一下,抬起头来,转身向刘青山与丰子安一抱拳,说道,“两位,暂且别过,我先走一步,明日再会。”

    丰子安与刘青山各自还礼之后,公孙仪人便独身出营去了。

    方云汉也没有在那营帐之中久留。

    他走出大帐的时候,夜色未至,但是天上层云重重,也见不到日头所在,天光微暗,穹苍沉郁。

    与其他地方相比,北境的天空,有时候显得格外高远旷然,有时候,又好像显得格外低沉一些。

    今日的天穹,似乎并不比锁江关的城墙高过多少。

    军营之中自有军士往返巡逻,也有不少人正在忙着处理那些被火药炸坏的营帐,为一部分士兵重新安排住所,伤兵则抬去医师那里救治。

    一座座大帐之间,人来人往,方云汉独自站了一会儿,动中取静,心神却渐渐拔高。

    片刻之后,等他有些眯着的双眼,再度睁到正常的大小时,像是有两抹流火赤金,在眼尾闪过。

    他体内那多种坚韧不化的功力根基,从原本缓慢的步调逐渐提升,就像是一条雪山溪流汇入江河怒涛,消解、融合的速度提升了百倍也不止。

    这场战争,对方云汉来说,或许只是当初宋金之战的复刻,那些敌国的将领、王者,守在他们的城池和宫殿之中,等着他一个个杀过去。

    但是飞鹰骑兵的出现,敌手功法的玄妙,还是让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尽兴战斗的方云汉,多添了些兴味。

    也算是到了该急一些的时候了。

    ………………

    贺图王城之中。

    贺兰大可汗与都白土、金杵大祭司正在谈话。

    忽然,一股玄妙的感觉,顺着冥冥之中的联系,卷入贺兰心中。

    虽然没有任何具体清晰的消息,但是,那股死亡的气息,以及完全无法挣扎就被击败的碾压感觉,实在是太过强烈,使贺兰话说到一半,就不由自主的抬手捂住心口。

    另外两人看他神态动作有异,连忙问道:“可汗,怎么了?”

    贺兰皱着眉头,分辨着那种初次体验的情绪,缓了片刻之后,才说道:“贺修平死了。”

    “什么?”金杵大祭司一惊,“他不是今日凌晨的时候,才从我这里领走三百飞鹰,怎么可能现在就死了?!”

    “这种感觉不会有错的。”

    贺兰大可汗回忆着定陀罗真经之中的相关技术,眼中闪过哀怒之色,嘴上冷静分析道,“原图南和铁齐都已经抵达荼利城,贺修平今日率领飞鹰骑兵赶过去之后,应该是直接率兵突袭,尝试摧毁齐军方面的粮草或弹药。”

    金杵大祭司沉声道:“那一批飞鹰,平时可以飞行在一百五十丈以上的高空,竭尽全力爬升的话,能达到三百丈往上,无论是速度还是灵活性,都要比北漠最好的战马高出数倍不止。”

    言下之意便是,他想不通,率领这样一批飞鹰骑兵去作战的贺修平,怎么会在一日之间就被擒杀?

    飞鹰骑兵初始的时候,是以贺修平当年带回来的第一只巨鹰为试验品,由祭司一脉主导,除了驯养已经变异过的鹰隼之外,还尝试出了用变异生物血肉制药,让普通鹰隼突破极限,体型大增的方法。

    这三百多只巨鹰能成军,大祭司在其中居功至伟,也最为了解这只飞鹰骑兵的优越性。

    就连最为稳重的都白土,也忍不住附和道:“大祭司的话不无道理。”

    “那就只能是我们太低估大齐那方面了。”

    贺兰大可汗悠长的吐了口气,捂在胸口的手掌放下,说道,“定陀罗真经的神妙,你们两个也有所体会,按照其中的记述,这确实就是贺修平已经身亡的警兆。他是遇上了实力差距极大的敌人。”

    “一个人,他们的海皇吗?那确实有一定的可能抓住时机,击落一只飞鹰。”

    金杵大祭司高大的身子蹲坐下去,双腿盘在坐垫上,苦思道,“但是以贺修平的实力,就算是你和伏邪浑要杀他,也绝不容易,所谓极大的差距,真的有这种可能吗?”

    听到这话,贺兰面上一怔,语气有些飘忽的说道:“大祭司觉得,我要擒下贺修平,会很难吗?”

    “难道不是?”金杵大祭司心中疑惑,反问道,“你们从前又不是没有较量过,我也曾经旁观。”

    贺兰大可汗的视线转向都白土,说道:“你觉得呢?”

    “如果是从前,单打独斗的情况下,可汗能够战胜贺修平,但是如果他选择逃跑,能把他拦下的可能就很低。”都白土仔细斟酌着,说道,“但是有了定陀罗真经之后,可汗的实力我无法揣测。”

    金杵大祭司听出其中意味,眼皮撑大了一些,说道:“贺兰,这半年多以来你服丹练功,原有的差距确实应该会拉大,可是,真的会大到让他逃都没机会逃吗?”

    贺兰神色莫名,道:“白土不能确定,连大祭司你这个炼丹的都不能猜到……”

    他看着另外两人脸上的神情,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眼神数变,恍然、悲切、亢奋、愤怒都有,在须臾之间,已复杂到另外两个人根本看不懂的程度。

    良久之后,贺兰大可汗长叹了一声,道:“我错了,我真是大错特错。”

    金杵大祭司和都白土也想通了什么,沉默下来。

    “原来你们已有这样大的差距。”大祭司说道,“你没有料到大齐那边,同样有你这样突飞猛进的强者,没有事先让他们警醒,确实是错了。”

    “不。”贺兰也在这偏殿中的另一张坐垫上坐下,抬起右手,盖住了上半张脸,“我说我大错特错,不是指错在这里。”

    “是一开始就错了啊!”

    是什么时候,顶尖的武人个体,已经无法轻易的去左右一场战争的走向了?

    千年前的那位初代海皇,如果他愿意的话,哪怕只是孤身一人,也能将天下都定夺在指掌之间。

    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群体的力量在飞快的进步。

    一千年前那些工匠打造出来的刀剑,就算是拿去砍一棵儿臂粗细的小树,也有可能崩断剑刃,假若以这种兵器,对上了完成练骨换血的大拳师,都不可能有刺破其皮肤的事情发生。

    可是到了五百年前,钢铁的兵器已经成为各国的主流,火药开始运用在武器方面。

    到了三百年前,火铳出现,北漠的神弩,能将整支短箭钉入冰岩之中,能够劈断岩石的百炼精钢兵器,在各**中,也不再是什么稀罕的物品。

    到了那个时候,换血的大拳师在万人规模以上的战场中,已经不能任意驰骋,兵卒的刀剑有一定的可能,斩破他们的皮肤,淬毒的弩箭,若是中上一箭,都是莫大的麻烦,而如果披上重甲冲刺,又有被火铳火炮围杀的危机。

    军队的整体战力,比起一千年前,早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差距。

    而完成了换血的顶尖武人还是那么稀少,拳师的上限,也未曾超越千年前那位已经被神化的初代皇者。

    于是,即使是那些称王称皇的武者,也不再被视为正面战场上决定性的力量,只是当做重要的战力来看待。

    像是北漠和大齐这样,能发动数十万大军参与的大型战争,若再有人说,只凭寥寥几个武夫就能论定胜败,那是要被所有人笑话的。

    然而,到了今年,已经停滞了千年的武学、武道,也开始向前了。

    而且是被那神秘未知的力量推动着,飞跃式的向前,像是在刹那间,就跳过了比百年千年光阴更漫长的发展,把所有的错误规避,把所有的关卡压下,把正确的答案放在此世的武者面前。

    于是,那些付出了可怕的艰辛,攀升到了顶峰的人,与兵卒之间的差距,再度被拉开了。

    只因这样的突变来的太激烈,太急促。

    所以,哪怕是身体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变化,已经开始学习那些功法,但绝大多数人的思维,还没有从过去的模式中解脱出来。

    即使是贺兰,也没有。

    ——在今天之前。

    “都白土,去把所有百骑长以上的人,全部召集过来,让他们着甲,带齐武器。”

    心中激烈的情绪不曾继续显露在外,贺兰如同雕像一样,在那坐垫之上静默了许久之后,并没有继续解释他所说的错误,开口就是一道不明所以的命令。

    都白土只言片语也不多说,领命去了。

    贺兰在祖庙偏殿之中坐了小半个时辰,跟大祭司说了几句话,直到天已经黑了的时候,祖庙里里外外亮起了火把、油灯,照得通明如昼,北漠军中百骑长以上的人,全部聚集在门外。

    虽然人数不多,却军容整肃,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是北漠那一年四季都狂猛的风霜里磨砺出来的悍勇之士。

    他们在贺兰从偏殿中走出的时候,一起躬身行礼,堪称嘹亮的声音,整齐划一,向他们的王者问候,恭敬而雄阔的传遍了整个祖庙。

    贺兰望着他最引以为傲的部下们,眼前似是亮了亮。

    只是同样站在众人之中的都白土直起身来的时候,恍惚间觉得此时的贺兰,与不久前的精神面貌有大有不同。

    他们的可汗,在面带微笑向他们说话的时候,都白土竟然觉察出少许哀怜之意。

    那是很少、很莫名其妙的情绪。

    寻常人等,比如周边的这些将领同僚,根本没有任何一人察觉,在他们眼里,贺兰仍然是那样自信豪迈,在轻松随意的神态之中,透露出无比的威严。

    都白土一晃神之后,也已经察觉不到那种情绪,但他不认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此时,拔刀出鞘的声音响成一片,都白土回过神来,望着周边的人,肃然敬畏的拔刀,这才依稀一起,刚才贺兰说的话。

    刚才贺兰是说。

    “大战将起,我想看看,我的勇士们到底掌握着怎样的力量,来!拔出你们的刀,将弩箭上弦,不必掩饰袖里的飞镖,囊中的毒蜂,向我进攻。”

    见众人已经将自己的状态调节到最佳,做足了一切准备,贺兰的视线放在都白土身上,笑道:“四帅之中只有你在,那你也要准备好了。”

    “是。”都白土郑重点头,矮小的身子做出近似蹲姿的动作,双臂向两边拉开。

    周边的人自然退出了数丈的距离。

    祖庙偏殿之中,大祭司背对着殿门的方向坐着,回想刚才贺兰所说的话,心中隐隐有一点荒谬的感觉,却又找不到半点可辩驳的余地,神色极其沉重。

    这高大的老者,听到背后、殿外传来的拔刀声,听到哪些将领的呼喝声。

    他也感觉到了,原本就住在祖庙里的,那些祭司一脉的人,全都在围观这场战斗。

    各种的纷杂的声音掀起,然后,在一眨眼之间,被一道悠远无尽的异响压了过去。

    那像是风的声音,像是鹰的声音,也像神的声音。

    从靠近殿门的地方掠起,掠过整个空地,远远的超越了祖先铜像的高度。

    所过之处,那些正在发动攻击的将领,全部失声。

    失声也失败。

    接着,是一道撼动地面的震响,一个人被从祖庙的广场上打了出去。

    震动的感觉,甚至从广场越过台阶,来到殿内,传到了大祭司盘坐的身体底下,让他深深的感受到了那股像是与地面相连的力量,是何等浑厚。

    以及,又是何等惊异的力量,摧枯拉朽一般的击破了那股浑厚,把都白土打上天空。

    脱离了地面,向后飞出去的过程中,都白土看到了那些失败倒地却都无伤的同僚,看到了他们从震惊的神情,开始转变成狂热与惊喜。

    他们为一眨眼之间的失败感到震撼,但并不悲伤,反而想要为他们的王欢呼。

    嘭!

    都白土飞过了高高的祖庙墙壁,落在外面的泥地里,过了两圈之后才站起来。

    他也震撼于可汗的力量,却更奇怪贺兰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当然,不仅仅是想要检验手下将领的实力,也绝不可能是只为了检验、炫示自己的实力。

    都白土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贺兰也来到了他面前。

    果然就像他想的那样,贺兰的神情中没有半点欢喜。

    高高的墙壁隔住了广场上那些人的视线,被击倒的将领虽然没有受伤,但一时半会儿也根本爬不起来,而祖庙中那些祭司一脉的人,还未能赶过来。

    贺兰右手逐渐握拳,负在身后,神色不悲不喜,向着天空看了一会儿,半晌之后,才将视线落在都白土身上。

    都白土有些意料之中的感到万分的压力。

    他听到贺兰说。

    “我有一些话要跟你讲,每一个字,你都要牢牢记住。假若事情真的那样发展,那么,你就要按照这段话,一丝不苟的去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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