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北境之外,号称两千里荒漠,其实只是一种夸大的说法。如果从铁衣城出发,直线向北的话,大约一千一百多里路程,就能抵达天阴山脉。

    而北漠王庭,虽则作为他们王庭势力中枢的城池,处于天阴山脉北侧的大草原上,整个王庭的势力范围,却是蔓延到山脉南侧,囊括向南五百里有余。

    所以确切来说,大齐边境和北漠王庭的势力边境,仅是相隔六百里左右。

    这六百里地带中,存在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邦国,其中势力最为雄厚的国度,也占据有十座城池,民风彪悍,士卒骁勇善战,不容小觑。

    而国土仅有一座城池的荼利国,举国民众数量不过三十万,号称有五万精兵,实际只有七千士卒,且有近半无甲无马,兵械简陋不堪,即使是在这些小的邦国之中,也属于最弱的行列。

    在这一片荒漠地带生存的人们,提到荼利的时候,往往不以国名称之,而是称为荼利城。

    当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荼利城之中,也有王族、王宫。

    不过当地风俗既不同于大齐,也不同于北漠,王宫居然是设立在城池的西部,宫门向东,而如果从王宫西侧出门,只要再走十几步,穿过西城门,便是一片临水断崖。

    王宫中,一个富态的老人缩在自己的寝殿里,食不知味的品尝着往日最爱的甘甜果酒。

    宫殿中空荡荡的,那些坐垫、矮脚长桌,从前每天都会坐满形形色色的人们,陪伴他饮酒作乐,也会有城里善舞的美人,轮番来为他们表演。

    但是现在,这个像富商多过像王者的荼利王,根本没有那样的心思。

    他一日三餐都在这座大殿里,除了吃喝拉撒以外的时间,全部都用来睡觉,睡不着的话,也要硬躺在床上,即使是最枯燥的时候,都不敢像以前那样召开宴会,聚众饮乐。

    就在荼利王端着酒杯发呆的时候,一个侍者神色仓皇地从外面走进来,匍匐在地,喊道:“王,那个人还要一百斤烈酒。”

    荼利王回过神来,不满的说道:“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他要什么,你们都满足他,除非是他决定要离开这里了,否则,无论是什么事情都不要再来烦我。”

    这胖大老者眼下乌青,神情烦躁,对着这些侍者的时候,倒是很有逞威风的魄力,说着说着,就将手里的酒杯扔出去,砸在那个侍从肩上。

    侍者肩上一痛,更加惶恐,四肢颤抖着,仰头说道:“可是、可是我们这里已经没有他要求的那种,能够用来助燃火焰的烈酒了。”

    荼利王愣了一下,抓着自己多日没洗,已经有些油腻的头发,说道:“王宫里都没了,城里也没了吗?”

    侍者道:“都没了。”

    荼利城掌握的酿酒技术,多以果酒为主,真正的烈酒,都要靠从大齐那边购入,属于非常昂贵的饮品,而这段时间以来,整个城中储备的烈酒,都已经被那个人用掉了。

    “那就、那就快向东边的志珎,西边的厉玦、金珰去求购,再去看看大齐来的商队里,有没有存货了。快去!”

    荼利王坐不住了,他骂走了侍者之后,站起身来,在这宫殿里走来走去,神色越发忐忑。

    荼利城的王族在这里传承了五代有余,虽则成不了什么样的雄图霸业,但富贵享受也算不缺,直到几个月前,那个眼白比重格外大一些的乱发男子,孤身来到荼利城中。

    任何人,只要是目睹了那一天王宫中上百名护卫,像被割断的枯草一样死去的场景,都会明白,宫中做主的人已经换了一个,不再是他们那个安于享受的王,而是那个从头到尾连名字都不屑于报上的北漠人。

    唯一能让国王感到少许庆幸的是,那个人占据王宫之后,对他的王后、妃子、女儿都不在意,只是跟他的儿子单独聊了聊,要他的儿子出使大齐罢了。

    可那也是因为,这段时间以来,王宫满足了那个人所有的要求,而现在,当荼利王无法满足那个人的要求时,他实在无法确定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那天,那些侍卫们的身体被劈开,坚硬的骨头在无声中断离,惨叫的声音充斥整个王宫,血色蜿蜒在整洁地砖上的场景,仿佛又浮现在荼利王眼前。

    “嘶!”

    荼利王浑身一个激灵,从那惊恐的回忆中挣脱出来,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走出自己的寝殿,摒退了护卫,孤身一人来到王宫宝库的位置,又挥退了宝库的看守者,踏入其中。

    王宫宝库之中,收藏着荼利王族五代以来积存的种种宝物,荼利王没有去拿那些金银,而是专挑一些轻便不起眼,却又价值连城的东西。

    他将一件千金难求、据说能防火伤毒箭的罗裙扎成了个包裹,往里面塞入来自大齐的名家字画,来自北漠的玉眼石杯,最后抓了一大把明珠塞在自己怀里,东张西望地来到了王宫西门。

    穿过宫门,荼利王迎面就看见了荼利城的西城门。

    因为西城门外就是断崖,断崖之下又是一片水泽,所以西侧城墙上的守卫士兵数量最少,而且也最为悠闲,几乎天天都在这里睡大觉,或者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玩一些投壶猜拳的游戏。

    荼利王没有惊动他们,从西城门处,贴着墙角向右走。

    他背着包袱弓着背,但是脚下的步子却刻意的走出了规整的距离,口中默默记着步数,数了一百步之后,就停下来,仔细观察这附近的几块石砖。

    终于被他看到其中一块石砖边角处很不起眼的标记,就跪在地上,掀起那块石砖。

    这块石砖之下,竟然是一块有锁孔的铁板,荼利王摸出了自己挂在脖子上的一把奇形钥匙,按在锁孔之中,转动了一下。

    地下传出细碎的机关响动声,铁板向一侧抽开,露出一个地道入口。

    荼利王进入地道,踩在入口处的梯子上,回身把那块石砖移过来,盖上了入口。

    这地道是斜向下的,荼利王顺着一节节的阶梯往下,到了末端的时候,逐渐听到了风浪的声音。

    他又取出另一把钥匙,打开了地道末尾处的大门,顿时,一阵潮湿的寒风吹入地道之中。

    这地道的出口居然是在断崖之下,距离水面仅有八尺左右,想来如果是这湖泊水位最高的时候,水面甚至会和出口下沿处齐平。

    荼利王顺着石阶向下走,看到了拴在近处的一条小船,终于松了口气。

    这里其实是荼利国先王为自己的后代安排的一条退路,但是这一代的荼利王,根本没想到自己真有一天要用上这条逃生的路线。

    虚胖的老者上船的时候,小船在水面上微晃,船板发出了吱嘎轻响。荼利王回头,朝着断崖上方望了一会儿,取下自己头上的王冠,塞进包裹之中,解开拴着小船的粗绳,小船顿时顺水漂去。

    小船上有船桨,还有一个袋子,里面放着干粮和净水。

    不过荼利王解开一看,才发现那些干粮居然已经发霉,霉菌遍布了整个袋内空间,根本看不出原本那些粮食是什么样子的。

    当初先王安排了这条逃生路线之后,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要荼利王定期给这里换上一条船,备好足够的干粮饮水,荼利王刚即位的那两年还记得照办,后来就觉得这事情太过麻烦,不再指便心腹去做这件事情,此时后悔也是晚了。

    荼利王索性一脚把那个袋子踹进水里,想着减轻负重之后,可以尽快抵达岸边。

    没想到他这一脚踹过去的时候,沉重潮湿的袋子固然是落水的,脚下这艘小船居然也发出嘎嘣一声裂响。

    一道裂纹横贯了整个船身,小船开始进水,荼利王大惊失色。

    不曾替换的干粮早就没用了,不曾替换过的小木船,也已经在风浪之中被侵蚀得岌岌可危,怎么还能承受得了他这样剧烈的动作呢?

    惊慌的荼利王试图拿起船桨,划回断崖之下,回到那个地道里。

    但他刚要弯腰去摸船桨的时候,整个小船就彻底断开,两端翘起,荼利王沉重的身体扑通一声坠入水中。

    养尊处优的荼利王根本不会游泳,胡乱的扑腾了几下,喝了几大口水之后,呛得头昏脑胀,连喊叫的声音都发不出去,就渐渐的向水下沉去。

    就在他两眼模糊,快要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候,忽然觉得周围的水流剧烈的翻涌,将他向上托举。

    这些水流把他冲上水面,让他口鼻间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同时也把他向着断崖的侧面冲刷过去。

    绕过几块突出的岩石,荼利王看到了另一条小船的影子。

    原来早在荼利王下来之前,这断崖附近就有一条小船路过,只是被那几块石头阻碍了视角,荼利王未曾发现。

    那条小船上只有一人,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坐在船头,伸手向这边招了一下。

    翻涌的水流再度加力,荼利王竟然被冲的在空中一翻,落在了那条船上。

    一名体态宽胖的老人加上那浸水包裹的重量,本来足以将这条小船压得起伏甚至翻倒,但是,当他坠落在船上的时候,这条船四周的湖水忽然出现向船体集聚的现象,竟然恰到好处的抵消了老者坠落的力量。

    小船平稳依旧,船头的人转过头来,看着荼利王把刚才呛的水都咳嗽出来,就问了句话。

    刚才那神奇的经历,令荼利王明白眼前的人是他不可违抗的人物,但是他惊急的想要回答对方的问题时,却愣了愣。

    对方的语调听着实在奇怪,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才觉得这可能是说的不那么标准的北漠语言。

    他打量了一下,坐在船头的是个年轻女子,雪白狐裘之下,一身浅黄色的衣裙,是大齐的装束。

    “你、您,是来自大齐吗?”荼利王试着问道。

    “你会说大齐的语言?”这来自远方的旅客有些意外,随即微笑道,“那就方便得多了。你是什么人,怎么会仓皇坐上一艘破船?”

    “我是行商,我还跟大齐……”荼利王正要编一些瞎话,忽然背上一轻,只听哗啦一声,几幅字画滚落在船上。

    那装满了宝物的包裹,经历了落水又被砸到船上两次冲击之后,终于彻底散开。

    除了字画、石杯等宝物之外,一顶王冠更是咕噜噜滚出一段距离,停留在旅客身边。

    旅客看了一眼那顶王冠,又看了看荼利王,道:“行商?”

    荼利王的表情僵滞。

    片刻之后,他把自己的来历和逃亡的原因说的清清楚楚。

    “哦?你是说那个人战斗的时候,用的是一双小斧,双眼之中,眼白的比例要比正常人高出很多。”

    船头的人听完了荼利王的解释之后,浅淡的神色中似乎带上了一抹兴奋的情绪,“听起来很像是我准备找的某个人啊。”

    白而冷的阳光下,年轻的旅客侧过柔美的面庞,带着点好奇,认真的向荼利王道,“你们荼利距离北漠其实也不算太远,他的特征如此明显,你居然真的猜不到他的身份吗?”

    “什么?”荼利王是真的不明白,但是他听出了对方的意思,犹犹豫豫的问道,“他是个很有名的人吗?”

    旅人随意的回应道:“在北漠应该是很有名吧,就算在大齐,于某些特定人群之中,名气同样不小。”

    荼利王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他是谁?”

    旅客轻笑了一声,不曾回答,反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孤身逃出荼利城,妻子儿女都不顾,连侍卫都不敢带一个,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荼利王不知道说出什么样的答案,才能迎合眼前异人的想法,迟疑了很久,还是如实说出自己原来的打算,也是自以为最无害的选择:“我准备找个地方躲起来,以后要是听说那人离开了王宫,我再看看有没有机会回去。”

    旅客静坐船头,听完这个回答,没有任何表示。

    荼利王等了一会儿,心中十分不安,试探着说道:“要是你愿意帮我赶走那个人的话,那我就不用躲起来了,之后我也一定会倾尽荼利国的力量来报答你。”

    “那个人们在你们的王宫之中作威作福,我如果有能力赶走他的话,还需要你这个承诺吗?”

    旅者看着荼利王吓得有些发青的脸色,面上仍然带笑,只是语气微凉,道,“你的承诺对我来说全无价值,不过既然碰巧遇上了,这艘船就送给你吧。”

    荼利王还没有反应过来,突然觉得船头那人投射过来的阴影消失,阳光直照在老者的脸上,使他下意识的眯了下眼睛。

    等模糊的视野变得清晰一些的时候,那雪白的狐裘已经越过了水面上一段不短的距离,出现在了断崖上。

    旅客的身影在刚触及断崖的时候,轻轻停顿一下,随即如同一只展翅冲天的仙鹤,飘然直上了崖顶。

    白色的影子在崖边一卷,彻底消失在荼利王的视野之中。

    当自然的水流推动着那艘小船,向着远离断崖的方向飘出去近百米的时候,荼利王才算彻底清醒过来,随即,他涌现出一腔狂喜。

    逃亡的路上虽然有波折,但重新变得顺利起来了。

    甚至,那来自大齐的旅客既然去了王宫,说不定就会跟强占王宫的人发生冲突,也许他很快就有回去的机会。

    荼利王压抑不住的大笑了几声,捡起自己的王冠,把那些宝贝又塞回包裹之中。

    只是等做完了这一切,他才发现,这船上竟然没有船桨。

    白色的阳光落在广阔的水面上,不知要多远才能到岸边,而且,有时一阵风吹来,小船的走向就会变更,偏向更远的路径。

    船上还没有粮食,即使等飘到了岸边,他的体力也不知道能不能支撑他走到有粮食的地方去。

    荼利王激动的心情渐渐冷了,呆滞的跪坐在这条小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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