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风生正在赶回尹家乡的路上。

    那一道旱天雷落下来之后,他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十分不安。

    练武的人一般都比较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只犹豫了数息,就决定回返。

    大不了回去看过,没事的话,再往宝应县县衙去,也不算迟。

    顷刻之间,他就回到了尹家乡。

    第一眼从村落入口的方向看过去,铁风生立刻察觉到异样之处,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几乎彻底落实。

    这村落里,实在是太过安静,附近目光可及的数十间房屋内,似乎全都空无一人。

    在往常,应当是只有早中晚三次祈祷的时候,大家全部聚集到神像那边去,才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铁风生脚下一蹬,跳上了附近的房顶,两三次纵跃之间,已经在一间间房顶上,跳出了过百米的距离,看到了尹家乡偏僻一角那里聚集的人群。

    众人围在神像的位置,中间留出了一大块空地,空地间站了三人,躺了七八个,还有一个趴在地上的人,身上燃着火,却一声不吭,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

    “那是……”铁风生心中猛然一沉。

    就在这时,那空地间站着的执剑者,好像对他的目光有所感应,抬头看来。

    铁风生目光一乱。

    下一刻,那人拔地而起,如同一只飞鸟,带着一种将大气和轻灵结合成一体的飘逸,倏然越过了十余栋房屋的阻碍,中途甚至没有一次下坠借力的表现,就来到了铁风生眼前。

    “铁风生?”

    方云汉端详一眼,手中长剑一提,轻飘飘的挥剑动作,却使那把剑在敌人眼中加速到了近乎模糊的程度。

    犹如一道无声的光影,以剑脊,对着铁风生的头顶压了下去。

    铁风生身为主犯,却跟他儿子那些人不同,还有一些事情,要好好的问个清楚,这一剑,方云汉仅运起了两分的力道,目的只是将他击昏擒拿罢了。

    不过铁风生脚下忽然一动,身影半侧向后,肩背,手肘,膝盖同时松懈下沉,整个人宛若一只巨大的螳螂,在从人立的姿态,返回到它最本真的模样,自然到了极点。

    仿佛在无意无状之间的一声骨节鸣动,铁风生就侧移三米,去到了这个屋顶的边缘,躲过了方云汉的一剑压顶。

    哗啦!

    铁风生刚才站立的地方,瓦片上出现了密集的裂纹,崩碎成沙烁般大小,洒落到房梁之下,形成了两个空荡荡的脚印。

    方云汉长剑一顿,扭头看去:“嗯?你居然能躲过去。”

    站在屋顶边缘的铁风生,左腿弯曲,右脚前伸点地,虚不着力,身形低伏,双手前伸捏刀指,形如螳螂捕食状,两眼戒备万分,脸上一片惊怒。

    从他左肩、胸前,延伸至右臂,共有七处氤氲的惨白光斑,排列如北斗七星,光晕浮动,使得这七个部位的衣物似乎有浅浅的烟气腾起。

    这样的异象,显然不是大齐原本的筋骨武术能够呈现出来的,而是一股精纯内力催发到十成状态的表现。

    铁风生从梦中获得功法这件事情,方云汉早有猜测,但是对方刚才那一招应变的水准,却大大的超出了方云汉对他实力的估算。

    虽然从岳天恩、公孙仪人和陈五斤身上看来,主世界的这些武术家达到了一定层次之后,再去修炼内功的时候,无论是研究方云汉带回来的秘籍,还是梦中得到的功法,都可以达到事半功倍乃至于一日千里的效果。

    但那是因为前三者的天赋本来就非同寻常,大齐子民万万之数,武学上能到他们那个层次的却屈指可数。

    而按照方云汉从资料之中获得的印象,铁风生这个人肚量狭小,虽然自视甚高,资质实际只能算是中上。

    就算有一个独开一脉的大拳师父亲,各种洗练的资源都不缺,自小耳濡目染之下,他也是到前两年,才练骨有成,勉强算是踏入大拳师的门槛。

    这样的人,即使是在天星坠落的当天,就得到梦中传法的奇遇,也不太可能按部就班的练到这种程度。

    不过,在方云汉而言,觉得自己太过看轻对手,在那一点浮光掠影般短暂的心思转动之中,已经考虑到了很多方面,察觉可能是上个世界中高歌猛进,过于狂放,导致心态上有点不够平稳。

    在对面,让他产生了这一点反思的铁风生,心里却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不,铁风生此刻的心情,简直应该要用天翻地覆来形容,才显得恰当。

    他牙齿颤了一下,脑海里不断回想着刚才一眼看去时,那具燃烧着的尸体,恨声道:“你杀了我儿!”

    方云汉长剑一转,右手反持剑柄,收在身后,道:“你儿子,那种人多活一息,都是多糟蹋了世上的一口空气。”

    铁风生得到确认,嗓子里迸发出一声如同老兽遭遇重创的悲吼,竭力扑杀出去。

    他这一下动身的时候,起势甚急,脚底本来踩在屋顶边缘,身子一动,整个边缘处的房梁和瓦片就被踩断。

    整间房子仿佛是垮了一块,巨大的反作用力,供出了这一道凶悍的身影。

    方云汉有心看看这铁风生的实力到底如何,让了他一合,身影挪移之间,就让铁风生瞬息间爆发的二十七手螳螂连打,全部落空。

    那些脆狠刚猛、开合幅度极大的刀指拳影落下,远远近近,一眨眼的功夫就把整个屋顶打的分崩离析。

    方云汉在已经没有落脚处的破碎瓦片间,微微滞空,飘向另一处屋顶。

    那双眼通红,钢牙紧咬,势如疯魔的铁风生,猛然一抬头,在脚下这已经不堪重负的屋顶彻底垮塌前,奋力一蹬。

    他怒踏,急转,疯逃。

    像发疯一样的……逃向远方。

    这人刚才表现的仿若因为丧子之痛,而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想拼命,可是在他心底里,始终只有自己是最重要的。

    他溺爱自己的儿子,归根结底,也只是觉得当年他的父亲亏待了他,才把自己的影子投照在铁成翼身上,对他万般宠爱。

    在确定铁成翼已死的时候,作为父亲,铁风生当然有心痛的感觉,可是当时险之又险,才避开了对方随手一剑的后怕,更让他认清敌我差距。

    儿子的仇什么时候不能报?

    江海余那样欺辱他,他都能忍这么多年,这次的杀子大仇,大不了再拖十年。

    只要能逃得出去,铁风生自认在之前的那一连串布局之下,自己的修行速度只会越来越快,终有可以把这些跟他有仇的人全部毙于掌下的一天。

    正因为报仇的念头已经放在十年后,所以他此时一门心思只有逃,一腔热血只为跑。

    一步踏碎屋顶,一脚蹬断飞檐。

    老家伙此时就像是一只最擅长跳跃的山魈妖魔,每一次落脚必带来一定的破坏,并跃起五六米高,跳到三四十米开外。

    但是他刚跳了三次,天上就有一个小小的影子,投在了他前方的屋瓦上。

    那影子几乎是与他同步向前,并飞速放大,是比他掠的更高的人,正在降落、靠近。

    对方的速度也比他快的多!

    铁风生头皮发麻,脚下忽然一顿。

    前冲的势头,令他的双腿划出了穿过整个屋顶的两条深沟,但也让他在此过程中得以蓄气,扭身,狂吼,挥拳。

    “滚开!”

    在他身体转动的时候,那些打理整齐,彰显威严的花白发丝,仿佛都得到了从发根上传递过来的力量,猛然挺了一下。

    便在满头长发蓬开的一瞬间,分布在他胸前及双肩的七块光斑,连成一气,汇聚向右臂,右拳霎时间涨大如锤,一根根青筋凸起在皮肤上,好似也随之变粗了数倍,向着后方的方云汉抽击过去。

    空气被打出一声轰鸣,拳头砸过的位置,空气中的水分都来不及逃逸,就被砸了出来,形成一层纯白的水雾膨胀,萦绕。

    一部分水汽凝成一线,追着那只拳头的痕迹拉伸,竟有几分像是彗星的尾巴。

    这才是《七星高照心宫元气》的配套搏杀招式,叫做七穴一气七星捶。

    北斗七星如勺,这一招捶击,也就是把依照心宫元气练出来的独门内力,在七处穴位之间连成一体,模拟星勺,撬动人体的全部潜能,爆发出心、血、气混同归一的暴击。

    但是这一击的目标,是方云汉。

    他在从空中落下的同时,左手一扣,硬碰硬的架住了那只拳头的手腕处。

    超出声音的速度,击碎钢铁的硬度,足以把一头犀牛连皮带骨砸成肉泥的力量,扫在方云汉左手虎口处,只是激起了一层暴涨的黑气。

    黑气勃发,将这一拳的杀力抵消,使得方云汉的五指可以牢牢的扣住铁风生的手腕。

    但是此时他人在半空,无处借力,仍是被铁风生的臂力带动,向外向后甩动了小半个圆弧。

    方云汉脚尖触及屋顶,顺着甩动的方向连点三次,轻描淡写的化去了要将自己甩飞的力量,并通过左手的锁扣,将这股持续移动的力量,作用到了铁风生的右肩关节处。

    咯!

    “啊!”

    铁风生痛呼一声。

    他原本向后甩动抽击的右臂,直接从右边肩膀的位置被折断。

    此时他右手的大臂,就贴在了自己的肩胛骨上,右手的肘关节,甚至碰到了颈椎偏左的地方。

    他也只来得及叫出了这一声,方云汉左手已经松开,点在他背后几处穴位。

    铁风生两眼一翻白,晕厥过去,须发杂乱,膝盖一弯,身体往下软倒。

    方云汉抓住了他后颈的衣物,拎着他飞掠回去。

    那神像周边聚集的人群,绝大部分都在观望他们的战斗。

    但是他们两个去的太快,离的太高,众人只是仰着头,其实也没看清什么。

    而还有少部分人,这时候正把那几个被选中侍奉神像的妇女找出来。

    那几个妇女都脸色苍白,啜泣不止,她们的亲人围着,关切的询问她们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却只哭,说不出话来。

    尹小草脸上流露出不忍的神色,气愤的踹了一脚那火势渐弱的尸体,道:“她们都被……”

    “她们都被吓到了。”

    方云汉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尹小草的话。

    他从空中落下,把铁风生扔在地上,说道:“这邪派术士,选了这些生辰八字有独特之处的女人,是准备在这邪魔雕像彻底功力的一天,窃取她们的寿数,为邪魔增添力量。”

    方云汉搞了一眼尹小草,看向那些哭泣的妇女,道,“好在十日的时间还没到,她们目前分毫无损,只是被邪魔影响梦境,晚间醒来之后,才会残余惊恐的情绪和不适的感觉,调理几天就好了。”

    “原来是这样。”

    众多乡民连连点头。

    那些衣服还有些乱的妇人,默默的拢了一下衣襟,哭声逐渐弱了下去,几人对视,脸上显出疑惑、庆幸的神色,又纷纷感激的看向方云汉。

    她们一同跪了下去,语无伦次地向方云汉说着感谢。

    众人见她们情绪如此激动,但想到是被什么邪魔降下了噩梦,倒也不觉得奇怪,只觉妇道人家胆子小,怕是要好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

    尹小草初时有些不明所以,看到这里也隐隐明白过来,她转头望去,那个通背拳师脸上与她近似的神色。

    不管这些妇人到底是不是被迫的,是不是受害者,只要这些事情传出去,她们的名节也就毁了。

    如果那样的话,日后这乡里的,关于她们的闲言碎语是少不了的,她们的后半生必定会非常凄苦。

    其实,铁成翼他们虽然给人下了药,受害者本身还是会有些感觉的,他们之所以笃定这些妇人不敢说出去,也正是看穿了此点。

    不过现在,有刚才展露神威的方云汉开口解释,乡民们显然已经相信了他的说辞,甚至连那几个妇女本身,或许也要以为那些事情真的只是噩梦。

    尹小草低头,捂着自己的嘴巴,掐了掐唇角,心中一阵后怕。

    片刻之后,方云汉说要处理这邪魔雕像,旁人不可靠近,就让乡民们全都远离此处,回家呆着。

    众人散去,方云汉拎着铁风生走进了神像旁边的一间屋子。

    通背拳师和尹小草也跟了进去。

    一进门,这两人顿时提起了警戒之心,脚步刚刚迈进了门槛,就不肯移动了。

    盖因这屋子的一角,正趴伏着一只怪物。

    这只怪物身披火红色的鳞片,有牛蹄,牛尾,脸似牛也似马,头顶长了两根尖锐的牛角,两角尖端向前。

    两根牛角之间还绑了一团用丝绸制成的大红花,红色的绸缎,在怪物头颅两侧垂下。

    除了是牛角而非鹿角之外,乍一看去,这怪物真有几分像是神话中的瑞兽麒麟。

    “它、它居然一直在这里吗?”尹小草道,“那刚才它怎么没出去帮那些混蛋?”

    方云汉早知道这怪物缩在屋中,他放下铁风生,向那怪物靠近。

    那头长着鳞片的牛又缩了一下,两颗硕大的牛眼中躺下了微红的泪水,牛头往下一点一点,竟以在磕头。

    方云汉步子一停,他方才竟然好像从这牛头眼中看到了几分感激之情,跟之前在外面哭泣的那些妇人如出一辙。

    “你会用牛角刻字。”方云汉沉吟少许,开口道,“那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变异的牛站起身来,点了点头,身躯转动,向着一侧墙壁甩动头颅。

    一行行有些走样,但不影响辨认的文字,在牛角尖端的刻画下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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